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抬起头来,只见韦团儿一身华服,高耸的云鬓上珠钗摇曳着。“多年不见,你过得还好吗?”
婉儿自知韦团儿来者不善,她把头低下去继续洗着手里的衣服,“这里不该是你来的地方。”她淡淡地说道,一种丝毫没把韦团儿当回事的感觉。
“这里是不怎么样。”韦团儿环顾四周故意说道,“可是,我能有今天总归是多亏了婉儿你当年的‘撮合’,我总要来说声谢谢的,是吧!”
若是换了过去,听到这样的话结合眼前的情景,婉儿一定会有咬舌自尽的冲动,然而现在她虽然气恼却已然平静了许多。生死以外的人生起伏在她看来已经再正常不过了,无论是有心种下的花还是无心插上的柳都不过是冥冥中的因果。婉儿虽然依旧不信命更不认命,但她至少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接受。
“这份谢意我收到了。”婉儿一边继续手里的活一边说道,“趁着大好的光景好好享受吧,别再到这污秽之地白白糟蹋了这身绫罗。”
在以前,婉儿是绝对说不出这样话来的,但这一回气到的反而像是韦团儿。她白了婉儿一眼,见她头也不抬再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于是说道:“那我也不打扰你做事了。咱们来日方长。”说着转身就要离去。
“后会有期。”婉儿这句话声音很轻却意味深长,韦团儿稍稍一愣,然后抬脚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这些年东宫的光景可以说一半太阳一半雨水,阳光都给了韦团儿,苦涩的雨水只有赵氏一个人来品了。她没有韦团儿的姿色,也没有她的运气,更不及其聪慧体贴,眼看着太子对韦团儿越来越宠爱,这个女人已经俨然变成了东宫实际上的女主人,而自己除了日渐虚弱的身体就一无所有了。赵氏绝望了,但她身边的人却没有死心。
韦团儿早就注意到了赵氏身边那个容貌俏丽的小丫头,她随赵氏陪嫁入宫的时候还只是个黄毛丫头,短短几年就已经出落得标志可人了。更重要的是,韦团儿发现这姑娘是个有心人,她总在寻找机会接近太子。这是韦团儿走过的路,她很清楚这样一个年轻女孩儿的存在对自己意味着什么,所以她一直没有放松警惕,时时关注着那丫头的一举一动。
终于,熬不住的赵氏在一个深夜一个人静静地死在了太子妃的寝殿里,她就这样极不情愿地把自己的男人和整座东宫拱手让给了那个她最厌恶的女人。没有了赵氏,韦团儿终于可以放开手脚对付原来那些伺候她的人了。于是,那个俏丽的小丫头被带到了韦团儿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韦团儿显然是明知故问。
“奴婢叫团娘。”
话音刚落,就听一旁有人厉声斥责道:“大胆!主子的名讳也是你敢用的?”
韦团儿心里很清楚,这团娘的名字本来是个巧合,自从自己进了东宫,赵氏反而直接叫那丫头团儿起来,这明摆着是做给自己看的。可她现在人已经不在了,还计较这些也没什么用处。于是说道:“没什么。我呢原本叫鸾儿的,是母后说‘团’字好,团团圆圆才能长长久久。”说着她问团娘,“那你姓什么?”
团娘本来准备说姓赵,但是一转念立刻改口道:“奴婢是个孤儿,所以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也是,像你这样的家奴多半是随主家的姓氏。那么以后你就姓韦如何啊?”
韦团儿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团娘当然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于是赶紧说道:“奴婢全听主子差遣。”
韦团儿笑了,“如此一来你我还真就是同名同姓了。你这丫头很机灵,也很有心思。既然如此,我打算把你送到一个更适合你的地方,能够好好发挥你的长处。我的名字既然是母后所赐,而你的名字又是我给的,那么往后你就替我好好孝敬母后她老人家吧!”
韦团儿说得出也做得到,她真就想办法让团娘进了大明宫。如此一来,心中的隐患暂时解除,而她在宫里又多了一个眼线,这枚闲棋现在看起来没什么作用,可谁知道以后呢,先放着吧,总是备着的好。
李治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所有太医都给了我相同的回答,随着他身体的日渐虚弱我的心情也越来越沉重。
那天,李治突然对我说:“媚娘啊,咱们去洛阳吧!”
