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无谦果然在第二日就大张旗鼓地进城了,一队华贵的马车直抵顺心客栈。孙掌柜亲自站在门口迎着,看见一器宇轩昂的中年男子从马车上下来,赶上前去躬身就是一鞠,“庄主!”
韩无谦淡淡地应了一声,也不让人帮忙,回身去掀起马车的帘子,伸出手去扶住正弯腰从车上下来的妇人,直到她落到地上站定,才微笑着替她去缕散乱的发髻。
妇人一身流彩暗花云锦宫装,头戴镂空的兰花珠钗,肤如凝玉,脸庞绝美,倒与韩希有五分相似。虽打扮稳重,举止却轻俏似少女般,若非孙掌柜认得这便是庄主夫人尹澜,恐怕还要闹不少误会。尹澜一下了马车就忙不迭地问道:“我希儿在哪里?怎么不见?”
幸而孙掌柜早有应对之词,此刻见问也不慌不忙,躬身答道:“见过夫人。公子听说庄主和夫人要来,十分高兴。然而自前日起公子每日郁郁寡欢,十分倦怠,现下还未起身。”
尹澜一听便急了,抬脚就往里走,“怎么了?生病了?你们怎么不好生照顾着!”
孙掌柜急忙随侍在侧,辩白道:“老夫对公子的饮食起居无不尽心尽力,未敢懈怠。只是公子有心病,一时不得排解,才导致今日神思倦怠。”
尹澜的脚步却一刻也不停,“离家这么久,必是想爹娘了。”
孙掌柜引着夫妻两人去了韩希的厢房,推了门进去时里面还是一片昏暗,连窗子都还未打开。尹澜快步走到床前,掀了帐子一看,登时大怒,回头便对着孙掌柜斥道:“你是怎么回事?人都病成这样,怎么只是深思倦怠?还不请大夫来瞧瞧!”
孙掌柜一听纳闷不已,悄悄地瞧了眼躺在床上的韩希,昨日明明还威风凛凛的小子,今天却恹恹的成了只病猫,脸色蜡黄,额头间还不断沁出冷汗。孙掌柜慌了手脚,忙不迭地退出去请大夫。
尹澜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许久不见却病成这副的样子,心疼不已,曲身坐在床沿上握着韩希的手,柔声唤他,“希儿?希儿?是娘,娘来看你了……”
韩希只是迷糊呓语,并没有醒来。
尹澜忽然动情,一时难以自控,眼泪就哗啦啦地掉了下来。
韩无谦先时并未把韩希的病情放在眼里,觉得男子汉大丈夫,一点小病小痛而已,反正横竖又病不死。只是见夫人流泪了,倒心疼起来,便安慰道:“究竟不是什么大事,请来大夫看看,开几剂药方就好了,你怎么如此小题大做。哭成这样,他醒来若是知道了,岂不自责?”
尹澜闻言,只得勉强收了眼泪,抽抽噎噎了良久,又怨道:“都怪你这个做爹的不好!你若肯对希儿和善一些,他也不至于成年累月地不着家,吃这许多苦头。”
韩无谦冷哼了一声,“好男儿志在四方,这孩子都要被你宠坏了。”话虽如此说,韩无谦望向韩希的眼神却仍掩不住关切。
又等了些时,韩希终于悠悠转醒。一睁眼见到爹娘,韩希又是高兴又是委屈,哑哑地叫了一声“娘……”就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这一个字顿时如同揪住他娘的心肝一般,疼得无以复加。尹澜紧紧拉着韩希的手,强忍住眼泪柔声安慰,“没事了,爹娘都来了,来带你回家了。”
韩希可怜巴巴地瘪嘴,“娘,我好难受……”这揪心的语调,再配上蜡黄的小脸儿,失神的眼睛,果真一副在外漂零吃尽苦头的游子形象。
但是呢,苦肉计要适可而止,否则很容易适得其反,尤其是面对他爹娘这么精明的人物。
韩希跟自家的爹娘斗智斗勇十几年,很少有不被拆穿的时候。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爹娘眼神越犀利,韩希骗术就越练越精。到后来两方旗鼓相当了,韩希自觉挣回了面子,就很少再对爹娘使招了。
如果他爹娘发现韩希故技重施,只是为了一个喜欢的男人……
后果可真是不堪设想。
韩希暗下决心,要趁早溜掉才行,到时候大功告成,就跟杨初心双宿双飞,他爹娘逮不着他,也无可奈何。
此刻韩希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利用的是久别重逢的激动以及爹娘的爱子心切,等到两位长辈缓过来,发现脸上的蜡是抹上去的,汗珠是用喷的……一定会让韩希处在被动的地位。所以不能演得太过,韩希只哀伤了一阵子,就打起了精神拍马屁,“儿子纵然病弱,然思念双亲之心却一丝不减。见到爹爹和娘亲亲自来接,儿顿觉精神百倍,什么病痛都不放在心上了。”
他娘听了果然又是心疼又是高兴,忍不住伸手去捏韩希的脸蛋,就在指尖碰到韩希的面颊之时,忽然顿了顿,微微眯起了眼睛。
韩希何等伶俐,一见他娘神情不对,就知道她已经起了怀疑,索性握住他娘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摩挲,示弱道:“娘,我好想你……”说着一面微微偏过头,在韩无谦看不到的地方冲他娘使眼色。
尹澜自小溺爱韩希,见这小子搞鬼,很明显是要算计他父亲,也不动声色。见韩希又急又怜的样子,当下就被拉到同一阵营,爱怜地说了好一会儿话,尹澜才找了个借口,将韩无谦支了出去。
等到屋里就剩母子二人了,韩希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他娘脸色登时沉了下来,立刻翻身起来,乖巧地抱住她,讨好笑道:“娘,您千万别生气,儿子也是迫不得已,并非要存心骗您。”
他娘板着脸,佯怒道:“臭小子翅膀硬了是不是?连你爹娘都要算计!”
