李治此话一出,众人立刻面面相觑,唏嘘不已。看来,让他们不安的绝不是皇帝想要打破祖制多加一个妃子的头衔,而是这宸妃具有的象征意义。果然,几位大人再也无法镇定了。
韩瑗较为委婉地说道:“武昭仪为皇室绵延子嗣有功,皇上要厚赏臣等没有异议。只是后宫妃嫔自有定数,这祖制礼法还是当遵从的。”
李治立即反驳说:“你们动不动就跟朕提祖制。只不过封赏个后妃,有什么大不了的?”
褚遂良本想说话,来济的头脑还算清醒,他抢先说道:“陛下,这封赏后宫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四妃以外另立一妃已属特立,且位列四妃之前,就是仅居皇后之下。这武昭仪诞有皇子,如此一来,恐惹来天下的非议啊。”
李治用眼睛扫着下面的大人们,“说来说去,你们就是担心威胁到皇后不是?”
来济看了看韩瑗,此二人还都算委婉之人,一时不知如何接这话才好。但一旁的褚遂良可不在乎李治的心情,他直接回应道:“武昭仪宠冠后宫人尽皆知,宸妃一出,天下人必定议论纷纷。届时,恐有别有用心之人妄自揣摩圣意,制造流言,说皇上这是意欲改立武昭仪为皇后,代王为太子的讯息。立妃是小,但事关储位可就是社稷大事了,望陛下三思。”
褚遂良说得句句在理,可是太过直接,这可正中了李治的下怀。只见李治对褚遂良怒目而视道:“一派胡言!朕要立个宸妃,你们就跟朕扯到皇后,扯到皇嗣储位上来。好,那朕就不妨告诉你们,别说宸妃,朕就是真的立武昭仪为皇后又有何不可?”
这一下褚遂良的火可是被拱了起来,他义正辞严道:“君无戏言。皇上怎么能够说出这么不负责任的话来?”
“朕还就说得出就做得到。皇后无子,武昭仪诞有代王,朕为何就不能改立新后?”
“陛下如此可是受武昭仪调唆?”
“朕要做什么还需要别人调唆?”
李治这分明就是耍无赖嘛!我的一世清誉算是彻底毁坏殆尽了。果然,褚遂良接着就慷慨道:“妹喜亡夏,妲己灭商,褒姒戏诸侯令八百里烽火形同虚设,看似一笑所致,实乃后位储君更迭不慎的结果。自古,但凡出现妖姬惑主意图改立东宫,国家必遭灾祸啊!”
好你个褚遂良,竟把我说成亡国妖姬,如果说不气那才是假的。不过,此时显得更为生气的却是李治。他指着褚遂良的鼻子骂道:“大胆褚遂良,朕敬你为前朝老臣,凡事礼让三分,你竟然把朕和夏桀、商纣以及周幽王相提并论,暗讽朕乃亡国之君。如此大逆不道,你以为朕不敢杀你吗?”
李治这把火拱得可真是到位,当即就把褚遂良那不要命的强劲儿给逼出来了。只见他把手中的官笏往地上一丢,抬手将帽子摘了下来,冲着李治大声道:“君要臣死臣怎敢不从?臣一片忠心苍天可见!然臣不愿见陛下被后世诟病诛杀忠臣。先帝啊,臣褚遂良来陪您了!”说着,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便一头朝一旁的柱子撞了过去。幸好一旁的韩瑗和来济离得比较近,二人一起冲上前将他的胳膊和腿拽住,才使他这一撞没撞结实,即使如此额头上也立刻淤青一片。
我当时也吓了一跳,早知道褚遂良是头犟驴,不想还真是个不要命的主儿。但同时,我也更加理解为何李治不喜欢他了,这君臣二人放在一起就像非把不合适的壶和壶盖装在一起烧开水,水越沸腾,壶和盖就越难受。但褚遂良怎会知道,今天自己是生生地被李治算计了,李治想找个借口把他从权力集团清除,但同时又想利用他杀一儆百,给来济、韩瑗甚至是长孙无忌敲个警钟,所以,但凡有一点把柄他都不会轻饶了褚遂良。何况,今日的情景安个大不敬的罪名绰绰有余。
果然,只见李治站起身怒喝道:“好你个褚遂良,敢一死相要挟,既然你这么不怕死,朕就——”
“来人啊,还不将这个不知轻重的老匹夫拖出去!”那一刻我也不知道怎么了,都说了褚遂良和我没有交情,可我还是忍不住就这样从帘幔后走了出来。那一刻,整个宣正殿都静了下来,包括李治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射向了我。片刻之后,李治大声道:“还愣着干什么?没听到啊!”
