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我被窗外鸟儿的叽喳声吵醒。我揉了揉眼睛,头好沉。坏了,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我一下子从床上弹了起来。哦,对了,今天是该我值夜的,整个人这才轻松了下来。可是——我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环顾四周,陌生的布置,还有这檀香,这不是我的房间,这是哪里?昨晚——天哪!我立刻从床上跳下来,推开门跑了出去。
外面一个人也没有,院子里安静得只有树上的鸟鸣声。我四下打量着,这是一个小巧别致的院落,几棵榆树,一小片菜园,那边的竹篱围着的似乎是一块花圃。我朝着花圃的方向走了过去,转过一个屋角,一位夫人正手拿剪刀在修剪花枝,她衣着素雅却气度非凡。这大概就是这座院子的主人了吧。我想着连忙走上前去。
“在下武媚,不知这位夫人——”我刚一开口,谁知那夫人不等我说完就打断道:“你醒了啊,昨晚睡得好吗?能好吗,喝了那么多酒,给你弄了点解酒汤,一会儿先喝了。”
等这位夫人自说自话完,我才连忙说:“麻烦夫人了,武媚怎么好意思!只是,冒昧问一下,夫人是哪宫的娘娘?这又是哪里?”
她却似乎听不懂我的话似的,一边还低着头认真地摆弄着她的花,一边跟我说:“你喜欢花吗?”
还没等我回答,她就立刻又接道:“姑娘家家的,都喜欢花。那你喜欢什么花呢?”我刚想回答,却又被她抢答了,“兰花高雅,却太过娇贵;梅花倒是一枝独秀,不过太高傲了,只能孤芳自赏;所以还是菊花好,既有坚强的品格,又不媚俗,还能清心明目。我就喜欢菊花,向往那种‘采菊东篱下’的悠然惬意。”她说着直起了身子,眼睛望着远方,仿佛真的“悠然见南山了。”
我这才有了说话的机会,连忙问:“夫人,这儿究竟是哪里啊?”
她回过头,微微一笑,“这儿是我的菊舍啊!”
我正要追问菊舍是什么地方,位属哪宫,却听到一个少年的声音,“薛先生!”他一边喊着已经跑到了近前。是晋王,我一见连忙施礼。却见晋王来到那位夫人面前,恭敬地施礼道:“薛先生早!”
那位夫人笑道:“晋王殿下这么早啊!好啦,我这花也修好了,去看看解酒汤好了没,武才人喝了再走啊!”说罢就提起篮子走开了。
武才人?她叫我武才人,她认得我啊?还有先生?晋王怎么称呼她先生?我于是连忙向晋王请教,“殿下,刚才那位是?”
晋王答道:“是我的老师。薛先生原本是皇祖父的婕妤,按制本应和其他没有子女的妃嫔一样出家修行的,但父皇惜才,便让她留在宫中教我诗书。”
晋王跟我说话的口气很随意,不过他口中的这位薛婕妤看来也是位才女了,不然怎么能做皇子的老师。话又说回来,这也足见虽然皇上十分宠爱晋王,不过也只是做父亲的对么子的宠溺而已,并没有对他有过高期望,否则也不会让一个后宫中人来做他的老师了。
我的头这会儿还是沉甸甸的,昨晚的影像模模糊糊有一些在脑子里盘旋,但我还是鼓起勇气问了句:“殿下,昨天晚上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晋王看着我,眼睛弯成一条线,“怎么,你都不记得了,姐姐?”
这一声“姐姐”叫得我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似乎有一阵冷风一下子吹醒了我的记忆。
那个时候,我浑身轻飘飘的,感觉自己像是要飞起来了一样,于是就蹬上了石阶张开了双臂。现在回想起来可真是危险!那么,那个从后面一把抱住我的人是——晋王?想到这里,我的脸不觉一阵发烫,我不敢再回忆下去,可是脑子却止不住地去想。
“武才人?你怎么在这里,还喝这么多酒?”
“哦,是雉奴啊,来一起喝!”我在皇上身边呆久了,天天听他雉奴雉奴的叫就……
“武才人,来,坐这儿,坐好了!”是晋王扶我坐下的。
“嘘——叫姐姐。对,我比你大,就叫姐姐!”
“好,姐姐,你喝多了。这儿风大,别着凉了,还是回去吧。”
“不要!这儿多静啊,还有星星,一闪一闪,我不回去!”
“如果让父皇知道,会不高兴的。”
“不高兴?他什么时候真正高兴过?不高兴是正常的。我跟你说,皇上心里烦着呢,有你们这些好儿子,一个个都惦记着他的皇位,都算计他。他自己也算计!”
“嘘——别乱说话!”
“我知道,我不说,乱说话是要掉脑袋的。你——你是不是也想当太子?呵呵——看把你吓得,我不说了,不说了。咦,看那颗星星好大啊,咱们去抓它!”
