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密立是丐帮的军师,倭寇屠戮吉祥村后,派包密立去象山郡,给象山郡义军首领孟明报信。
包密立和孟明是结拜兄弟。
当年孟明流落江湖,卖艺为生。包密立是落魄书生,寄宿在寺庙里读书,和包密立一起读书的,还有一个叫孙子胜的书生,两个书生都父母双亡,生活无着,在寺庙里栖身,幻想着有一天能金榜题名,飞黄腾达。
然而,他们屡次名落孙山,直到胡须冒出来,皱纹长出来,他们还是没有获得半点功名。
有一天傍晚,寺庙里来了一个卖艺的人,由于饥渴过度,疾病缠身,他一走进寺庙就晕倒了。和尚们把他救醒,他长叹一声:“空有凌云志,苦无报国时。百里奚养牛,秦叔宝卖马,何日才是尽头?”
隔壁的包密立和孙子胜听到这声哀叹,就走了过来。三个同是天涯沦落人,有说不完的共同话题,不觉就谈了一宿。天亮后,三人结为兄弟,相约“苟富贵,无相忘”。
这个卖艺的人就是孟明。
尽管同样都是窘迫到了极点,但包密立和孙子胜都看不起孟明。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孟明只是一介武夫。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最先富贵的,是孟明。
有一年,倭寇入侵,明军不堪一战,狂退内地几百里。倭寇在东南沿海烧杀抢掠,朝廷不得已,下令民间可以组织武装自卫。孟明加入了一支义军,依靠过人的武艺和胆识,屡立战功,被朝廷加封为把总,守卫东南沿海的象山郡。
把总,其实只是一个手下有百十号人的军队小头目,而孟明的这支队伍,连正规军队都不是,只是一支民间武装。但是,这已经比当年沿街卖艺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孟明谨记当年“苟富贵,无相忘”的誓言,他邀请包密立和孙子胜去往象山郡,但是,坚持认为“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两个落魄书生看不起赳赳武夫孟明,他们依然执着于科举考试,一定要考取功名,封妻荫子。可是,他们却总是考不上,这一蹉跎,很多年过去了,孟明升为守备,手下有上千人,而他们却还是形容枯槁,不名一文。
终于有一天,孙子胜烧掉笔墨和圣贤书,一跺脚往北去了,他临走前说:“是死是活都不会回来了。”
终于有一天,包密立也烧掉圣贤书和笔墨,走入江湖。
这时候,包密立已过不惑之年,像他这么大年纪的人,只能入丐帮。江湖门派虽多,但都不是想进就能进的,也不是靠死缠烂打就能进去的。老荣、相术等行当,都得靠天分,天分不够,再怎么努力都是白搭。所以,这些行当不是徒弟选师父,而是师父挑徒弟。
其余的江湖行当都有门槛,唯独丐帮没有门褴。
包密立进入丐帮后,很快就脱颖而出,他说话文绉绉的,动不动就掉出一句“子曰诗云”,让那些目不识丁的乞丐们惊为天人。以前乞丐是到处流浪,哪里人多就往哪里钻,经常为了争地盘而打得头破血流。包密立来了后,向商帮主进献一策,将乞丐分成十大组,十大组里再分若干小组,并划分了地盘,不能越界乞讨。半年后,重新调整,以保证每组乞丐都能够在最富裕的地盘上乞讨。
丐帮上下皆大欢喜,包密立的地位因此直线上升,位居丐帮军师席位,生活开始衣食无忧。自此他养成了挥霍无度、吃喝嫖赌的坏毛病。他常常感叹:早知如此,何必苦读什么圣贤书!
