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明堂更为巍峨壮美的天堂里,小宝躺在太平的腿上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他的宏伟理想。但太平却没有在听,她的脑海里情不自禁地又回放起九个月前让自己难堪的那一幕:太平走到武承嗣、武三思和武攸暨的面前逐一扫视了一遍,然后转过头说道:“母后,是不是我要嫁就只能嫁姓武的?”
这个问题问得有趣,而母后的回答就更为有趣,“如此,当然是最好不过了。”
太平微微一笑,“那好吧,既然只能从姓武的里面选,他们几个又实在是没有什么长处,那索性我就挑个长得好的吧!”说着她一侧身指向了武攸暨,“我就选他做我的驸马!”
此话一出,殿上的三个武家小子无不瞪大了双眼,身体僵硬得如同三尊佛像。
“武攸暨,武攸暨——”太平喊了几遍,“你倒是说话啊!”
武攸暨这才如梦方醒,他赶紧说道:“谢谢公主抬爱,可是攸暨实在是——实在是配不上公主,还请公主另选他人。”
太平一听这话可不高兴了,他说第一次可以理解为不自信,可是自己都把话说明了他还有什么可推辞的?“武攸暨,你这是要拒绝我吗?”
武攸暨一哆嗦,赶紧说道:“公主,我不是这个意思——”但再往下他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只能重复道:“实在是我配不上公主!”
同样的话说了三遍,太平的心里已经很生气了,“武攸暨,别说一些没用的。我只问你,这个驸马你当还是不当?”
武攸暨面露难言之色,他想了好久才终于说了一句:“公主就不要为难我了。”
太平立刻感到又羞又恼,从来都是自己拒绝别人还没有被人拒绝过,而且还是当着自己的母后还有武承嗣和武三思那两个家伙。她转过头对母后气愤道:“母后,你都听到了。这可不是女儿不嫁!”说罢一甩衣袖气呼呼地走了。
走出大殿,太平就有些后悔了,自己方才的行为实在是丢面子,想到这里她就对那个不识抬举的武攸暨恨得牙根直痒痒。但转念一想,或许那小子真有什么难言之隐,他那么老实巴交的样子如果说被武承嗣和武三思胁迫也不是没有可能。想到这里,太平的气稍稍消了些。
武攸暨低着头有气无力地走出宫门,他的脑袋一片空白,全然没有心思去留意武承嗣和武三思那嘲讽的目光。突然,太平的马车停在了他的面前,“上车!”太平气呼呼地冲他说道。
看着武攸暨上了太平的马车,武承嗣不可理解地皱起了眉,但武三思的表情却很是奇怪,他看了武承嗣一眼用轻松的语调说道:“大哥,咱们也走吧!”说罢,翻身上马。
车内的气氛十分压抑,过了好久,太平才说道:“现在你可以说实话了吧,到底是为什么?”
“我——”武攸暨觉得自己实在没办法开这个口,他咬了咬牙说道,“我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公主您金枝玉叶,我就是个乡下来的土包子,我给不了公主幸福。”
“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对我好?”
“对公主好是我心甘情愿的。但是我发誓,我真的没有非分之想。”
“我让你有这个非分之想也不行吗?”
武攸暨无言以对。太平于是紧跟着又问:“是不是武承嗣和武三思他们为难你?”
“不是的!”武攸暨赶紧回道。
“那是什么?”
就在武攸暨不知如何回答的时候,车停了。武攸暨掀开帘子看了一眼长出了一口气道:“公主,我到了。”说着就要下车。谁知太平却一把拦住了他,“今天,你必须给我一个解释!”
武攸暨实在拗不过太平,他终于狠了狠心,说道:“如果公主真想知道,不如进府一叙,我把什么都告诉公主。”
武三思和武承嗣一直跟在他们后面。武承嗣忍不住问武三思:“这不是武攸暨家吗?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武三思诡异地笑了,“别着急,说不定就有好戏呢。”说着他伸长脖子朝门前不远处的一辆马车望去。
就见从那辆马车上走下一个乡下装扮的妇人,她试探着小步朝太平的马车走了过去。武攸暨从车上下来,又扶着太平走下,他一转身正和那名妇人撞了个脸对脸。那一刹那,武攸暨的脸变得像纸一样白,呆呆地立在了原地。
乡下妇人看到他,立刻飞奔过来,嘴里喊着:“当家的——”
“你——你怎么来了?”武攸暨从嘴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不是你派人去接我来的吗?”妇人说着上下打量了一下武攸暨,“哎呦,这当了官就是不一样啊,瞧这一身,真好看。”
武承嗣看了武三思一眼,“你干的?”