我永远记得褚遂良被赶下殿时朝我投来的愤恨的目光,也清楚记得韩瑗、来济他们临走时回过头看我的那种厌恶和鄙夷。我怎么又由着自己的性子了呢?我是该改一改了。
待众人走后,李治抱着胳膊看着我,似乎在等我的解释。“我——”可是,我该说什么呢,还是直接认错吧。谁知,李治却笑着开了口:“你啊,我才说让你帮我对付那些夫子,怎么就忍不住了?”
他没有生气,还是装作没有生气?
“我不是故意的。只是那褚遂良太气人了,他竟然说我是妲己是褒姒!”我一脸委屈地说道。
“没错,他说你是要妖姬,我是昏君。”
“既然如此,何不把他赶出长安,让他有多远就滚多远!”
“哈哈——”李治笑道,“那我真得好好想想让他滚多远合适了。”
就在我和李治嬉笑的工夫,宣正殿上的一幕已经迅速在后宫的侦查网里传播了开。
王伏胜自然抓住这个机会在萧淑妃面前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直听得萧淑妃是目瞪口呆。“什么?她说要杀了褚遂良?天哪天哪,这个武媚娘竟然如此大胆,那皇上呢,皇上就没说什么,任由她闯上大殿,当着朝臣如此无理?”
“皇上真就什么都没说。皇上对武昭仪可以说言听计从,现在只是宸妃,这往后恐怕真的会让她当皇后啊!”
“哼,王皇后这才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谁让她当初为了讨好皇上把武媚娘弄进宫来。”
“娘娘,话虽如此。可是,万一武昭仪得势,对娘娘您可是大大的不利啊。”王伏胜接着说道,“其一,王皇后为人软弱,可武昭仪就不同了,若是她当了皇后那还会有您的好日子吗?其二,太子虽然是长子,可毕竟不是皇后亲生,这日后待诸位皇子长大了,立长还是立贤都未可知。当今皇上亦非长子,雍王还有机会。可若是武昭仪当了皇后,她有代王,那到时候代王就是嫡子,而且以她的手段会让太子之位落于旁人吗?只怕到时候为了清除障碍,她会更加不择手段对付娘娘对付雍王啊。”
王伏胜的一番话直说得萧淑妃心里砰砰直跳,没错,这些年自己虽然与皇后不和,但日子还能过得去,自己守着雍王也总还有希望,可若真的让武媚娘当了皇后,那么自己和雍王就真的有可能凶多吉少了。看来,自己之前总想抽身事外的想法真是太天真了。
“那本宫该怎么做呢?”萧淑妃心里想着也就脱口而出。
王伏胜趁机说道:“这个时候,娘娘唯有联合皇后。”
“对,联合皇后,共同对付武媚娘,即便一时无法将其扳倒,也力求势均力敌!”萧淑妃打定主意,便立刻动身前往立政殿。
此时的立政殿刚刚解禁,萧淑妃的登门让王皇后颇感意外,于是便礼貌性地接见了她。简短的寒暄过后,萧淑妃就引入了正题。
“姐姐,近来宫里发生的事情你可知道?”
“还有什么事啊?”王皇后心想还能有什么事比小公主夭折,皇后成嫌疑犯更严重的。
却见萧淑妃神色凝重道:“皇上欲封武昭仪为宸妃。”说着她用手指在桌子上写下了“宸”字。
王皇后心头一惊,却还是故作镇定道:“皇上想要安慰她,不过封妃是不是有点过了?”