包密立一直自视甚高,认为自己有经天纬地之才、颠倒乾坤之术,是孔明再世,张良重生。之所以此前度过了四十年穷困潦倒的日子,这都是朝廷造成的。是朝廷有眼无珠,让他怀才不遇,因此他恨透了朝廷。
所以,当倭寇秘密潜入东南沿海,想要占领这片土地时,包密立第一个跳出来响应。他说:“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我有满腹才学,只愿卖给赏识的人。”
倭寇设计挑拨离间象山郡和定海郡,想让这两地义军互相残杀,包密立便请缨而出,他穿着一袭长衣就出发了。他觉得自己就是东渡长江联吴抗曹的诸葛亮,他要运用三寸不烂之舌,舌战群儒,建立不世伟业。
这一天早晨,包密立登上了去往象山郡的渡船,江风浩荡,江水汤汤,他满怀壮志豪情,站立在江边,禁不住口占一绝:
江水流过千万年,多少英雄去往还。
而今我也渡江去,要留青名在世间。
包密立反复吟诵着自己的诗句,他幻想自己这首诗也会流传后世,后人会把这首诗与《念奴娇.赤壁怀古》相提并论。苏轼二十多岁就中了进士,而他四十岁了还是落第秀才,连个举人都没有考上,唉,世道不公,造化弄人。现在,有一个机会摆在自己面前,一定要牢牢攥住,以名垂青史。
包密立即将乘船的时候,突然想起来就这样去往象山郡,缺乏气场,根本就不像是千大事的人。诸葛亮每次去当说客,都带着书童、奴仆,就连蒋干出门,都带着两个书童。书童就是身份的证明,包密立又走了回去,说明了他的意思。山田送给了他两名会说中原语言的东瀛武士做书童,还送给他一只信鸽。告诉他事情有什么进展,就让信鸽传递消息。
包密立得意扬扬地出发了。
包密立来到象山郡,刚刚上岸,就被义军盘查。包密立一只脚直立,一只脚斜伸着,他意气风发地告诉义军:“我此行特来拜会故交,烦请告知孟明一声,就说包密立前来。”
时间不长,孟明就骑马赶到了,他下马后说:“我正巡视营寨,穿着甲胄,没法行礼,请见谅。”
包密立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兄长已是将军,巍巍乎号令三军,浩浩乎斩将夺旗,乃国之栋梁,民之依靠。”
孟明说:“你先去营帐等候,我察看完营寨后就回来。”
包密立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在其位者,则谋其政。我且等你。”
孟明回到营帐里,尚未开口询问,包密立先开口了,他说道:“自与老兄别后,我时来运转,考中进士,但因无人举荐,被派往岭南蛮瘴之地做县丞,每日公务烦冗,有违我闲云野鹤之本性,于是乎,我挂冠而去,云游四海,至今已有数年。”
孟明笑着说:“老哥熬出来了,我这心里高兴得紧。孙子胜老哥呢?”
包密立摇了摇手中的蒲扇,说道:“孙兄中途弃学,流落江湖,不知所终。”两人哀叹了一番人生无常,命运多舛,包密立说:“我自西方来,在南直隶游历多日,宁国府、岐王府、德庆府……令我流连忘返。”
孟明问道:“你去看了南直隶,可曾去过一个叫作吉祥村的地方。”
包密立脸上露出了悲伤的神情,他说:“痛啊,惨啊,痛断肝肠,惨绝人寰。”他摇了摇头:“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孟明一惊,问道:“怎么了?”
包密立说:“全村人皆被杀光,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人间惨剧,莫过于此。”
孟明瞪圆双眼,站立起来,他问:“为什么会这样?”
包密立问:“兄长为何如此慌张?”