我惊讶地看着他。他却笑道:“你之前不总说希望能抛开一切享受自在清静的日子吗?太远的地方我可能没办法陪你去了,咱们就去洛阳吧!把所有朝政啊,繁琐事务啊都留给太子和宰相们处理,咱们好好地过些不受打扰的日子。”
那一刻我笑着点了头,其实却有种想哭的感觉。
于是,我们真的抛开所有回到了洛阳。我们在寺庙里许愿,在清风湖面上荡舟,在微雨中下棋,在漫山红叶间散步。自我成为他的女人以来,那段时光竟然是我们最轻松自在的时候。我甚至一度有一种错觉,好像一下子回到了一二十岁的年华,那时的我们如果可以无拘无束地在山野里奔跑会是种什么景象呢?
李治紧紧抓着我的手,我回头仰望他的眉梢,不知不觉间这个男人竟然已经陪伴我了如此之久。爱、恨、嗔、痴,我和他之间的记忆从来都不曾简单纯粹,正因为如此才让那些情感和记忆更加刻骨铭心吧。
转眼就到了冬季。这天,大全慌慌张张来报说陛下不见了。原本服了药该是小睡的时间却突然不见了人影。看着他们慌乱的样子我一下子也着急了起来,但转瞬我就突然想到了什么,或许他是去了那里。
高楼之上,李治的背影看起来是那么的单薄。我走上前为他披上裘衣,他把一只手轻轻搭在我的手背上。
“看什么呢?”我问他。
“我们的江山。”他答道。
又是这样的对白,只是味道变了,我于是笑了。
他说:“知道吗,以前这里是我的秘密。每次到洛阳来,我都会一个人来这里,不为别的,只因为这里视野好又安静。直到后来被你发现了。”
“你那时已经是太子了。”
“是啊,谁能想到呢!”
是啊,谁能想到。原本最不可能的晋王当上了太子,几十年后历史似乎再次重演,把最不可能的哲推到了那个位置。但我没有开口,说好的不去想那些繁琐的事情,儿孙自有儿孙福,就像太宗当年也无法预见到后来,我们又担心个什么呢?
“看,那里有一片梅林。”李治指着远处如燃烧般的嫣红说道,“还是东宫外的那片梅林最美了。”
“是啊,那儿的梅花开得最好也最久。”
“那里是你曾经最喜欢去的地方。当年,我总是会想你是去看梅花呢还是去看大哥?”
“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就开始对宫里的流言蜚语感兴趣了?”
李治腼腆地笑了,那笑容就像小时候一样,“我是羡慕。不管是大哥还是别人,总还有一片梅林做借口。”
我知道他口中的别人和借口指的是什么,只是如今说起再没有那种不自在的感觉,更加不会因此而气恼,“所以后来你把我带去了菊舍?”原来,他从那么久之前就开始注意我了。
“是啊!”他回过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撒娇的表情,“我在想你会不会也喜欢上菊花呢?这样至少有一个季节是属于我的。”他说着眼睛又看向了远方。
“太阳要落山了,回去吧!”他轻轻说道。
他径直走进我的贞观殿,然后竟如一个孩子般一头躺在了我的床榻上。我在他身边坐下,他就把头枕在我的腿上。
“知道我第一次看到你是什么时候吗?”他突然问道。
印象中他曾不止一次回忆过初见我的情景,却从来没有仔细说过那是在什么时候,这么多年了,我竟然没有主动问过,哪怕是一次,一句。
“还记得那天,”他悠悠地说道,“甘露殿前的石阶上,你走着走着突然站住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月光顺着你的额头洒满你整个肩膀。我那时都看呆了,就问一旁的宫人这个漂亮的姐姐是谁啊?他们告诉我,这是新入宫的御妻,还说她运气真好,才刚进宫就有了侍寝的机会,过了今夜就会得到封赏了。那是我第一次羡慕父皇。”他说着自顾自地笑了。
我惊讶得说不出一句话来,我知道他喜欢了我很久,却没想到竟然久到如此之久。我抬头望向窗外,当年让我停下来的那轮明月也如今晚这般模样吗?
“媚娘啊,再叫我一声雉奴吧,你有多久没这样叫我了。”
是啊,有多久了?时间这个东西真是讨厌哪。“雉奴。”我轻声唤道,我希望自己的语气能和当年我们都还年少时一般。
他笑了,“我最喜欢听你这么叫我了。”说着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任性地干涉了你的人生。可是,我能说的只有‘对不起’这三个字,因为即使让我再来一遍我还会那样做。媚娘啊,即使这样,你能跟我说句心里话吗?”又是长久的沉默,他才缓缓地轻轻地问道:“你,爱过我吗?”
