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蓄养瘦马
李幺傻2023-06-28 11:0010,337

  

  那天晚上,何蓉以为滕雨被杀,失魂落魄地离开了祠堂,离开了这支历经坎坷的队伍。她深深地爱着滕雨,因为滕雨孤苦伶仃,因为滕雨英俊潇洒,因为滕雨身上有少年才有的那种冲动和傻气,而比滕雨年龄更大的她,偏偏就喜欢滕雨的不成熟,偏偏就喜欢滕雨那种单纯和幼稚。

  何蓉觉得自己是一棵大树,滕雨是一只小鸟,她有责任和义务保护滕雨,因为孤苦伶仃的滕雨需要保护,然而,她却没有保护好滕雨,她也无力保护滕雨。

  她偷偷离开宁国府,都是因为滕雨。现在没有了滕雨,她该去哪里?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她失魂落魄地在雁荡山中行走,行走了好几天,只看到日升日落、云聚云散,却不知道今夕何夕。

  这一天,她走到了一片平原上,看到身后的群山越来越远,平原上的村落越来越近,她突然明白,自己已经走出了雁荡山。

  她想起周济曾经命令各地捕快封锁雁荡山所有出口,防止后金人和倭寇逃出来。可是,她这一路上连一个捕快都没有见到。依靠这群人来阻拦后金人和倭寇,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不过,这些已经与她无关了,她想。没有了滕雨,《戚绝书》在谁手里都不重要,在她的心中,滕雨才是一切,滕雨比《戚绝书》重要得多。

  这天,何蓉来到了永嘉府。她又饥又渴,身无分文,在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走着,街道两边的店铺和院落都已关门,一轮圆月挂在天空,永嘉府静静地沐浴在溶溶清辉中,万籁倶寂,连一声狗吠也听不到。

  她爬上了一棵树,观察着谁家的院子最宽敞,谁家的院墙最高大,谁家的房子最雄伟,她需要从一户有钱人家找点盘缠。

  树下的所有院落里,连一星灯光也没有。远处响起了梆子声,已交四更了。

  她相中了远处的一座院落,那座院落是五进五出的四合院,这家人肯定很有钱。她准备溜下大树的时候,突然看到那座院子前,有一个人点亮了灯笼,对着楼上晃了又晃。灯笼光中,何蓉看到那是一个男子,因为他的头上扎着头巾,身上穿着直摄。

  何蓉想看看这个男子想要干什么,就继续藏在树上。

  时间不久,楼顶上的一扇窗户打开了,从窗户里掷出了一个包裹,从包裹的落地声中,何蓉判断出包裹里有金银之物。房屋里还有人。

  可是,这些人是什么人?说他们是老荣吧,哪里有老荣打着灯笼公然干活的?说他们不是老荣吧,为什么又会趁夜深人静取人家的黄白之物?

  又过了一会儿,那户人家的院墙上爬上了一个穿着长裙、挽着高高的发髻的女子,这位女子站在院墙上,犹豫着不敢跳下来。院墙外的那个男子灭掉了灯笼,一再向她打手势,她这才鼓足勇气,翻身从墙上溜了下来。

  然后,这两个人背着包裹,头挨着头,动作亲昵地走远了。

  何蓉想:这是一对私奔的男女。看着他们的背影,何蓉突然想到了滕雨,心中愈发痛苦。

  何蓉决定从树上溜下来,另外再找一家下手。突然,她看到那对男女的后面还跟着一个人。这个人此前一直藏在墙角的阴影里,何蓉一直没有发现他。

  这个人是什么人?他是不是想要向那对私奔的男女暗下杀手?想到这里,何蓉豪气顿生,她悄悄跟上去,决心管一管这件事。

  那对男女沿着街道走到了城外,城外有一排高大的树,斑驳的树影里,有一辆马车停在那里,那对男女走上了马车,何蓉非常清楚地看到那个男子站在马车上,向后方招招手。马车慢悠悠地向前行进,那个男子跟在后面。

  何蓉看明白了,这两个男子是一伙的,但他们不想让女子知道,那么,这两名男子一定背着女子在酝酿什么阴谋。这名女子半夜三更,带着金银细软逃离家庭,没想到却落入了两名男子编织的陷阱里。