“何止?宸妃只是第一步。武媚娘的胃口还大着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对于萧淑妃的话王皇后还是加着小心的。
“姐姐不知道今天在朝堂之上发生了什么吗?”萧淑妃于是将从王伏胜那里听到的情形又加工了一番告知王皇后。
虽然有心理准备,但王皇后的脸色还是不禁变得难看起来,她坐在那里半天没有出声。萧淑妃见状赶紧接着说道:“皇上的话已经说得很明显了,姐姐,你可要赶紧想想对策才好。”
王皇后还是没有作声。萧淑妃只好继续说道:“分明就是武媚娘蛊惑了皇上。想来,之前小公主的死,传言说是她自己下得手,为的就是嫁祸给你。”
关于那传言王皇后怎会没有听到?在被软禁的这些日子里,她也反反复复想了很多,想来想去都想不明白小公主怎么就平白地突然夭折了呢。当她听说那个传言,虽然不敢相信亲娘能做得出来,但除此以外似乎也没有更合理的解释了。如今又听说她在朝堂上公然要棒杀朝臣,如此狠辣倒像是她能做出的。
王皇后此时几乎浑身的汗毛都树了起来,一道寒气直接从后脖颈灌入全身,她实在无法相信昔日的姐妹竟然会变得如此面目全非。
“姐姐,我也不妨坦白说了,”萧淑妃决定拿出诚意,“之前我和你争,为的无非是素节,但对皇后之位却从来不敢多想。起初,武媚娘对付你,我虽看在眼里,却不想生事,便没有插手。可照如今的情形,武媚娘为了坐上皇后之位可以说不择手段,我担心她今后为了让代王当上太子会对素节不利,所以才想与姐姐联手对付武媚娘。我保证,只要能保我和素节母子周全,往后我绝对不再生争夺太子之位的念头。”
萧淑妃自进门以来的一大番话,王皇后其实句句都听到了心里,她也感到了自己形势的紧迫,舅舅被贬官就是前兆,李治啊李治你当真如此嫌弃自己,非要一点夫妻情分都不念吗?想到这里,王皇后悲愤交加,她看着萧淑妃说道:“妹妹可有什么好的法子?”
萧淑妃见结盟成功,便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姐姐这次能有惊无险,全仗朝中大臣尤其是几位宰相的力保,所以在宸妃这件事上我们也要取得各位大人的支持,绝对不能后退半步。我会让叔父设法在朝中活动,争取更多支持。柳大人虽然被贬官,但仍在朝中行走,姐姐务必获得其相助。还有,纵观文武百官,最有分量的就是长孙无忌,我们得找时间面见长孙大人,痛斥武氏恶行,他一定会站在我们这边的。她武媚娘虽然有狐媚的功夫,但是朝中无人,这就是我们的优势。皇上即便再爱美人,可是怎么能抵得过江山?”
听了萧淑妃一席话,王皇后不禁暗自感慨,莫说是武媚娘,就是眼前的萧珍儿,论心计自己都自叹不如,又如何能斗得过呢?可如今,已经不是你要不要出手,而是敌人打上了门,不得不还击了。
“就按妹妹说的做!”王皇后终于也下定了决心。
仅仅一个宸妃就闹得满城风雨,我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侧头看看李治,他斜靠在榻上悠闲地看着书,这一切是不是都如了他的意?我突然想到了太宗,他曾对我说他要的是天下心悦诚服的归顺,哪怕对于我这样一介小女子,他也自信地说要征服我的心。但李治却不同,他要的顺从是绝对的臣服,是普天之下只容许一个声音说话。对于天下如此,对于我更是如此,他霸道得不可理喻。
“皇上,”大全在门前奏报道。
“进来回话。”
大全走到近前,下意识地朝我瞄了一眼。李治看到后只是说了句:“有什么话快点说。”
大全这才回禀说:“皇后和淑妃今天去了长孙大人府邸。”
“知道了,下去吧!”李治说着将手里的书合上然后看着我,“舅舅病了这些日,我想我们也该去探望才对。”
我笑着点头。这时的我是他身边听话的玩偶,也是他手中攻击对手的利刃,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何时变成了这样?
于是,李治和我携带厚礼,排场十足地抵达了长孙无忌的府邸。我知道,他是故意如此张扬,好让长安城的百姓都知道皇帝是和武昭仪一起来探望长孙大人的。相比之下,身为正宫娘娘的王皇后和萧淑妃却只能偷偷摸摸地来访。
一番家常之后,李治突然话锋一转,十分严肃地对长孙无忌说道:“舅舅,朕此次前来其实是有一事希望听听您的意见。”
长孙无忌眉梢颤动,他在心里早就盘算着李治会有这么一问吧,于是不慌不忙地反问道:“陛下要说的是家事还是国事啊?”
李治微微一笑,“舅舅为国家社稷积劳成疾,朕怎么还好意思拿家常琐事来烦扰舅舅呢?自然是国事。”
李治从进门开始就没有说过一句废话,他斟酌每一个用词,把意思给到又让长孙无忌无话可说。听到李治说谈国事,我便要退下,却被李治一把按住。
长孙无忌有些意外,既然是国事他就不好推托,只好说道:“请陛下示下。”
李治于是说道:“朕近闻潭州一代匪患猖獗,民不聊生,意欲从朝中调派一能臣坐镇潭州,重振当地民生。不知舅舅意下如何?”
