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忽然冒出来的说亲事件让韩希深深觉地察到了危机感。今天走了王媒婆,明天就有可能来个张媒婆、李媒婆,一堆一堆的姑娘送过来,难保杨初心不会动心。韩希深觉担忧,十分后悔当初轻易初许下会耐心等待的承诺。
本来就该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人掳走。
可是打不过人家也是一种硬伤……
韩希忧伤了好几天。可即便如此,却还是断不了夜半飞檐走壁的习惯。而此刻他正像只猫一样,懒洋洋地蹲在城主家厨房的房梁上,一边唉声叹气地思量着这几天杨初心的态度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一边漫不经心地瞟着底下灶台上用无烟的文火熬制的酒坛子。
灶上酒坛形状的器皿,用荷叶和塘泥封了口,什么也看不到,也没有任何味道飘散出来。可是韩希不用看,不用闻,都知道里面煨的是什么。
佛跳墙,美食界的贵族。用鸡鸭、羊肘、猪肚、火腿、鹿筋等珍禽,还有鱼唇、鱼翅、鲍鱼、干贝等海鲜,还有鸽蛋、花菇、冬笋各色辅料分别炮制了,一层一层码进酒坛子里,用木质沉实又不冒烟的白炭,武火烧沸,再文火慢煨上好几个时辰方才功成。
揭盖的时候酒香扑鼻,直入心脾,汤色浓郁,厚而不腻。而各色食材的香气互相融合,更是让人回味无穷。
佛跳墙几乎囊括了人间的种种美食,原材料收集不易,烹制更是繁琐,颇费工夫,寻常人家不轻易能吃得到。只有像城主这样,富得流油并且整天没事干到处收刮美食的家伙,才有这等功夫制出这佛跳墙来。
城主也真是的,在他韩希心情不好的时候,还知道做这种好吃的来安慰他,都不知道要怎么感谢才好了。
韩希美滋滋地想,这等荤香可口又滋补强身的珍食,怎么样也要弄回去给杨初心尝尝才行。
韩希没有喜欢过别人,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向杨初心证明自己的心意,思来想去,觉得应该把自己最爱的东西都分给他,这样他应该就能明白,他在自己心目中到底是个什么地位。
韩希估摸着也差不多到了时辰,眼瞅着底下看火的厨子,暗暗寻思着用什么方法把人支开。厨子看起来经验老道,可不能像先前骗过的那些小童丫鬟之类,大摇大摆地进去了。
韩希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玲珑的青花瓷瓶来,揭开塞盖,放在唇边轻轻地往下吹了几口气。奈何距离太远,厨房里又油烟混杂,这等迷香作用并不明显,韩希等了半晌都没等到人倒下,便有些着急起来。
又过了一会,厨子熄了火,起身就要把酒坛子端下来。韩希情急之下,也顾不得暴露,一个纵身从房梁上跳了下来。
厨子正端了坛子离灶,不防一个影子从天而降,落在眼前。厨子唬了一跳,手中略松,本来就沉重的坛子便直坠下来。
韩希心中一惊,也未及思考,立刻矮身,本能已经支使他伸手拖住坛底,堪堪地稳住酒坛。
韩希当时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决不能让这坛子碎掉。
只是那坛子才刚从灶上下来,正是最火热炙手的时候,连厨子都是用厚厚的布包了提着上头的耳柄小心腾挪,韩希这么不管不顾地徒手去接,一下子就烫得激灵,痛得脸色发白。韩希忙不迭地把坛子放回案台,咋咋呼呼地收手,再仔细一看,双掌早已红肿不堪,甚至于褪下一层皮来。
……哎呀,当初为什么没有练铁砂掌呢?
韩希疼得眼眶泛泪,顿时怒火冲天,回身便冲那已然愣住厨子喊道:“怎么不小心着点!摔着了你赔得起吗!”
这半夜三更从梁上下来的人,还这么理直气壮地出言斥责算怎么回事?厨子后退了两步,警惕地看着他,“你是谁?”
韩希眼看着他一步一步往门外退去,心想绝对不能让他跑了,否则闹起来可就没个开交,就不能照计划找杨初心夜话交流了。
韩希杀气腾腾的样子落在厨子眼里就是一个索命阎王,立刻让他惊惧不已。本来嘛,半夜三更出现的,能有什么好人?厨子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跑出去,索性放开嗓子大喊,“来人啊!杀人啦!杀人啦!救命啊!”