  这个女子刚才站在墙头上不敢跳下来,何蓉据此判断这个女子不是江湖中人;不是江湖中人,那么就是那户人家的闺女或者丫鬟。

  何蓉继续跟了上去。

  天色越来越亮,鸟雀开始在树枝上鸣叫。远处出现了一座县城,县城城墙高耸,看起来像一匹蛰伏的巨兽。道路上出现了人影,先是赶早路的商贩,他们挑着蔬菜,竹木扁担一路咯吱咯吱地响着;接着是上学堂的童子,他们像一群不安分的小鸟一样追逐着,打闹着,洒下一路的欢声笑语;然后是下地干活的农夫,他们牵牛荷犁,一路走得慢慢悠悠,步履从容。

  那辆马车驶入了城门,那个跟在后面的男子也走进了城门,何蓉和他们相隔了几十丈远,也走了进去。

  马车在一家饭馆门口停下来,饭馆门口摆满了低矮的桌凳,凳子上蜷身坐着吃早餐的人,他们捧着一碗碗米粥,稀溜溜地喝着。车子里的那对男女走下车来,女子光彩照人,肤如凝脂,那男子身材高挑,丰姿俊雅。他们从车上下来,饭馆门口所有的人都盯着他们看。

  他们坐在饭馆门口的凳子上,马车顺着来路离开了。一直跟在马车后的那名男子也来到饭馆门前。那名男子身材瘦削,双颊塌陷,像痨病鬼一样。

  何蓉装作路人,也坐在了他们旁边。

  “痨病鬼”走到那对男女面前,装作好像刚刚看到他们,说道:“啊呀,任兄,你怎么会在这里?”他满脸都是惊喜。

  那名男子抬起头来,也作满脸惊喜状,他站起身,握住了“痨病鬼”的手,说道:“张兄,怎么是你啊。”

  “痨病鬼”说:“我从杭州府来,来此处收购药材。”

  那名男子向女子介绍“痨病鬼”:“这是我的刎颈之交。”

  那名女子听到这样说,连忙站起来,向“痨病鬼”点头问好。

  “痨病鬼”看着女子问道:“这位佳人是……”

  男子说道:“贱内。”

  女子的脸上一片绯红,害羞地低下了头。何蓉明白了,这个长相俊美的男子勾引出了永嘉府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千金小姐卷着家产跟着他一起私奔了。但是,这两个男人绝非善类,而这个千金小姐还蒙在鼓里。

  果然,接着何蓉就听到他们用江湖黑话交谈。

  “痨病鬼”道:“这个星枝盘儿亮。”(这个女子长得漂亮)

  那名男子说:“盘儿亮,得多给把儿。”(长得漂亮,得多给钱)

  “痨病鬼”道:“可别是玩嫖客串子的。”(可别是荡妇)

  那名男子说:“绝对的子孙窑儿。”(绝对的良家少女)

  然后,他们开始用江湖黑话讨价还价。最后,“痨病鬼”说:“淋窑儿去取。”(茶馆里取钱)

  那名男子面露喜色,他问女子:“我们说话你能听懂吗?”

  女子满脸幸福地望着男子,天真烂漫地摇摇头。

  男子说:“我们用杭州府的话交谈,你当然听不懂。”

  女子继续用充满爱意的眼神望着男子,然后点点头。

  男子说:“我们家在杭州府有十几间商铺,我得赶回永嘉府,讨我爹一张文书,昨晚走得急,忘记了。没有我爹的文书,任谁也无法走入商铺。我小时候去过杭州府的商铺,这些年再没去过,商铺里的人也不认识我。我让我爹写文书把杭州府的所有商铺都交给我打理。”

  女子听得心花怒放,他看着男子说:“我一切听你的。”

  男子说:“你跟着张兄先去杭州府,我随后就赶来,我们在杭州相聚。”女子依依不舍地说:“好的。”

  那三个人在饭馆吃了早饭后,“痨病鬼”带着女子走出了城门,男子走上了通往茶馆的街巷。

  何蓉跟着那名男子,她现在弄明白了,这两个男子是老渣,江湖人所说的老渣就是人贩子,他们肯定是要把这么漂亮的千金小姐卖往杭州府的风尘场所。

  何蓉决定先取这名老渣的钱,然后再追赶那名千金小姐。

  老渣沿着街道行走,走到十字路口。十字路口有一家茶馆,老渣走了进去。何蓉知道老渣还会出来的,她就站在街边等候。

  街边有一家估衣铺①(估衣铺:卖旧衣服的地方),里面的很多衣服的来源都是小绺②(小绺:扒手)偷取人家晾晒在室外的衣服然后转卖来的。这类小绺是盗窃行里的底层角色,也只有这类小绺才会干这种普通老荣根本瞧不上眼的勾当。头等老荣偷金,二等老荣偷银,三等老荣偷牛马,末等老荣偷衣服和便盆。最落魄的老荣,连人家放在茅房里的便盆都偷。