长孙无忌能怎么说呢,只有顺着李治的话问道:“陛下准备派何人前往啊?”
“非褚遂良莫属。”
李治短短一句话让长孙无忌倒吸一口冷气,他不禁朝我扫了一眼,然后极力平复情绪道:“褚相有什么过失吗?”
李治依旧微笑着,却答非所问,“潭州一代民风彪悍,必须选择强硬、果敢者方能治理,纵观满朝文武,朕以为唯有褚遂良合适。”
此时,长孙无际已经很难控制其逐渐难看的脸色,他再次看了我一眼,说道:“听闻前日在朝堂之上,褚相与皇上曾有争执,此次贬黜可是皇上迁怒于他?”
面对李治的含沙射影,长孙无忌选择直接挑明,也不失为化被动为主动的战术。却看李治竟然哈哈一笑,“定是韩瑗说的。朕是和褚遂良争辩了几句,不过君臣之间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都是为了国家社稷。褚遂良是先帝选拔的重臣,对国家忠心耿耿,为百姓任劳任怨,岂会在意那些虚名?”
长孙无忌刚想辩驳,李治紧接着说道:“天色已晚,朕就不打扰舅舅休息了。舅舅一定要保重身体,朝堂之上少了您朕可真是不习惯啊。”说罢就下旨摆驾回宫。
长孙无忌纵有一肚子的道理也只好咽了回去,他或许能够猜到,就在李治和他谈话的工夫,贬黜褚遂良的诏书已经下达了。李治这次虽未提及后宫半字,却已经很充分地表达了所有意思。长孙无忌要比褚遂良有韧性,他应该清楚在皇后的无辜和李治的任性中如何取舍才是明智的。只是,他似乎还未参透这其中更深的意味,固有的思维已经根植于他的头脑,不是任何人都能轻松应对岁月的轮转,朝代的更替,时间有权力选择一切。
就在长孙无忌恭送我们回宫的时候,他抓到一个时机来到我面前,低声问了一句话:“这一切可是你的意思?”
我侧眼看了一下不远处的李治,然后轻轻笑道:“当然是皇上的意思。”
没错,这一切都是李治策划并主导的。虽然,我也曾动过取代皇后的念头,但这想法总无法坚定下来。我的犹豫或许来自心底依然存留的那点原则,我在下意识里总还会觉得防守就是正义,而进攻总是邪恶的。可是,世间的事如果非黑即白就简单了,理智告诉我在这一波淹没王氏的风浪中我并不是真正的根由,我只是恰好赶上了这阵风。
“媚娘,”蝶衣来到我近前,“今日,长孙无忌率领百官联名奏请皇上,反对另立宸妃。”
置身于风浪中的我已经无法抽身,如果我退缩就只能被后浪拍死。那一刻,我盯着手里的指甲锉悠悠地说了一句:“别急,谁说小刀子锯不了大树?”
李治缺少的绝对不是心机,而是积累。宸妃事件的失败让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面对的阻力,而对付他们靠警告和震慑是不够的,要想彻底摆脱前朝的影响,开创一片真正属于自己的天下他必须狠下心来一次大换血。如果说这会是一剂猛药,那么目前他还缺少一味难得的药引。
宸妃一战,王皇后和萧淑妃取得了阶段性胜利,尝到了结盟的好处从而更加团结;李治遭遇的挫败早已不止一次两次,他的耐性一向很好,于是选择以退为进,慢慢研磨他的药材;而我则开始磨刀,那些出身一般、官阶不高的官员们不就是一把把短刃,可只要磨利了一样刀刀见血不是?
于是,无声的交锋如平静湖面下涌动的暗流,一点一点搅乱了整潭春水,前廷的官场从低层官员开始悄无声息地上演着乾坤大挪移,我和李治则静静地等待着,也积极地寻找着那一味至关重要的药引,但它却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被捧到了我们面前。
后宫里似乎又平静了下来,王皇后、萧淑妃、武昭仪,好像谁都没有什么损失,这可不是王伏胜希望看到的,如果真的没有事情发生,他就得想办法制造出一些事情。“娘娘,”王伏胜向萧淑妃进言道,“下个月就是雍王殿下的生日了,娘娘打算怎么筹备啊?”
“哦,这么说你是有什么好点子吗?”萧淑妃反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