“你,爱过我吗?”是啊,我爱过他吗?记忆中,我喜欢过他,恨过他,怨过他,那些感情都是那般的强烈,如一道道刻痕清晰地留在我人生的轨迹上。可是,扣开心门探寻究竟,含风殿外的那个夜晚他拥我入怀的时候我为何没有抵抗?是否从那时起,在我灵魂的某个角落就已经预留了他的位置?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世间有太多事说不清道不明,最难懂的莫过于人心,即便是自己也时常会被自己的心搞得乱七八糟,混沌不清。
沉默让空气显得更加宁静,他的手轻轻垂落带走了最后一丝气息。他就这样枕在我的腿上,安静得如同一个孩子进入了梦乡。一瞬间,我崩溃了,所有的理智和克制都不复存在,我失声痛哭起来,那种疼痛直插心窝,原来心痛难耐的感觉就是连呼吸也痛不欲生。
“爱!我爱你。雉奴,我爱你!”
此时的声音才是心底最真实的声音,我想他的魂魄还未走远,他应该听到了我的回答。是吗?
清晨时分,太子和宰相们已经赶到,原来李治早就做了安排。大全取出遗诏当众诵读:
“天下至大,社稷至重,执契承祧,不可暂旷。皇太子可于柩前即皇帝位,其服纪轻重,宜依汉制。以日易月,于事为宜。园陵制度,务从节俭。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
这一刻我才明白,原来我在他心中是如此的可以被信赖,他这是把江山把哲儿交给了我。众人面前我克制着悲伤,保持着冷静,从这一刻起我不再是大唐的皇后,而我究竟是谁呢?
太平公主的车架缓缓地行驶着,一身素服的她情绪低落,显然还沉浸在悲伤之中。突然,马夫急勒缰绳好像是碰到了什么。接着就听马夫气愤地骂道:“不看路啊!”
太平走下马车,就见一高一矮两个女子挡在车前,矮个子的刚把高个子的搀扶住,显然是差点被马撞上。不过,以方才的车速又看两个女子的样子应该是无大碍。
两个女子骂骂咧咧地还着嘴,太平于是示意车夫不要跟她们纠缠,然后转身准备上车。这时,一旁的蓉蓉眼睛一亮,紧走两步弯腰拾起一枚玉佩转手就递给太平,“殿下您看。”
太平朝那玉佩扫了一眼不禁脸色大变,这是薛绍的东西她不会认错,怎么会——她伸手刚想去接过来,那个高个子的女子却突然冲了上来一把抢下蓉蓉手里的玉佩,还嚷嚷道:“干什么呢?”
“这玉佩是?”蓉蓉忙问。
高个女子白了她一眼回道:“看清楚了,这是我的!”
“你说这玉佩是你的?”蓉蓉追问道。
此时,矮个女子也凑上来帮腔道:“当然了,刚才我姐姐摔倒从她身上掉下来的!”
蓉蓉紧张地看了太平一眼,此时太平的脸色简直难看极了。她朝那两个女人扫去,虽然都是素净衣衫却掩饰不住那一身风骚的气质。两个女子见太平的车马也是大户人家便不想多纠缠,于是揣上玉佩转身就要走。裙摆之下,太平一眼就看到了一双桃红色的绣鞋。她不禁厉声道:“大胆民女,国丧期间竟敢穿红!来人,给我拿下!”
这两个女子万万没有想到人家车马后面跟着侍卫呢,刚才只顾跟车夫斗嘴竟然没仔细看。太平话音刚落就冲过来两个人将两女子拿了个正着。
回到府宅经过一番盘问,蓉蓉前来回话说:“公主,那两个女子是揽杏楼的歌妓,她们说那玉佩是驸马爷赏的。哦,她们并不知道驸马的身份,只是说这玉佩的主人常去捧场。”蓉蓉的声音越来越小,太平的脸色却是越来越差。
“知道了,这件事不要让驸马知道。”太平吩咐道。
“那,那两个歌妓呢?”
“国丧期间穿红,把她们送进监牢,对了,先打上几十板子叫她们不要乱说话。”如果不是顾虑律法纪,此时的太平连杀了她们的心都有。
说话间,薛绍回来了。太平冲蓉蓉使了个眼色让她退下,然后整理情绪故作什么也没发生。薛绍走到她身边扶住她的肩膀问道:“在做什么呢?”
“没什么。”太平回道,“对了,你忙什么去了,怎么这会儿才回来?”
“哦,是李冲找我,说引荐几个朋友。其实什么朋友啊,还不是这段时间母后大量提拔低品级的官员,有些人就把门路找到我这里来了。”
太平一听不由皱起了眉毛,她最不喜欢这些事情了,“那你是怎么回的?”