  何蓉走进估衣铺,隔着柜台说道:“掌柜的,借你的纸笔一用。”

  掌柜的正站在凳子上整理架上的衣物,听到何蓉这样说,就跳下凳子,把笔墨纸砚推到何蓉的面前,然后继续站上凳子忙碌去了。

  何蓉在纸上写了两句话:“我是永嘉府人贩子,来这里贩卖姑娘。”然后,她把这张纸折叠好,放进口袋里,道声谢,走出了估衣铺。

  她等候了一会儿,就看到老渣从茶馆里走出来了。老渣满脸笑容,手中拎着一个蓝色印花包裹,包裹沉甸甸的,显然里面装着金银。

  这种蓝色印花包裹很常见,满大街都是,所以老渣才会用它来装金银。何蓉跟着老渣走过半条街,看到街边的店铺门口挂着一排这种印花包裹在卖,她顺手拿了一个,塞在衣服下,没有人看到。

  走到拐角处,何蓉看到有一户人家正在修葺房屋,门前堆放着很多半截砖头,她捡了几块,用包裹包起来,也提在手中。

  老渣向着城门走去,何蓉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老渣根本就没有想到身后会有人跟踪,他一路连头也没回。

  城门口有一家小酒馆,老渣兴冲冲地走进去,他的眼睛扫过酒馆里的所有人,看到没有可疑的人,这才坐在里面的长凳上,把手中的包裹放在桌子上,对着柜台里的老板喊道:“切半斤牛肉,打两角酒。”

  老板答应一声,就把半斤牛肉和两角酒端了上来,老渣眯缝着眼睛,有滋有味地喝着,一边喝着,一边陷入了美好的遐想中。放在桌子上的包裹里全是金银,是他刚刚从茶馆取出来的,茶馆是老渣们的总部,这些金银是用永嘉府那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换来的。

  老渣的路数就是这样的,他们把自己打扮成富家公子,先瞅准一个漂亮女子,然后想方设法接近,制造各种奇遇和邂逅,满足女子的青春幻想,然后和这个女子私订终身,带着女子私奔。在私奔的路上,就转手把女子卖给风尘场所。

  老渣正在喝酒吃肉,身后出现了几个人,他们对着老渣指指点点。老渣的背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我是永嘉府人贩子,来这里贩卖姑娘。”

  老渣浑然不觉,他还在边喝酒边畅想未来,间或还会咂咂嘴巴,一副异常享受的神情。老渣身后的人越来越多,酒馆老板看到情况有异,也走到了老渣的身后,他看到贴在老渣身后的字,脸色都变了,喊道:“赶快扭住见官。”

  几个壮汉扑上去,将老渣按在地上,老渣发出杀猪一样的嚎叫。

  老渣被壮汉们押着去往县衙,桌子上还放着老渣的印花布包裹,饭馆老板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块半截砖头。

  之前就在老渣看着柜台,吆喝着要酒和牛肉的时候,何蓉已经成功掉了包。然后,等老渣埋头吃肉喝酒的时候,她又把那张纸贴在了老渣的背上。酒馆里尽管人头攒动,但没有人看到何蓉如何施展空空妙手。

  当老渣被押往县衙的时候,何蓉已经走出城门,走上了通往杭州府的道路。

  何蓉走到正午,看到路边有一家饭馆,就打听是否看到一个很瘦很丑的男人和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在这里吃饭。店小二说,确实有这样一对男女,当时他们走下马车,在这里讨水喝,喝完水就走了,饭馆里里外外的人都感觉很奇怪,因为这个男人太丑了,而这个女人又太漂亮了。