孟明说:“那是我的老家。”
包密立故作震惊,手中的茶杯突然掉落到地上,他说:“我愿随兄长去一趟,抓住元凶,为家人报仇。”
孟明带着亲兵,骑着快马,心急火燎地奔往老家吉祥村,包密立也跟着孟明一同前去。孟明临走前,交代副将说,照顾好包密立的两个书童。
孟明离开后,两个书童就在营寨里转悠,他们兴奋地四处观看,因为他们是首领孟明的客人,谁也没有阻拦。
黄昏时分,两个书童回到营帐,随后,一只鸽子飞上天空,没有人知道,鸽子腿上绑着营寨的布防图。
孟明骑着快马,昼夜奔驰,第二天早晨赶到了吉祥村,他远远看到一群群乌鸦落在村口的大树上,心中掠过一丝不祥之兆。
他走进村庄,村庄一片寂静,不见了往日那熟悉的情景,他直扑自己家的院门,看到妻儿倒在当院,尸体已经发臭了;堂屋的门口,父亲也倒在地上,头颅只和脖子连着一层薄薄的皮肉,手中还拿着一把镰刀。孟明看到这里,头晕目眩,倒在地上。
全村没有一个活口。
孟明流着眼泪,入殓了全家人的遗骨。包密立告诉孟明,隔壁人家的柴房里发现了一具穿着士兵衣服的尸体。
孟明走出去,看到那具尸体已经被人从柴房里拖出来了,脸上被砍了好几刀,一只胳膊也被人斩断了,手中还握着一根长矛。而在柴房,有两个青年也倒在地上,他们毎人手中拿着一把刀,孟明认出这是村里的孪生兄弟大毛和二毛,他们孔武有力,刚刚长成人,上次见面还说要在孟明的义军中效力。
孟明一看那具手持长矛的尸体,就知道是定海郡义军的士兵。定海郡和象山郡相距五十里,互为犄角,一直相安无事,但在上个月,双方开始有了矛盾。象山郡的两名士兵在巡逻时,误入定海郡的防地,遭到谩骂驱赶,双方发生争执,继而矛盾上升,定海郡一个把总带着上百人围攻象山郡一处防地,象山郡一个把总出寨迎战,双方各有死伤,从此结下梁子。孟明想:定海郡居然血洗我们全村,狠辣无比,惨无人道,此仇一定要报!
当天早晨,孟明和亲兵们掩埋了全村人的尸骸,走出吉祥村。在村口,他看到一棵被剥光了树皮的大树上,刻着“杀光村人,给尔警示;再犯虎威,加倍惩处”这几个字。孟明看到这里,气愤异常,他抽出腰刀,砍断了旁边一棵拇指粗的小树,发誓道:“我若不报此深仇大恨,就如此树。”
回寨的路凄凉而漫长,失魂落魄的孟明走得跌跌撞撞。离开村庄不久,亲兵报告说,在路边一处人字形瓜庵边,发现一具尸体,脖子给什么东西钩断了,血尽而死。孟明走过去,看到这是一张陌生的面孔,他的臂膊上烙着一只翅膀张开的飞虎。
孟明神志已乱,他完全没有想这个人会是谁,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悲痛像一张大网,笼罩在孟明头顶,他已成网中之鱼。
回到象山郡,孟明立即整顿兵马,向定海郡发出战书。尚未等到回信,他就带着精兵强将上路赶往定海郡了。
刚刚走出营寨,前方一个人拦住了去路。
这个人是颜升。
只有颜升才了解整个事件的真相,只有他才是这起事件的见证人。
颜升抓住孟明的马辔头说:“屠戮吉祥村的,不是定海郡,请容我走进营寨,细细说来。”
孟明问道:“你凭什么说不是定海郡?”
颜升说:“这件事情,我是目击者,我亲眼看到是谁所为。”
孟明吃惊地望着他,问道:“你是谁?”
颜升说:“我家在宁国府,我专为此事而来。请容我走进营寨,细细说来。”
孟明说:“你在这里说,是一样的。”
颜升说:“吉祥村第二家是不是孟老先生家?”
孟明点头。
颜升说道:“老先生是不是叫孟愈?曾任翰林院编修?”
孟明又点点头。
颜升继续说道:“老先生被人杀害时,是不是手中拿着一把镰刀?”
孟明还是点点头。
颜升又说道:“吉祥村被屠戮后,村口是不是有一棵被剥光树皮的树干,上面写着十六个字:杀光村人,给尔警示;再犯虎威,加倍惩处?”
孟明赶紧滚鞍下马,向着颜升稽首:“先生,请进寨。”
在营寨里,正在自鸣得意的包密立突然看到孟明去而复返,他疑惑纳闷,突然看到令兵跑过来说:“守备有请。”
包密立不知道是福是祸,他忐忑不安地来到孟明所在的营帐里,看到一个陌生的中年汉子坐在孟明身边。那个中年汉子正在描述他在吉祥村看到的场景。他说他在追赶要脱离师门的徒弟时,亲眼看到倭寇血洗吉祥村。
包密立不知道这个中年汉子是什么路数,他摇着蒲扇,踱着方步走到二人跟前,朗声说道:“如此颠倒黑白,混淆是非,莫非是定海郡说客?”