武三思得意地一笑,“派人去了趟老家,没想到还真有收获。”说着他带头下马,和武承嗣一前一后来到武攸暨身旁。“哎呦,这是弟妹吧。我早说嘛,我堂弟这样仪表堂堂的怎么可能还没娶妻嘛!”
武承嗣一把将武攸暨拉到一旁,故意当着太平的面说道:“俗话说糟糠妻不可弃啊!”
太平看着眼前的一切终于明白了,她走上前问武攸暨:“这就是你拒绝我的原因?”
此时的武攸暨恨不得有一个地缝钻进去,他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是的。公主,我本来是要告诉你的。”
太平深吸一口气,“我只问你,你喜欢我吗?”
“喜欢。”这一次武攸暨没有犹豫。
“好!”太平点了点头,“如果我说我可以容忍,这个驸马你还当不当?”
武攸暨的眉头再次蹙成了一团,“公主,她毕竟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啊!”
这一句话让太平的心彻底凉了,她什么也不再说转身上了马车扬长而去。武承嗣和武三思相视一笑,武三思还不忘打趣道:“老弟,小别胜新婚,你们这都多久没见了,我们就不打扰你们团聚了!”说罢乐呵呵地走了。
太平感到自己深深地被羞辱和伤害了。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接受一段简单、平凡的感情,没想到换来的依然是欺骗。这个世间还有单纯的感情吗?太平失望透顶,她在天堂的工地上找到小宝,再一次地投入了他的怀中。
“公主,公主!”小宝的声音把太平唤回了现实中。不知不觉过了小一年的光景,天堂已经建成,母后也变成了母皇,武家兄弟纷纷被封王拜相,就连小宝也成就了一番作为,周围的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只有自己仿佛依然在原地徘徊。
“公主,陛下可以说是开天辟地,旷古论今的第一人啊!”小宝说道,“不过,你说陛下会立谁为储君呢?”
太平看了看小宝,随口道:“旦哥哥以皇嗣身份居于东宫,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非也非也!”小宝摇了摇脑袋,“皇嗣和太子还是有区别的。我觉得陛下选的这个字眼本身就意味深长。想必她老人家心中的接班人另有人选。”
“你怎么操心起这个了?”
小宝一下子坐了起来,很认真地说道:“公主,你难道就没想过这个问题吗?”
“母皇才刚刚登基,讨论这个为时过早吧。再说了,这又与我有什么关系,我才懒得费这个脑子猜测她老人家的心思呢!”
“怎么能说和你没关系呢?”
听小宝这么一说,太平不由机警了起来。她问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好公主,这还不清楚吗,你是陛下唯一的女儿也是最受宠爱的,难道就没想过有朝一日陛下会把皇位传给公主你吗?”
太平立刻瞪了小宝一眼,“胡说什么呢?我的两个哥哥都还好好的,你怎么就敢说出这种话?”
小宝却不以为然,“公主,皇嗣和庐陵王毕竟姓李啊,如今可不是大唐而是大周,这大周的天下怎么可以再传给李家的子孙?”
太平立刻反驳道:“别忘了,我也姓李。”
“可你是女儿呀,你可以请陛下赐你姓武,立为皇太女便名正言顺了。而且,我在陛下面前也提过。”
一听这个太平立刻紧张了起来,“什么?你怎么提的?”
“我说女皇临朝若可成为祖制世代相传定能成为佳话。”
太平的汗不由冒了出来,“母皇怎么说的?”
“她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
太平看着小宝,她没有想到这个昔日的小和尚如今竟然有了如此大的野心。身在帝王家的她深深地明白野心和欲望就是灾祸的源头,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可以为自己排遣寂寞的小和尚了,他在自己的左右已经成了一种危险。
“小宝,你给我听着,”太平十分严肃地说道,“这种话以后无论在任何场合,当着任何人的面都不可以再说。记住了吗?”
小宝莫名奇妙地点了下头,“公主,你怎么了,我可都是为你好啊!”
“为我好就管好你的嘴。”太平说着站起身来,她回过头对小宝又说道:“以后,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了。”说着就往外走。
小宝一阵发懵,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惹到了太平。他追了过去,“公主,我哪里做错了?为什么以后都不见?”
