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开往胡杏儿和张凯他们居住的那个小城的巴士上,头靠着冰冷的车窗,看玻璃上滚流而下的凝结水珠,曲曲扭扭,车内的冷气开得太足了,一会儿又滴下一滴来,永不停歇。
左手小指头上划破的半圆弧伤口,像染红的一弯月牙,浸开的红里透着凄凉。
A市在我背后渐渐消失。它庞大的身躯消失在地平线的一头,像尼斯湖水怪消失在小孩的视线里一样。
暮寒黄昏凉,人情世态冷。像波涛汹涌迷雾黑暗的大海上的控照灯发出的微弱光芒一样,我的眼睛里有着一缕光线在抖动。
我的身心也如车窗玻璃,沟壑纵横。
眼晴里闪过辰夕的身影,他穿着的那套修身西服,黑色的像丧服一样,他坐在休息室的一角,放一个拉了弦的手榴弹在地上,等我进去了,便血肉横飞,一起俱灭。
辰夕走上二楼角落的休息室,他向工作人员吩咐道:“等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准任何人进来,包括雨婷。”
他抿了抿嘴唇,低沉的声音在他喉咙里炸响,说完他便进了休息室,我甚至发觉在他转头的那一瞬间,他对我笑了,一丝神秘的笑容。
展厅里一直放着那首悲怆的俄罗斯曲子。
一键按下,无限循环。
雨婷蜷缩在墙角小沙发上,一直默念着画框里的那句话,蹦跳而出的泪珠损毁了她妆容。
我提着礼服裙角滴滴答答地跑上楼去。听到了吧,这就是炸弹爆炸的倒计时。
推开门,回了工作人员一个微笑,我进屋去了。阳光从窗户里斜斜地射进屋里,有一半金光闪耀,有一半荫翳黑暗。横放的暗红沙发上坐着一个美丽少妇,像电视里的那些名媛一样,她修长的双腿交叉而下,优雅的坐姿。幽蓝色的礼服轻柔地挂在她的身上,一丝不苟的发丝乖乖翘到脑后绾成光亮饱满发髻。
辰夕从黑暗中向我走来,拉着我的手说:“这是我妈妈。”
女人从沙发上站起来,接过辰夕的手拉着我,她的眼圈红红的,像刚厉害地哭过一样。
我握着她的手,紧紧地握着,像有一根长长的冰锥从向后背穿向我的心脏,我不得不绷紧每一根神经。
辰夕似乎早会遇料到我会这样的失态,他默默地退到一旁。
我的心里平地惊雷而起,我抑制住喉咙里想要撕吼的声音,站在我眼前的这个人,和我记忆里消失了十多年的那个人太相似了——那个人,我的母亲,我逝去的母亲,我的妈妈。
我哽咽着,不知道该怎么讲话,眼泪瞬间从眼眶里滴洒而出。
米粒儿眼角的一两痕皱纹颤颤地抖动着,她的眼眶变得越来越红。
“果儿,我是你妈妈呀!我是米粒儿呀!”她似乎要撕裂声带一样向我哭诉道。
我快速地甩开她握紧我的双手,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如屋檐下滴落的雨珠。
“不!你不是我的妈妈!你不是我的妈妈!我妈妈米粒儿早死啦!在我十岁的时候她就死啦!”本能地,我斥吼着,心里压抑的酸涩和恨意一圈一圈地波荡着我。
十多年来,就我一个人独自地生活着,在这座铁骨森森的城市,我摸爬滚打一步一步求生存,稚嫩的面孔一点一点地变成熟,假装着无惧独立生活,假装着每天开心微笑。可是,每当走过学校旁,每当走过小花园旁,每当看到路人母女牵手欢笑时,我都会心痛,都会无助,都会孤苦。
我很想念我的妈妈,我也曾怀恨过她抛弃我,我想着她哪一天能再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们母女欢笑,可是,我没想过,我能不能原谅她,我能不能接受一个骗局。
十多年来一个人独自承受的人间疾苦能否让我再一次接受她。
“我是你妈妈呀,果儿,难道你不认识我了吗?妈妈好想看见你,好想和你说话,好想全心全意地去爱你......”辰夕向前去扶住摔倒的米粒儿,他冷默的眼光里我什么也没看见。
我摇着头脚步蹒跚地向后退着,身体依靠在墙上,我不相信她说的话,我不敢相信她说的话。仇恨像浇了生长素的蔓藤一样拼命在我心里疯长着,枝丫散漫,把我的身体包裹起来,质厚的一圈,阳光也透不进来。
“果果,妈妈说得没错,妈妈就是你以为去逝了的母亲,当年的车祸妈妈并没有逝去,我爸你路过那里刚好救了妈妈,她此后便是我的继母,你知道吗?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妈妈经常会想起你,她也想早点来和你相见,妈妈也很内疚,也很自责,她活得也很苦,也很累,难道你就不能原谅她吗?”
我抓着头发向辰夕吼道:“你就是骗子,明明知道原委却还一直骗着我,你们都是骗子,骗得我好苦呀,好惨呀!”
“我不会原谅你们的,不会原谅你们的!”
“果儿,你听妈妈解释啊!你听妈妈解释啊!”米粒儿的声音沙哑得再也不能发声。
我哭着摔门而去,头发凌乱礼服揉皱地向外面跑去,像一个失心疯的新娘一样。雨婷起身来想要追上我,但听到楼上的哭泣声,又惊慌地向楼上跑去。
高跟鞋被我丟在路边,我拖着长长的裙子落魄地走在街上,散乱的头发在微风中飘荡着,眼泪像一口温泉,缓缓地流着。我坐在地铁站墙角抹着红红的双眼,伤心像一场四月的雨在我心中连绵不断地下着,斑斓的世界里我只身剩我一人。
我给石贝打电话,他的电话无法接通了。
整个世界又只剩我一个人,和十几年前那场车祸发生一样,又只我孤怜怜地哭着。
人影踵踵,冷寞的脚步声杂乱一团,像月光下摇晃的竹影。
我出了车站,落寞地走回家里。我不能接受这个血淋淋的实事,我不能接受米粒儿抛弃欺骗我这么多年。
蜷藏了多年的秘密腐烂的伤口终于曝晒在烈日之下,发出恶臭的气味来。
回到家里,我收拾了衣物,我要离开A市,这个我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的城市。
辰夕!辰夕!辰夕!
米粒儿!米粒儿!米粒儿!
我恨你们!我恨你们!我恨你们!
“嚓!”“嚓!”“嚓!”
我把辰夕送我的那幅画踩在脚下,满地的玻璃渣,细碎地穿过画纸。
犹如细碎的冰晶穿插在心脏上。
我看到了辰夕写在画纸后面的一小行字。
“我想真正的爱情应该是埋在心里的,而不是只是表面上的索取。所以我心里一直憧憬着一个美好的梦,它是关于她的,即使终究她都没有回到我身边,我仍然会憧憬着这个暖暖美好的梦,因为我相信她一直在我身边不曾离去,活在我心里。”
我呜呜地抽咽着,把画从地上捡起起,锋利的玻璃碎片划过指尖,流下鲜红的血滴,晕开在画纸上。
最终我还是告别了A市。
我去了胡杏儿和张凯他们那里,我能找得到的人也就只有他们俩了。
我走了,漫无目的,满满伤心地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