中年男子正是颜升,他转过身来,说道:“定海郡位于何方何地,首领姓甚名谁,我从不知晓,怎么会是定海郡的说客?”
包密立仰天打了一个哈哈,说道:“定海郡杀我义兄全家,铁证如山,你替定海郡申辩,企图洗脱罪责,不是说客是什么?”
颜升说:“血洗吉祥村的,是潜入南直隶的倭寇,不是定海郡。如果我说一句谎话,把我这对招子①(招子:眼睛)挖走。”
包密立双手背在身后,脸上是一副极为自负的神情:“倭寇远在万里之遥,南直隶地处内陆之地,倭寇如何会血洗义兄全家全村?如此弥天大谎,谁会相信?”
颜升说:“这是借刀杀人。”
包密立步步相逼:“莫非你是倭寇的斥候②(斥候:先锋)?纵使倭寇有借刀杀人之计,此计策也应该高度机密,你怎么能知道?”
一直没有说话的孟明说:“我早已向定海郡下了战书,此时早应该收到回信了,可是,为什么至今没有音信?”
包密立说:“定海郡至今没有回信,肯定是自觉理亏。”
孟明想了想说:“我今天暂且按兵不动,明日如果还没有回音,一定兴兵复仇。”
定海郡为什么没有回信?满营寨的人只有包密立知道,因为定海郡根本就看不到战书,送战书的人已被包密立带来的东瀛武士截杀在半路上了。
老牌落第秀才包密立口舌如簧,老荣颜升岂能是他的对手?颜升和包密立辩论,肯定会落于下风。
这天晚上,颜升躺在床上,苦苦思忖对策。妙手空空是他的强项,而辩论是他的弱项;他和孟明只是初次见面,而包密立和孟明是结拜兄弟,他置身险地,别说无法说服孟明,恐怕还会有性命之忧。
远处响起了四更的梆子声,颜升还是毫无睡意,他刚想起身去外面走走,突然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他趴在门缝向外望,看到有一个人悄悄走向自己的房间。
颜升赶紧隆起床上的棉被,一翻身,跃上房梁。
那个人从门缝伸进刀片,拨开门闩,然后抬着门扇,闪身进来,又关上房门。他在门后站立了一会儿,眼睛适应了房间里的黑暗后,一步步走向床边。他走到床边后,从身后抽出大刀,猛地砍向床上的棉被。
棉被里空无一人,刀刃与木板相撞的声音,让他感到惊讶万分。他还没来得及从床上抽出刀刃,突然房梁上垂下一根软竿,软竿前的铁钩钩住了他的脖子,他还没有喊出声来,就被吊在房梁下了。
颜升从房梁上跳下来,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他一摸,那个人浑身都是鲜血,从脖子上涌出的鲜血,流过他的胸脯和双脚,一滴滴落在地上。
颜升解开软竿,那人从半空中掉了下来,颜升想问问他的底细,可是,他已因失血过多而死亡。
颜升撕开了这个人的衣袖,在他的臂膊上又看到了飞虎的印记。颜升确定了,这是一个倭寇。
可是,倭寇为什么会出现在象山郡,他是孟明派来的?还是包密立派来的?他无法知晓。
颜升从这人最里面的衣服口袋里,找到了一个小瓷瓶,瓶盖塞得很紧,里面装着一些灰色的粉末。颜升可以肯定这是非常珍贵非常重要的东西,否则,这个倭寇不会贴身藏着。
颜升找到一块木片,他把瓶子里的粉末倒在木片上,想进一步观察。有一些粉末落在了尸体上,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尸体哪个部位挨上这种粉末,哪个部位就会像积雪一样消融。
颜升突然明白,这是化尸粉。当初在迎风寨看到商帮主凭空消失,就是这种化尸粉的作用。
颜升把化尸粉全部倒在了那具尸体上。突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尸体尚未化完,而敲门声异常急切,颜升把尸体拉到墙角,然后去开门。
开门后,门外站着包密立,颜升想把包密立堵在门口,可是,包密立一闻到那种化尸粉的刺鼻气味,立即大喊起来:“快来,快来,颜升杀人了!”