“站住!”太平厉声道,“不想让大家都看到的话,就不要追出来。”说罢快步而去。
太平来到宫门前,恰遇到沈南璆从外面进来,他行色匆匆险些和太平撞个正着。
“哎呦,公主恕罪啊!”沈南璆躬身施礼道。
太平看了对方一眼,只见他满头是汗,脸色难看极了,于是诧异道:“沈太医,你这是从哪来啊?出了什么事吗?”
沈南璆叹了口气,“千乘郡王妃难产,陛下命我去助产,等我到了为时已晚,我也回天乏术了。”
太平心头一惊,紧接着问道:“你是说人死了?”
沈南璆点了点头,“大人孩子都没保住。公主,我得赶紧去向陛下复命呢。”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太平吃惊不小,她于是转身跟了上去躲在殿外听沈南璆如何回禀此事。就听沈南璆说道:“陛下,属下无能,母子双亡。”
“哦?连你都没有办法吗?”
“回陛下,产妇本身的条件就不太好,加上是头胎,还遇上早产,所以非常不幸。”
“哎,也是天不保佑这孩子啊!既然如此,也不能怪你,你也辛苦了大半天,下去休息吧!”
沈南璆退出了殿外,太平再次把他拦下。“沈大夫,依你所见千乘郡王妃之死纯属意外吗?”
“也不能说是意外,女人生孩子本就是鬼门关前过一趟。只能说她运气不好,偏偏被阎王给收了。”
“那武攸暨可好?”
“老婆孩子都没了,能好得了吗?”沈南璆回答完就走了。
太平左想右想还是觉定去看看武攸暨。
千乘郡王府里一片死一样的沉寂,家仆们正陆陆续续地挂上白绫。太平轻轻走进庭院,前厅的门敞开着,武攸暨一个人坐在那里,一手支着头。他听到脚步声以为是下人,于是说了句:“下去吧,没有吩咐都别过来。”
太平站住了,她看着武攸暨的身影觉得一阵难受,但她并不知道自己面对他应该说些什么,劝慰人的话太平不习惯说,总觉得在这时候好像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合适,可是,自己已经来了,总不能不进去吧。就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武攸暨突然抬起了头。他看到门前站着的太平惊讶不已,却也同样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二人就这样四目相对,最后还是太平匆匆说了一句:“你好好的,改天我再来看你。”说罢转身快步离去。武攸暨没有追赶,他看着太平的背影消失不见,然后缓缓垂下了头去。
太平急匆匆地离开武攸暨的府邸,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惊慌,就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总之,那种心情是极其复杂而不易言表的。
过了几天,武攸暨办完妻子的丧事重新出现在宫中。庭廊里,他和武承嗣、武三思不期而遇。
武承嗣假模假式地问候道:“尊夫人的事我听说了。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便吧!”
武三思却连装都懒得装一下,他随口接道:“大哥,你也太小瞧攸暨老弟了。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说不定他这心里早做好打算了。”
武承嗣领略了武三思的意思,于是应道:“瞧你说的,好像攸暨巴不得家里出这样的事呢?小心你的嘴巴!”
武攸暨根本没有心思听他们在这里胡说八道,他淡淡地说了句:“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武攸暨走了,但武承嗣和武三思的嘴瘾还没过够,就听武三思又说:“这下好了,这小子终于解决掉一个大麻烦,现在没人再碍着他和太平了。”
武承嗣紧随其后道:“哎,人心难测啊!可怜他的亡妻和那个孩子啦!”
这些话武攸暨有没有听到不知道,但太平却听得清清楚楚,她没动声色,也懒得和这两个人理论,回头只会给他们增加话柄而已。
武攸暨突然遭遇的不幸对我的震惊也不小,倒不是觉得惊讶,而是一些原本已经不再去想的事又重新浮上了心头,我料想太平的内心也不会毫无波澜吧,于是我把她叫到了身边。
“太平啊,虽然这个时候说这个可能不大合适,但或许这就是上天给你的第二次机会也说不定啊。”
“母皇,您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太平故意说道。
我不妨挑明,“我说的是武攸暨。他的妻子难产死了,也是挺惋惜的。不过,话说回来,他死了妻子,你死了丈夫,如今你们不是正好可以凑成一对了吗?”