“娘……”韩希叫得温柔又委屈,抱着她轻晃,委屈道:“你不疼我了……”
尹澜心软,原也不是真的生气,哪能经得起他一再撒娇,当下便松动了,“到底是什么事?值得你这样?”
韩希嘻嘻一笑,“我就知道娘最疼我了!”说着附在她耳边,叽叽咕咕地说了好一阵。
尹澜听完哭笑不得,“就为这事儿?”
韩希郑重点头,“性命攸关。”
“又胡说!”尹澜啐了他一口,“我便去跟你爹商量。这有什么的,也值得放在心上。不许再瞎胡闹了。”说着起身出去了。
韩希目送他娘远去,悠然躺倒,捂着被子闷笑起来。
果然还是娘亲比较可靠。
午间韩希仍旧装模作样地瘫在床上,听见有人进来,便立马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装了一阵,才听到他娘的声音,“别叫了,难听死了。”
韩希立刻滚起来,期盼地望着她。
尹澜手里还端着一个托盘,盘里摆了几样小菜并一碗白花花的米饭。韩希早就肚饿,也不等招呼,就自己从床上下来,乖乖地坐到桌前。
尹澜先端了一盏卤梅水出来递给他,“先喝这个,开开胃。”
韩希看也没看,接过来便一口饮尽,就迫不及待地提起了筷子,然后察觉到喉咙的一丝酸甜,夹筷子的动作忽然顿住,“娘,刚刚我喝的那个是什么?”
“卤梅水啊,开胃的,我怕不香甜,还用调了点玫瑰露。再怎么样,许久没有吃到了吧?”尹澜得意地看他,期待能看到儿子欢欣的样子。
结果……
韩希放下筷子,脸色变得铁青,默默地转过头,肚里肠子一抽一抽的,强忍了一阵,终于还是忍受不住,干呕了几声。
韩希十分后悔。他不该因为有求于娘,就放松警惕,认为他娘给他吃的任何食物都是没有问题的。
他娘从来没有下过厨房,对于饮食的认知仅止于能吃与否。有一回韩希还小,他娘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奇奇怪怪的果子,献宝似的给韩希吃了。韩希看着东西颜色鲜亮可爱,也不疑有他,吃得干干净净,后来……韩希差点就跟阎王爷交代了。
再后来,韩无谦就没再让尹澜插手庄里的任何饮食。
实在是没有天赋。
尹澜一看韩希如此,脸上猛然变色,显然也是想起了小时候那一回事故,忙焦急地拍着韩希的背,“怎么了?是不是有毒啊?”
韩希缓了好久,才虚弱道:“娘,我对梅子过敏……”
尹澜松了一口气,“那就吃点菜吧,娘亲自做的,都尝过了,味道不错。”
可是经这么一闹,韩希哪还有吃饭的胃口。明明是亲生的,为什么娘对他饮食的细心程度,还及不上杨初心的一半?
韩希想到杨初心,心神一荡,半晌默然无语。
尹澜正等着儿子尝尝她做的菜,却见这小子出神,便觉有异,伸指点了一下他的额头,“你想什么呢?”
韩希猛然回神,随便扯了个借口,“爹呢?”
一提起夫君,尹澜便觉没好气,抱怨不已,“他呀,总是没有得闲的时候,这不才一来,又去巡视他那几间铺子了,显见得没有他就经营不下去似的。真不知道他此次出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尹澜抱怨完了,冷不丁又问,“你还没说你刚才在想什么?”
韩希装傻充愣,“什么都没想。”
韩希暗暗心道,娘啊,你绝对不会想要知道儿子在想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