路过的士兵听到叫喊“杀人”,全都跑了过来,他们涌进房间里,看到地上躺着一具死尸,化尸粉仅仅化去一多半尸体。一瞬间,有人说他杀人灭口,有人说他毁尸灭迹。颜升无力的辩驳声被汹涌的指责怒骂声淹没。
颜升被带出了房间,紧接着被无数双义愤填膺的拳脚打倒在地。他一声声地喊着“我有话说”。但没有人听他的。
颜升遍体鳞伤,被关进了地牢里。
另一边,包密立对孟明说:“拂晓时分,我让书童去叫醒颜升,一同来中军帐中议事,然而我等候许久,毫无音讯,便移步颜升住所,怎料他竟残杀书童,毁尸灭迹。”
孟明说:“颜升凶残至极,我差点上了他的大当。”
孟明回到中军帐中,包密立回到自己的房间,他暗自吁了一口气。四更时分,他派装扮成书童的东瀛武士携带化尸粉,暗杀颜升。他打算暗杀成功后,用化尸粉让颜升的尸体消失,然后,他就在孟明面前说,颜升自知理亏,连夜逃走了。没想到,那东瀛武士不但没有暗杀成功,反而搭上了自己的性命。天亮后,害怕阴谋败露的包密立去颜升住所查探,恰巧看到了那一幕,他灵机一动,栽赃陷害颜升。想不到,他侥幸得手了。
孟明回到中军帐中后号令三军,如果到了巳时,定海郡仍未回信,就埋锅造饭,进军定海郡。
定海郡当然没有回信。
巳时,地牢中的颜升叫喊着,希望声音能够穿透厚厚的土层和沉重的木门和栅栏,送到孟明的耳朵中;地面上的义军厉兵秣马,准备出征,他们白盔白甲,对天盟誓。
当咚咚的脚步声从地牢之上走过时,颜升颓然坐到了地上,他知道战争就像一驾高速奔驰的熊熊燃烧的马车,谁也无力阻挡了。一滴眼泪滑过脸颊。
义军们的脚步声远去后,包密立来到了地牢。他是贵客,他当然不会去血雨腥风的战场上。他摇摇摆摆地走下一级级台阶,尽管地牢里阴森寒冷,可他依然摇着一把鸡毛扇,像一只猫看着爪下无力反抗的老鼠一样,得意扬扬地问颜升:“尔还有何话可说?”
颜升的眼睛像要喷火一样,他怒视着栅栏外的包密立,问道:“你是什么人?”
包密立居高临下地说:“我徂东山,滔滔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来自东,抑或来自西,毫不重要。重要的是,尔乃阶下囚,我是座上客。”
颜升说:“你不得好死。”
包密立哈哈大笑:“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百年之后,我会名载史册,重于泰山,尔将轻于鸿毛,被人遗忘。”
颜升大骂:“竖子、腐儒……”
包密立在颜升的叫骂声中离开了。
整整三天,地牢中的颜升坐在墙角,一动不动。整整三天,颜升粒米未进,看守的士兵一次次送来饭食,看到他一直没有吃,后来干脆就不送了。三天过后,颜升的满头黑发全白了。
三天时间,颜升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对付阴险的小人,只能用阴险的手段。
第四天,颜升开始吃饭了,他的胃口很好,不但大口吃饭,还和看守的士兵聊天,看起来他的心情很愉快。他对士兵说,自己少年时也是当兵的,曾跟着戚继光将军和倭寇作战,后来父母患病,才不得不离开军队,回到家乡。士兵尊敬地称呼他老前辈。尽管戚继光已经去世很多年了,但戚继光仍然是人们心中的英雄。颜升和看守士兵的心理距离一下子拉近了。
第五天,孟明回来了。营寨里响起鼓乐声,咚咚咚的鼓声传入地牢里,颜升知道孟明打赢了。孟明确实打赢了,他带着一群哀兵摧毁了定海郡的外围营寨,定海郡的残留义军不得不退入城堡里,闭门坚守。哀兵必胜,孟明得胜回朝。
颜升对看守的士兵说:“你给我拿一支笔三张纸,我要给守备大人写封信。”
看守的士兵答应了。
颜升在一张纸上写道:“我有机密事,说与大人听。”然后,他把另一张纸和毛笔藏在衣袖里。
孟明刚刚打了胜仗,心情很好。他看到纸条后,就来到地牢里。借助洞壁上的灯光,他看到颜升满头白发,异常震惊,他不明白短短五天时间,那个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怎么突然老了二十岁。
颜升见到孟明,说:“大人,包密立带来了两个书童,是不是?”