韩希:“……”
他只是想把他打晕而已啊……
寂静的夜里因着这几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平静,厨房外头渐渐有了些声响。不多时人声就越来越大,说不定现在就有人抄着家伙气势汹汹地过来了。
幸而这里不是守卫森严的王府,要逃跑的话也不算困难。韩希也不顾厨子诧异的眼光,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布条把坛子厚厚地包了,一手搂进怀里,从窗口跳了出去。临行前,还十分倨傲地睨了厨子一眼。
厨子傻愣着眼看他。
韩希抱着酒坛子在夜风中穿行,躲过巡城的卫兵,熟门熟路地飞奔到无味楼,也不走门,飞身跃上屋顶,再跳下院子。原因也不为别的,只是快捷。
韩希已经迫不及待地把手中的美食跟杨初心一起分享了。
等等,他为什么这么雀跃,跟个小孩儿献宝似的?韩希自嘲地笑了笑,默默地给自己找了个借口,只是有好吃的才高兴罢了,他才没有像小孩儿呢……
韩希轻功卓绝,不但速度一般人难以企及,连脚步声响都是不易察觉。他若想有意隐瞒,杨初心是绝对不会听见他来的脚步。韩希想给杨初心一个惊喜,便不似平常横冲直撞,故意放轻了脚步,从屋顶上跃下来后,就悄悄地隐进黑暗中。
只不过韩希的惊喜还没献出,杨初心就已经先给了他一个莫大的“惊喜”。
韩希站在门口,才刚想使力推门,按压在门框手指上还留着烫伤的疼痛,便因听见里面传来一声重重的叹息而顿住了动作。
等了等又不见别的动静,韩希还以为杨初心在等他,心下一乐,正要顺势进去惊喜亮相,又听得一个陌生的声音淡笑:“怎么?我好不容易来一回,你就这副脸色给我瞧?”
隔了很久,才是杨初心的声音,“并非如此,我只是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韩希一听似乎有秘密,好奇心起,轻轻地放下酒坛,绕到后窗,在窗纸上戳出一个小洞来,贴上去仔细瞧着里面的情景。他倒要看看,这言语间跟杨初心这么相熟的人物,是何许人也。
韩希位置隐蔽,里边的人都未曾发觉,杨初心只顾闷头饮酒,而坐在杨初心对面的,却是一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脸上挂着柔和的微笑,让人如沐春风。
跟杨初心对饮可是韩希几次求而不得的,怎么这人一来杨初心就给好酒招待?韩希顿时嫉妒心起,立时就想闯进去,又顾念着想听听杨初心的心里话,便在窗外犹豫不决起来。
只听那人道:“原本我就不同意派你来这儿,是你自己非要来,现下才来后悔,也已经晚了。况且这也不是你的作风。我知道这样的日子艰苦,你且再忍忍。眼看着那边已经蠢蠢欲动,相安无事的日子已经是不能了,你若是出了差错,只怕性命难保。”
杨初心叹气道:“我何曾后悔了?只不过这些事闷在心里难受,抱怨抱怨。”
那人转而笑道:“你还记得当初为何给自己起这个名字吗?”
“是在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来到此处的初衷。”杨初心垂眸,握紧了拳头,“我没忘。”
“不忘初心……我希望你现在的心态,仍能和当年一样。”那人叹叹,不经意地露出惋惜的神色,“当年你还只是个孩子,让你单独来这儿,我一点也不放心。怎奈他说你一定能成事,又下了死令,连我也无可奈何。却没想到你在此地一呆就是八年,孤苦无依,会觉得怨恨也是理所当然。”
“我没有怨恨,一点儿也不。”杨初心面无表情,仿佛在描述着一件与他毫不相干的事,只是那拳头泛白的指节出卖了他内心的情绪。“只是你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我以为你们已经忘记我了。”
杨初心表面上若无其事,其实心里是非常不安的。他被他们派来这里,每天战战兢兢地数着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敌人就会提着刀剑进来,在他脖子上抹一刀,然后热血飞溅,性命终结。
“最近有异动,风声越来越紧,想必你也已经察觉。你随时都有可能暴露,我不好时常过来。他还说……”话讲一半,那人蓦然住口。
“必要的时候,就将我舍弃,是吧?”杨初心凄惶一笑,却没有太过意外,“我早就预料到了,也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杨初心不怕死,只是怕这样绵长没有尽头的日子。毫无期望但又必须等待,让时间把信念一点一点磨平,然后不用敌人来找,自己就已经先崩溃。
那人见状,心生不忍,缓缓起身走到杨初心跟前,把他搂进怀里,温声安慰,“莫要灰心,这里的事情很快就会结束,到时我就立刻来带你回去,一定不会让你有丝毫损伤的,你要相信我。”
杨初心没动,却仍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而韩希伫立在窗外,早已经木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