太平的眉头紧紧蹙成了一团,看得出她内心的挣扎。我于是继续说:“难道你也怀疑是武攸暨故意的?”太平的神情有一丝迟疑,我知道,人心多少都是容易猜疑的,而且总是愿意往坏的方面去猜。“沈南璆都跟我讲了,没有可疑之处。武攸暨的亡妻你也见过,那瘦小的身形本来就不容易生养。不要因为这事发生在武攸暨身上,你就想偏了。”
“我没有想偏,您多虑了。”太平说道,“武攸暨的为人我是知道的,只是现在您又提起那件事,我实在是没有主意。”
“我知道,他之前隐瞒了自己已经成亲的事实是他不对。但是,人哪有几个没有因私心做过错事的?关键是他最后还是坦诚了这一切。而且,他的妻子来了之后,他对他一直很好,算得上不离不弃了。想想,如果这样的事发生在武承嗣和武三思身上,他们会怎么做?”
太平缓缓地走着,耳边还回荡着母亲的话:“太平,你如果因为武攸暨之前的行为从此不再考虑他,我也觉得是有道理的。你如果不想嫁人,我也不会勉强。不过,如果你还想再婚,那么母亲得告诫你一句,世上没有毫无瑕疵的感情,也没有完美的姻缘,关键是要想清楚在一桩婚姻里自己究竟最在乎的是什么。”
太平想得出神,一不留心踩空了台阶险些摔倒,这时一只胳膊从一旁扶住了她。她抬头一看,那人正是武攸暨。
太平站稳,理了理头发然后说道:“我知道这个时候跟你说这个有些太不近人情,但我就是这样的性子,不想装也不想隐瞒。武攸暨,我最后问你一次,你还愿不愿意当我的驸马?”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峰回路转只在刹那。太平公主要嫁给武攸暨的消息一经传出,武承嗣和武三思是又气又恼,但这一次陛下亲自主持而且专门找他们二人谈了话,表面是做姑姑的安抚侄子,实际上是在提醒他们两个不要再做无谓的事情,所以他们纵然心有不甘却也只能面对现实。
但这个消息对于小宝来说却是致命的。他无法容忍太平嫁给别的男人,从未有过的强烈的嫉妒心让他失去了理智。他仰望巍峨的明堂和天堂,在心里想着都是因为它们太平才逐渐和自己疏远了,一股愤怒一霎间冲昏了他的头。小宝大醉一场,然后借着酒劲儿干出了一件难以致信的事。
那个晚上,明堂的火光把整个洛阳城映得如同白昼,大火整整烧了一夜才被扑灭,但巍峨的帝王象征明堂却被付之一炬。
得知这一切乃小宝所为之后,太平震惊不已,她很快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小宝会为他的嫉妒和冲动付出性命的代价。在内心深处,太平始终有一个难以填平的沟壑,当年薛绍的死与自己的冷漠脱不了干系,如今她不希望小宝也间接地因自己而送命,她想过平静的生活了,所以她不想再有亏欠。
薛怀义的行为已经超越了我的底线,原以为他是个可用之才,没想到竟然如此感情用事,我深深地觉得这样的人死不足惜。
“母皇,”太平求情道,“您如果处死薛怀义,世人必定会追究他纵火的原委,到时候让我的面子往哪里放啊!我就要和武攸暨成婚了,我不想在这个时候再出岔子。”
太平的话一下子触动了我,是啊,家丑不可外扬。太平紧接着又说了,“而且,烧毁明堂造成的损失巨大,如果让他就这么死了也实在是有些便宜。他不是擅长于此吗,就让他将功赎罪好了。”
太平连处理办法都想好了,这一次我也不忍心让她为难,于是欣然同意了,对外隐瞒事情的真相,对内狠狠教训了薛怀义,责令他重建明堂以换取他的人头。
原以为,捡回一条性命的薛怀义会懂得吸取教训,从而收敛,但让人万万没有想到是这个“痴情”的和尚反而更加放纵了起来。
突然之间,洛阳城中频繁发生妇女走失的案件,查来查去却查不出个所以来,不仅愁坏了洛阳令更是惊动了狄仁杰。由狄仁杰亲自出马抽丝剥茧,终于把最大的嫌疑锁定在了白马寺。但白马寺毕竟是皇家寺院,贸然搜查影响实在恶劣。而且,虽然狄仁杰一再派人暗访却一无所获。狄仁杰相信自己的判断,可是苦于没有证据,他于是想了一个大胆的办法。
“臣想向陛下借一个人。”狄仁杰面对我镇定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