孟明说:“是的。”
颜升说:“一个书童死在我的房中,另一个书童现在在哪里?”
孟明问:“你想干什么?你有什么机密事要告诉我?”
颜升说:“这就是我要说的机密事情,请大人听我说完。”
孟明说:“你说。”
颜升说:“死在我房中的那个人,手臂上有飞虎标记,而死在吉祥村外瓜庵边的那具尸体,手臂上也有飞虎标记,大人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孟明问道:“为什么?”
颜升说:“因为他们都是倭寇的斥候。”
孟明呵斥道:“一派胡言。”
颜升说:“请大人耐心听我说完,如果包密立身边的这个书童手臂上,还有飞虎标记,那就证明了他也是倭寇。”
孟明继续呵斥:“胡说八道,东瀛距这里上万里,怎么会有这么多倭寇在此?”
颜升说:“如果这个书童的手臂上没有飞虎标记,我任凭大人处置;如果这个书童的手臂上有飞虎标记,我愿与包密立当堂对质。”
孟明想了想说:“好,就依你,本守备光明磊落,让你死得心服口服。”
光明磊落的守备孟明回到地面上,就安排人查看包密立的动静,反馈的消息回来说,包密立正在摇头晃脑地读书,书童正坐在门口想心事。
孟明让人把包密立叫来,说想和他在中军帐里一起回味往事,谈论人生。
与此同时,按照孟明的安排,两个士兵闯进了包密立的房间里,他们说前一天晚上营寨里丢失了一件重要的东西,每个人都要接受搜查。书童坦然地站立在一边,看着他们翻箱倒柜。两个士兵搜完了房间后,又要搜查书童的身体,书童微笑着伸直手臂,接受他们的检查。他们解开书童的衣扣,在书童的手臂上发现了那个飞虎标记。
两名士兵回到中军帐里,他们对着孟明点点头,孟明立即明白了,他对传令兵说:“关闭寨门,任何人不得出入。”
颜升来到中军帐里,包密立同样惊愕于一个人在短短几天内会苍老二十岁。阶下囚的颜升和座上客的他都来到中军帐里,他心里掠过一丝疑惑和恐慌。
颜升一看到包密立,立即质问:“你是中原人,为什么要替倭寇卖命?”
包密立说道:“吾乃进士及第,朝廷命官,食君禄,分君忧,汝何辱人若此,血口喷人?”
颜升又问道:“定海郡已有回信,你为什么派人杀死令兵,把回信拦截了?”
包密立听了仰天大笑道:“杀人灭口,毁尸灭迹,颠倒黑白,混淆真假,乃汝拿手好戏。请问,我是倭寇,汝有何证据?我拦截回信,汝又有何证据?”
颜升双手袖在一起,抬头说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等着瞧吧,你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
包密立又是一声长笑,说:“汝乃阶下囚,还不认罪伏法?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颜升突然冲上前去,抓住包密立的衣领,圆睁双眼,作势要打包密立。包密立吓坏了,满脸惊恐。左右看到这种场景,赶紧拉开两个人。
颜升退后几步,靠墙而立。包密立一边整理自己的衣裳一边骂道:“狗急跳墙,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包密立话未说完,从他的衣袖里掉出来两封信。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到了。
左右将那两封信捡起来送到孟明的面前。其中一封信是一个叫山田的倭寇写给包密立的,上面说,让他挑拨象山郡和定海郡内斗,趁机杀死孟明;另一封信是定海郡写给孟明的回信,上面说,定海郡绝无屠戮吉祥村之事,请孟明不要听人挑拨。
孟明怒不可遏,包密立面如土色。
没有人知道,这两封信是颜升当场写成的。颜升在衣袖里用毛笔盲写了两封书信,找机会放在了包密立的身上。
这个招式,在老荣行当里叫“袖里乾坤”。
从天堂到地狱,只在一念之间。
包密立纵有一百张嘴,也无法辩驳。因为书信是从他的身上掉落下来的。他因为害怕而浑身发抖,孟明喝令把他带出去。
颜升站在一边,一言不发,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念叨着在地牢里参透了的一句话:对于阴险的小人,只能用阴险的手段。
包密立对孟明说:“我们是结义兄弟。”
孟明说:“正是念在你我患难之交的份上,才不杀你。”
包密立说:“我被人栽赃了。”
孟明说:“信是从你身上掉出来的,你还有什么话说?”