  何蓉听到说他们坐着马车,就买了一头毛驴。男子骑马,女子骑驴。在这条通衢大道上,时不时能够遇到骑着毛驴回娘家的女子。

  然而,毛驴总是一副不堪重负,却又任劳任怨的样子,无论何蓉怎么催促,它总是先紧跑一段路,然后就气喘吁吁地慢下来。何蓉无可奈何,只好任由它慢悠悠地向前走。

  这条路,走了好几天,一路都没有赶上那对男女。

  这天午后,何蓉来到了杭州府。

  钱塘江像一条玉带,无声地流过群山掩映、西湖点缀的杭州府。杭州府地处东南富庶之地,有“人间天堂”之称,这里物华天宝,八方辐辏,房屋如麦浪,车盖如云朵。

  何蓉不知道那对男女去了哪里,她只好先住进客栈里。

  掩上房门,躺在床上,何蓉突然感到深深的失落。与恋人滕雨阴阳两隔,师父颜升远在天边,杳无音信,这世界上她最爱最牵挂的两个人,距离她如此遥远。一个她爱的人,杀了另一个她爱的人,她感觉自己像被撕裂了一样痛苦。

  来到杭州府,举目无亲,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要蹚这股浑水,但既然来了,就一定要找到永嘉府的那个千金小姐,把这件事情弄明白。

  此后的几天里,何蓉把自己打扮成富家子弟,夜夜出入杭州府的声色场所。她每走进一家风尘场所,鸨母就笑吟吟地迎上来,何蓉粗声粗气地说:“把你们这里的姑娘全都叫出来。”

  那些风尘女子排成一行,一个个千娇百媚,掻首弄姿,她们在英挺异常的何蓉面前,全都惊呆了,她们惊叹人世间居然有这么英俊儒雅的公子哥儿。何蓉看到没有那个来自永嘉府的千金小姐,就丢下一块银锭离开了。身后,是风尘女子们的惋惜声。

  有一天晚上,何蓉突然在一家风尘场所里看到了“痨病鬼”,“痨病鬼”搂着一名风尘女子的腰走进了房间里。

  何蓉把鸨母叫过来,丢给她一锭银子,指着那间屋子问:“那里面的小子是谁?”

  毎一个鸨母都是一张活地图,每一个鸨母都熟知她所在地盘上的官吏、捕快、有钱人和龌龊的地痞流氓,鸨母看到那锭银子,老脸上的毎一条褶子里都堆满了笑容,她说道:“那是迎春堂的小厮。”

  何蓉谢过鸨母,走了出去。

  迎春堂地处一条偏僻的小巷,表面上它经营笔墨纸砚,实际上却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个秘密,甚至与它相邻的那些店铺也不知道。

  何蓉回到客栈,换回女装。她头上发髻高耸,柳叶眉如黛,白纱裙罩着白纱裤,亭亭玉立,光彩照人。

  何蓉走出客栈,走向迎春堂所在的那条偏僻小巷,一路上都有人对她频频观望。何蓉秋波流转,没有特意看谁,可每个人都感觉何蓉在看自己。

  在一座小桥上,何蓉停了下来,她斜倚在石头桥栏上,望着波光粼粼的河水,若有所思。

  一个时辰后,“痨病鬼”走了过来。“痨病鬼”刚刚从风尘场所中出来,他心满意足地踱着方步,哼着小曲。他突然看到了站在小桥上的何蓉,眼光一下子直了。

  “痨病鬼”走到何蓉身边,轻佻地问道:“这位佳人,在等谁呀?”

  何蓉露齿一笑,说道:“家中寂寞,独自出来散心。”

  “痨病鬼”看到明眸皓齿的何蓉对着他笑了,他半截身子都酥软了,说道:“小生愿陪佳人散心。”

  何蓉向他抛了一个媚眼,然后低着头害羞地笑了。“痨病鬼”看到何蓉这副神态,心花怒放,他故意文绉绉地说:“请佳人到舍下一叙。”

  何蓉问道:“你家在哪里?”