于是,晋王就一路追着我,再后来就把我送到了薛婕妤这里。是啊,那个时候他还能把我送到哪里,送回宫去,哪有一个王子大晚上拖着一个酒醉的宫女回去的,再怎么说我也还是皇上的才人,就算他不在乎,我这酒后失态传出去也是一件丑事。这么看来,他的心思还挺细腻的。
可是,这么一来我就欠了他一个大人情,而且,这么丢人的事,以后让我怎么面对他啊!哎呀,你就当他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屁孩儿。想到这儿,我才敢正视他。只见他依然笑眯眯地看着我。
“放心吧,昨晚的事我不会说出去的。”
“多谢晋王殿下!”我红着脸再次施礼。
“唉,这儿又没外人,怎么这么拘礼。我还是觉得你叫我雉奴更顺耳,是不是啊好姐姐?”
我真是被臊得无地自容,心里却又不服气被一个小孩子拿捏住,于是挺起胸膛说:“那好姐姐就谢谢雉奴了。不过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说过保守秘密的。”
“放心吧!好啦,不去看看你的解酒汤好了没,一会儿在父皇面前可别漏出破绽!”
从菊舍走出,我感觉整个人都舒爽了许多。原来这菊舍就在太极宫附近,也难怪,要方便晋王和薛婕妤往来嘛!我整理好衣衫,若无其事地回到住处。我知道,有雪雁为我打理,昨晚的夜不归宿就这么算过去了。
那天,太宗把承乾叫来,拿出一本折子丢给他看,然后询问他的看法。我知道,这本折子在他的文案上已经压了有几天了,是有官员建议对现有律法进行修改,并列出了一百三十四种罪行请求加重刑罚。
“你怎么看啊?该不该加重刑罚呢?”
承乾将奏折从头到尾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然后略加思索,随回答道:“回父皇,儿臣以为此折所奏有些道理,但具体细则仍须考量。”
“那么,你是赞成修改律法,加重刑罚了?”
“是的。儿臣以为,我大唐开国之初,皇祖父为了稳定大局,彰显我朝以仁德治理天下的宗旨,故此在原隋朝律法的基础上进行了修改,废除了许多严酷的刑罚,同时重新订立了刑罚标准。但现在看来,有些刑罚在量刑上确实显得轻了些。如果能有针对性的加重,必能对意图施恶之人起到威慑作用,从而减少犯罪。”
正在承乾陈述观点之时,突然门外通报道:“魏王觐见!”
太宗道:“宣!”
只见魏王来到殿上,叩首道:“儿臣给父皇请安!”太宗令其平身,他又冲着承乾施礼道:“臣弟参见太子殿下!”
“果然礼数周全。”我在心里鄙夷地嘀咕道。
太宗此时发话道:“青雀来得正好。朕正和太子商议是否应修订律法一事。太子认为应加重刑罚。承乾,你继续说。”
承乾于是继续道:“儿臣刚才仔细看过这份奏折,折中关于加重刑罚的建议并不是针对全部律法,而是详细列出了应予加重的罪行。儿臣建议逐一对这些罪行进行研究,针对具体情况制定出相应的刑罚标准而不是统一加升刑罚等级。”
太宗听了轻轻摸了下胡子,脸上并没有明显的情绪变化。他转向魏王,问道:“青雀,你怎么看呢?”
他一定不会跟承乾意见一致的,这个时候不趁机拆台就不是魏王了。我心里暗想着。我猜得没错,魏王的意见果然跟承乾完全相反。
“回父皇,儿臣与太子的看法恰恰相反。儿臣认为,自皇祖父开创我大唐基业以来,一直是以仁孝治理国家。父皇登基以后,更是勤政爱民,施德政于天下。如今四海升平,百国来朝,皆是因我大唐以仁爱之心礼遇八方。所以,只要民生安定,百姓富足,鸡鸣狗盗之事自然会越来越少,根本不需要通过加重刑罚来减少犯罪。”
说得还真头头是道,顺便把爷爷、老爸的马屁都拍了,不过承乾可没那么轻易饶你,我在心里暗想。
“魏王所言差异。”果然,魏王话音一落承乾就立刻接道,“魏王刚来,还没看过这份奏折。治理天下应以仁德为本,但对于十恶不赦的恶行还是必需严惩不贷,才能以儆效尤。”说着承乾扬起手中的奏折,“为官者贪污受贿、买卖官爵、玩忽职守、草菅人命;还有*妇女、虐待双亲、欺儿霸女;更甚的卖国投敌、犯上谋逆。应予以严加惩处的正是这些丧尽天良、大逆不道的罪行。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给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魏王也不示弱,随说道:“太子所说极是。这些罪行确实令人发指。可是要真正杜绝这些罪行,靠得绝不是酷刑。只有以德行教化子民,用道德伦常进行约束,才能从人心根除罪恶。父皇不是常说,让臣民因为惧怕而臣服不是真正的臣服,而要让他们从心底真心的归顺,民心所向者才是真正的王者。”
这话倒是他经常说的,每次听到都觉得充满了霸气,好不威风。可是,魏王如今这么说,明摆着要跟承乾较量为君之道,这也太张扬了吧!我想着,偷偷拿眼瞟向承乾,他是个性情中人,喜怒都是藏不住的,此时他的不悦已经写在了眉头。
“父皇,”承乾没有直接回击魏王,而是转向了太宗,“儿臣听闻大理寺的监牢近来有些人满为患。有些狱卒甚至议论说,盼着皇家再有什么喜庆的事,能大赦天下就最好了!”