包密立狡辩说:“我不是倭寇的斥候。”
孟明戏谵地说:“那我就是倭寇的斥候了。”
包密立低下了头,他想不明白那两封要命的信,怎么会出现在自己身上。早晨关押颜升的那座地牢,下午关押着包密立。包密立坐在阴暗潮湿的地牢里,大声哭号着。看守的士兵无法忍受包密立的哭喊,手持长矛指着包密立厉声呵斥道:“你再敢哭一声,我就在你的身上扎一个窟窿。”
包密立缩在墙角不敢哭了。他惊恐地看着这个年轻士兵手中的长矛,像看着一条突然竖起来准备发动攻击的蛇。万幸的是,那条蛇没有扑过来吞咬他。
夜晚来临了,地牢里黑咕隆咚,一只多足昆虫从包密立的脚面上爬过,那种恐怖而冰凉的感觉覆盖了包密立全身,包密立尖叫着,浑身颤抖,黑暗中,似乎有无数的昆虫,正在源源不断地向他爬来。
此刻,孟明正和颜升在一起喝酒,士兵们躺在昏暗的灯光下睡着了,没有睡着的士兵手持长枪巡逻着。包密立的另外一个书童被士兵们砍得血肉模糊,丢到了海水中,只有那只鸽子仓皇不安地藏身在茂密的树梢里,不知所从。
包密立在惊恐中度过了一夜。
天亮后,更换了看守的士兵,这个老兵额头上布满了密密的皱纹,满脸苦大仇深。
老兵来给包密立送饭的时候,神情傲慢,他把托盘放在地上,斜睨着包密立。
包密立把身上的貔貅和玉佩摘下来,放在托盘里,老兵惊讶地看着他。包密立又把身上所带的金银纸币都掏出来,放到老兵的面前。
老兵问:“你想干什么?”
包密立说:“这些都是你的。”
老兵问:“你想让我做什么?”
包密立说:“不用你做什么,只想交你这个朋友。”
老兵四下看了一眼,然后忙不迭地把这些东西揣进怀里,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
中午送饭的时候,老兵神情恭敬,他双手托着托盘,把饭食放在包密立的面前。
包密立没有吃饭,他问老兵:“有一大笔钱放在你前面,你想不想要?”老兵说:“谁和钱都没有仇。”
包密立说:“你放我出去,我给你一大笔钱。”
老兵说:“把你放出去了,我怎么办?守备大人饶不了我。”
包密立说:“你拿着钱,走得远远的。”
老兵说:“那你给我钱。”
包密立说:“我没有。”
老兵气愤地说:“没有钱,那你还说什么?”