  “痨病鬼”说:“前面不远,就在迎春堂。”

  但是,何蓉不想现在就去迎春堂,她认为迎春堂里肯定布有机关,那是虎穴狼窝,她才不会贸然走进去。何蓉对“痨病鬼”说:“我只想去郊外散散心。”

  “痨病鬼”说:“那好,那好。”

  何蓉感激地对“痨病鬼”看了一眼。

  “痨病鬼”说:“我现在就去找马车,你在这里等我。”

  何蓉娇嗔地说:“可别让我等太久了。”

  “痨病鬼”说:“不会的,不会的。”

  “痨病鬼”飞也似的跑去找马车,何蓉望着他的背影,摸了摸衣袖中的一把短刀。

  时间不长,“痨病鬼”就和马车过来了。何蓉坐了上去,“痨病鬼”对车夫说:“去天竺山。”

  天竺山是杭州府周边最高的一座山峰。

  天竺山很快就到了,何蓉下了车,看到车厢里放着一卷细绳子,她对车夫说:“这卷绳索卖给我吧。”她掏出一锭银子递给车夫,车夫笑容满面地答应了。这一锭银子,足够买一百卷这样的绳子。

  车夫赶着马车离开了,“痨病鬼”好奇地问:“你要绳子千什么?”

  何蓉笑着说:“你一会儿就知道了。”

  “痨病鬼”想了想,继而恍然大悟,他兴致勃勃地说:“真没有想到,佳人还有这样的嗜好。”

  现在,轮到何蓉不明白了。何蓉要绳索,是要捆绑“痨病鬼”,可“痨病鬼”为什么会这么高兴呢?

  何蓉和“痨病鬼”向山上走去,山坡上到处都是茂密的树丛,山中再没有行人,他们的脚步声惊起一只只鸟雀,鸟雀惊恐地尖叫着,惶惶远遁。

  “痨病鬼”喘着粗气说:“就在这里吧,这里没有人。”

  何蓉说:“好吧。”

  “痨病鬼”扑上来想要抱何蓉,何蓉轻巧地躲开了。“痨病鬼”笑着说:“我明白了,你是想那样做,需要绑上你,还是绑上我?”

  何蓉说:“当然是你。”

  “痨病鬼”喜滋滋地伸出手臂,说:“来吧。”

  何蓉先用绳头绑住了“痨病鬼”的双手,然后拉直绳子,又绑住了他的双脚。何蓉做这一切的时候,“痨病鬼”一直在喜滋滋地笑着。他说:“没想到佳人这么熟练,我真是看走眼了。”

  何蓉绑好了“痨病鬼”的手脚后,将绳子抛向树杈,绳头穿过树杈,垂了下来,何蓉拽着绳头,将“痨病鬼”拉到空中,然后把绳头绑在另一棵树的树干上。

  “痨病鬼”像风车一样在空中旋转,他说:“佳人,绑得太紧了。”

  何蓉从衣袖里抽出短刀,一刀就捅穿了“痨病鬼”的手臂。“痨病鬼”大声哭喊起来,他现在才明白了何蓉购买绳索的真正用途。

  何蓉问道:“那个永嘉府的女子呢?”

  “痨病鬼”带着哭腔问:“你是谁?”

  何蓉手持短刀,又捅进了“痨病鬼”的手臂里,“痨病鬼”哭着说:“在迎春堂里。”

  何蓉问道:“迎春堂是干什么的?”

  “痨病鬼”又问:“你是谁?”

  何蓉不回答,冲着“痨病鬼”的手臂又是一刀,“痨病鬼”哭着喊:“我不问了,我再也不问了。”

  何蓉抽出短刀,“痨病鬼”手臂上的刀口都在流血,鲜血滴答滴答落在青翠的草叶上,一片片草叶被染得猩红妖艳。

  “痨病鬼”说:“迎春堂是训练高级风尘女子的地方,训练好以后就卖给风尘场所。”说完以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何蓉本来想问怎么训练的,但想了想后又没有问,训练风尘女子的方法,肯定难以启齿,她问道:“谁在训练?”

  “痨病鬼”不敢再多嘴了,他说:“黎夫人。”

  何蓉问:“黎夫人是谁?”

  “痨病鬼”哭着说:“黎夫人就是黎夫人。”

  何蓉想了想,又问道:“你们是怎么骗走永嘉府那个女子的?”