“哦,他们是想偷懒吧?”太宗说道。
承乾回道:“回父皇,都是狱卒们的玩笑之话。不过,牢狱紧张的事情也确实该考虑考虑了。”
太宗微微眯起了眼睛,“你这是变着法的在说刑罚还是太轻了。你的意思朕明白了,青雀说得也有道理。这样,你们各自将自己的见解拟成奏章,改日朝堂之上朕再与众爱卿好好商议一番。”
太宗此话一出,承乾和魏王只好领旨。这一次,算打个平手吧。不过,我心里可是极不服气。自打一开始我就不喜欢魏王,原来对一个人的喜恶打从第一眼就注定了,加上后来在东宫听君羡和承乾讲起他的种种,以及我和承乾在七夕节的遭遇,我和李泰之间注定只能成为敌人。
正在这时,福禄突然来报:“启奏皇上,左武卫将军李君羡来报,说西域进贡的千里良驹已经运到,请皇上示下。”
一听君羡的名字我的心里立刻扑通一下,自从我被贬到甘露殿为婢就再没机会跟他见面,此时他就在殿外,可我们却咫尺天涯。
太宗欠了下身,说道:“看了半天奏折也累了,正好,走,去看看马。有喜欢的,朕赐给你们。”说着就起身领着承乾和魏王往外走。
我是多想跟上去啊,他就在殿外候着。可是,我是甘露殿的宫女,皇上他出去也没说让我跟着啊!承乾走到门口,偷偷回过头朝我瞟了一眼,那里面的意思我当然懂。不行,我一定要跟去。
于是,就在太宗一行前脚刚到马场,我后脚便跟了上来。我小跑到太宗身旁,施礼道:“臣妾参见皇上。”
他瞟了我一眼,“你怎么来了?”
“外面风大,臣妾给皇上送披风来了。”
他摆了摆手,“先候着吧。”
我刚躬身要退到一边,他又紧接着说道:“你是想看马才来的吧?”
果然,在他面前我的任何心计都显得幼稚可笑,于是红着脸答道:“回皇上,臣妾是想来看马,不过也是担心皇上身体。”
他的嘴角轻微地挑了下,虽然依旧一脸严肃,不过我猜得出他的心里是在笑着的。
“你喜欢马?骑术怎么样啊?”
“回皇上,臣妾的马骑得还不错。”说着,我的眼神不由瞟向李君羡,许久不见,他似乎晒黑了一些,不过更加英姿勃发了。我的骑术当然不错了,也要看谁教出来的。
“也对。武士彠的女儿,怎么可能不会骑马?看来朕不能小瞧你了。朕今天高兴,看看,有没有喜欢的,朕也一样赐给你。”
“谢皇上!”我脸上笑着,心里的花却并不开在此处。
马场上,侍卫们在遛马,一匹匹良驹伸展着健硕的四蹄尽情地奔跑着,矫健的身姿成了这蓝天白云之下一道夺目的风景。太宗和承乾等人远远地看着,一个个都赞不绝口。我站在太宗的身后,一抬眼目光就可以自然地落在君羡身上,而他陪在太宗身侧,随时准备应对各位的提问。尽管如此,他的余光还是在偷偷地向我这里瞄来,每一个都被我稳稳地接住。
就在我心猿意马的时候,突然一声马儿的嘶鸣将我的目光引向了马场。一匹马正猛然跃起,双蹄腾空将身子立了起来,一下子将马背上的侍卫甩在了地上,那侍卫被摔得半天没有爬起来。只见这匹马比其他马身材都要高大,一身金棕色的皮毛像锦缎一样发亮,粗壮的四肢一看就充满了力量,更惹眼的是它脖颈周围层叠的浓密的鬃毛,在阳光下一片金色,显得威风凛凛。它把侍卫甩下去之后又绕着马场疯跑了几周,一队侍卫冲上去费了半天劲才将它牵住。
“这家伙够烈的!”太宗随口说道,又问身旁的君羡:“那匹马可有名字?”
君羡答道:“回皇上,此马名为狮子骢。据西域送马的特使讲,此马是在他们准备送马进京前刚得的,还来不及驯服,为了不耽误行程便计划在运送的途中进行驯养,没成想直至今日都未能驯服。特使特地跟微臣解释,希望微臣能代为向皇上表示歉意,还望皇上不要怪罪他们。”
“哪里,朕不怪罪他们,朕喜欢烈马。狮子骢,”他说着转向承乾,“朕记得隋文帝时,大宛国进献过一匹千里马,性子十分烈,当时无人能驾驭,后来还是一员叫裴仁基的郎将将其驯服。朕记得此马也叫做狮子骢。”
就在说话的这会儿功夫,又有几名侍卫被狮子骢甩下了马背,一个个疼得呲牙咧嘴。
“看来此马果真难以驯服。”太宗说着竟然卷起了袖子,“朕倒是要领教领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