包密立说:“我教给你一句口诀,你出门后,见到乞丐,只要念出这句口诀,就有人给你送钱。”
老兵半信半疑地看着包密立。
包密立说:“我有一块元宝,别人都不知晓,若你想要知道,带我去找长老。”他看着老兵,叮咛说,“一个字都不能说错。”
老兵念叨着这句口诀就出去了。
第二天,老兵将信将疑地来到了象山街道上,街道热闹喧嚣,一如既往,两边的石头台阶上摆满了各种海鲜鱼类,脸色黧黑的渔夫们争先恐后地高声叫卖着,空气中飘荡着海边城镇特有的浓郁腥味。
在街道拐弯处,老兵看到了一个过风招子②(过风招子:假扮瞎子乞讨的乞丐),只见他眯缝着眼睛,望着天空,挽起的裤管露出了细瘦如干柴的小腿,腿边放着一根竹竿。每当有人走过去,他就喊:“行行好,可怜可怜我这个瞎子吧,给点钱。”
老兵走过去,看着他说道:“我有一块元宝,别人都不知晓,若你想要知道,带我去找长老。”
老兵刚刚说完,过风招子就睁开了眼睛,他的目光像一道闪电一样在老兵脸上划过,然后一把抓住了老兵的手腕,好像害怕老兵逃脱了。老兵没有想到,这只形同鸡爪的手,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
过风招子对老兵说:“带我向前走。”
老兵向前走着,过风招子一手抓着老兵的手腕,另一只手拄着竹竿像鸡啄米一样频繁地点着青石板铺成的地面。来来往往的行人都主动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他们走了十几丈远,看见前面有个端着破碗的吃冷饭坨的③(吃冷饭坨的:挨家挨户乞讨的乞丐),吃冷饭坨的挨家挨户乞讨,每到一户人家门前,就要唱一段莲花落④(莲花落:乞丐乞讨时的唱词)。一曲莲花落尚未唱完,过风招子就悄声对那人说道:“带去见长老。”
吃冷饭坨的不再唱了,见周围没人注意,带着老兵走上了一条岔路口。过风招子拄着拐杖,抖抖索索地回到了他乞讨的地盘。
吃冷饭坨的疾步如飞,和刚才佝偻着腰身唱莲花落时判若两人,老兵放开脚步,都差点赶不上他。他们走了三四里后,来到了一座独立的院子前。老兵看到一棵柚子树的枝杈从院墙上方伸出,上面挂满了墨绿色的拳头大的柚子。
吃冷饭坨的叩响了院门,三紧一三紧一慢,接着院门里传出了说话声:“进来吧。”
老兵走进院子后,才发现这座站在门外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院子,里面却别有洞天,池馆水榭,流水潺潺。在一座假山边,坐着一个鹤发童颜的老人,老兵听见吃冷饭坨的称呼他“长老”,并弯下腰去行礼,老兵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弯下腰去。
吃冷饭坨的毕恭毕敬地对长老说:“他有重要事情要禀告您。”
长老摆摆手说:“你去吧。”
吃冷饭坨的走出了院子,带上了院门。老兵坐在了假山边,一名皮肤白晳的婢女默默给老兵端来了一杯茶,又默默地退走了。
长老对老兵说:“你说吧。”他的声音轻柔而缓慢,显得优游自如。
老兵在长老面前,有一种深深的自卑感。长老像一盘磨石一样,压在他的头顶,他不得不把所有的话都说出来。他说了包密立如何来到营寨,说了包密立如何舌战颜升,又说了包密立如今受困地牢。
长老叫来婢女,指着老兵说:“送给他一百两银子。”
老兵张大了嘴巴,半天没合拢。一百两银子,是他今生见都没有机会见的数目。这些钱,足够他后半生衣食无忧。
当天晚上,老兵打开地牢门锁,将包密立放了出来。
营寨里不断游走着巡逻士兵的身影,寨门口火把高悬,包密立走出了地牢,却走不出寨门。老兵带着他藏身在月光无法照耀到的树荫下,观察了很久,又带着他来到了茅厕里。
茅厕里有一排茅坑,茅坑下就是悬崖峭壁,悬崖峭壁下就是波涛汹涌的大海。老兵从衣服里解下一盘绳索,一端握在自己手中,一端缠在包密立的腰上。
包密立侧耳听着茅坑下激荡的波涛声,浑身哆嗦,他感觉自己就像站在地狱的门口。这时茅厕外传来了巡夜士兵整齐的脚步声,老兵急乱中将包密立推入了茅坑,浑身沾满恶臭的包密立坠入了“地狱”。
“地狱”里狂风大作,黑不见底,包密立的身体碰撞在嶙峋的岩石上,火辣辣地疼,他大声哭喊着,但是哭喊声也被狂风卷走,消失在狂躁的大海里。
突然,身上的绳索一松,包密立像一块石头一样坠入了大海。
那名老兵最终被巡夜的士兵抓获了。一百两银子还没来得及花出去,就被砍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