“我?我就跟他们说我这个驸马到现在都还只担着闲差,让他们自己看着办!”薛绍回答得十分轻松。
太平想了下问道:“你是不是也介意母后不给你实权?”
说实话薛绍是介意的,他年轻气盛也是想有一番作为的,但他知道太平的脾气所以在她面前不好表达,只能佯装不介意,“怎么会呢?如何用人母后和陛下自有定夺,何况我对那些争名逐利的事本就没兴趣,我只要有你就心满意足了。”说着他揽住太平的肩膀,一如往昔般温柔体贴。同样的怀抱,同样的温存耳语,但此时太平听来却没有了曾经的甜蜜。
太平试图为薛绍的行为辩解,她告诉自己那只是男人之间常有的应酬,最多也就是逢场作戏罢了,薛绍心里爱的始终只有自己。她甚至还想那个玉佩或许是他丢了的,他根本没去过那种地方也说不定。她努力说服着自己,一遍一遍,勉强让心里舒服起来。
这是太平第一次选择包容,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这天傍晚太平在院子里散步,一阵隐隐约约的抽泣声引起了她的注意。寻着声音她来到了池塘边,就见一个丫头正坐在水边抹着眼泪。走得近些,太平便认了出来那是她的陪嫁宫女之一叫秀秀。
“秀秀!”太平唤了一声。
秀秀听到声音一抬头见是公主不禁惊慌失措起来,她站起身下意识地往身后藏着什么东西。
“秀秀,你背后藏的什么?”太平问道,说着将手伸了出来。
秀秀颤抖着把手从背后拿出,就见她的手里握着一张纸已经被揉成了一团。太平拿过来展开借着蓉蓉举起的灯笼看了一眼,这一眼可让她吃了一惊。那是一张药房,与谢瑶环相处的日子太平多少也学了些药理的知识,她记得这样一张方子应当是堕胎的。难道是自己记错了,秀秀年纪这么小又向来乖巧怎么会?
“秀秀,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太平赶紧问道。
公主那严肃的口吻让秀秀浑身战栗,她哇的一下又哭了起来。
“秀秀别怕,告诉我是不是谁欺负了你?如果是,你就说出来,我一定为你做主!”
谁知秀秀听了这话反倒跪在了地上,她一边哭一边央求道:“公主饶命啊!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再也不敢了!”
太平觉得这里面一定有问题,便将秀秀带回房间慢慢盘问。这一问不打紧,太平的整个脑袋都像炸了一般。
“驸马在哪儿?”太平冲一旁问道。
蓉蓉赶紧答道:“今天李冲公子请驸马到菊香楼赴宴。”
“吩咐备车!”太平起身就往外走去。
秀秀肚子里的孩子是薛绍的,就在自己进宫的那天,如今秀秀怀了孕他却不敢认,让秀秀偷偷把孩子打掉。薛绍啊薛绍,你真的是这样的人吗?
菊香楼前,太平吩咐所有人都不得惊动驸马,她悄悄来到包房门外却没有入内。里面的人显然酒意正酣,说话的语气也都带着醉意。
就听一个声音说道:“还是薛三郎好福气啊,娶的是太平公主,万事都不用愁了。”
接着便传来了薛绍那富有磁性的嗓音:“什么叫万事不用愁?非也非也!冲,在这里你最清楚了,当年是你帮我演了一出英雄救美俘获了太平的芳心,你说只要娶了公主便能前途无量。可是娶了公主又怎样呢?公主不喜欢我当官,只想让我整日陪着她。你说我堂堂七尺男儿天天围在老婆的裙摆之下算是什么样子?如今新皇登基,正是用人之际,倘若,倘若我当初没有当这个驸马,凭借我的才能定能施展一番抱负。冲啊,你害苦了我!”
“三郎,你醉了。”李冲赶紧劝道。
“我没醉,我心里清楚着呢!”
一旁又有一个声音道:“行了,你知足吧!太平公主怎么说也是金枝玉叶,又生得国色天香,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金枝玉叶?”薛绍竟然仰天大笑起来,“什么金枝玉叶,冰清玉洁?都是假的!我——我都没脸说出来!”
“不会吧!”众人惊愕,却又不敢大声,可以想象他们此时此刻的表情。
“我这心里苦啊!苦啊!”薛绍继续道,“你们一个个哪个不是妻妾成群,可我呢?我敢吗?我喜欢一个丫头,是真心喜欢,她单纯,干净,更重要的是她依赖我!可是,我连她怀了我的孩子都不敢让公主知道,只能让她把孩子打掉。我连自己的骨肉都保护不了,我还算是个男人吗?”说着他竟然呜呜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