  “痨病鬼”说:“任安先在永嘉府盯准了漂亮女子,然后趁机接近,私订终身,再带着女子私奔。这一切我丝毫也不知晓。”说完后大口大口喘着气,他手臂上的血液已经流成了小溪。

  何蓉说:“你在说谎,你什么都知道。”她又在“痨病鬼”的腿上扎了一刀。

  “痨病鬼”嘶声哭喊着:“我知道,我知道。快放我下来吧,求求你。”

  何蓉想了想,看到太阳渐渐落山了,自己也没有需要再问的了,就离开了被吊在空中的“痨病鬼”。“痨病鬼”在她身后大声哭喊:“求求你,别走,放我下来。”

  何蓉大步向山下走去,头也没有回。她知道“痨病鬼”不是死于失血过多,就是死于狼口,他活不过今夜。

  何蓉回到杭州府那家客栈,已经快到午夜了。她毫无困意,索性换上夜行衣,去往迎春堂探察。

  迎春堂很大,占地足有几十亩,前院是一间门店,门店里摆放着货架,货架上放着笔墨纸砚。前院与后院有暗门相通,但平日里暗门从不打开。走进前院的人,以为这是一家文房四宝店,谁也不会想到,它的后院暗藏玄机。

  几十亩大的后院里,树木参天,郁郁葱葱,浓密的树冠不但遮没了日月之光,也消弭了后院的声响。树木中有几间房屋,雕梁画栋,池馆水榭,极显奢华。

  后院的所有玄机,都藏在这几间房屋里。

  这几间房屋的主人是黎夫人,一个谁也不知道来历的中年女子,她每曰都精心描画自己的面容,她这个年龄本该已经徐娘半老,然而她却风情万种,比那些少女更具魅力。

  黎夫人的工作,就是训练那些被老渣贩卖到这里的漂亮女子,教她们学习琴棋书画,训练她们的风姿气质,训练她们取悦男子,然后将她们高价卖给风尘场所。从这里走出的每个女子,都是风尘场所的头牌,她们一晚的收入,就相当于杭州府普通商贩一辈子的收入。

  在江湖上,这些漂亮女子都被称作瘦马。黎夫人所从事的工作,江湖上叫蓄养瘦马。

  在牲口经纪行当里,有一种人叫牲口贩子,他们在牲口市场找到那些骨骼清奇,却没有被人发现的瘦马,买回家中,仔细调养,等到马变得膘肥体壮,再牵去牲口市场上卖,卖价往往会比买价翻几番。

  蓄养瘦马的江湖黑话,就来自这里。

  迎春堂后院的作息黑白颠倒,黎夫人和那些美若天仙的女子,每到暮色苍茫,就纷纷起床,而到曙光降临,就上床就寝。但这些美若天仙的女子,还不知道她们的归宿是风尘女子。

  何蓉趴在房梁上,她看到了那名来自永嘉府的女子,也看到了黎夫人。黎夫人对那名女子说:“梦蝶,你的情郎有事在路上要耽搁一些时日,你先在这里跟着姑娘们学习乐器弹奏吧。”

  那个名叫梦蝶的女子答应了。

  和梦蝶一起学乐器弹奏的还有七名女子,她们一个个都美艳不可方物,一个个都气质高雅,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何蓉知道,这些女子肯定也和梦蝶一样,有着相同的命运。

  乐器弹奏是此类女子身份的象征,也是她们进入上流社会的敲门砖。上流社会的女子琴棋书画样样俱佳。上流社会的人都有钱,但不是有钱就能够进入上流社会。

  八名女子一起学古筝,她们学得很开心,学得很努力。

  黎夫人的教学规则很严厉,她不允许任何人上课说话,下课后,毎个女子都必须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那些房间的布置异常奢华,房间里燃着西域香。这种西域香,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会让人渐渐丧失记忆。

  姑娘们很快就融入了一种全新的生活中,她们的眼中只有极度的奢华、美丽的风景、美妙的琴声和诗歌……这是天堂才有的生活。

  还有另外八名女子。

  另外八名女子比梦蝶她们更美丽,更有气质,更不食人间烟火。

  这八名女子进入迎春堂已经很长时间了,她们以迎春堂为家,她们弹琴作画,吟诗作对,对弈下棋,而且在各方面都是高手。

  她们学习的内容是如何取悦男人。

  为她们讲课的,是已经从迎春堂学成后并从业的高级风尘女子。这些高级风尘女子会定期来迎春堂,她们香车宝马,俊童侍从,满身名贵,仅一颗配珠就能花掉普通人一辈子的收入。

  与何蓉寻找的这名大家闺秀在一起的这几位女子,都对高级风尘女子极为艳羡。在她们眼中,一个女人做到了这种地步,就等于到达了女人的人生巅峰。

  风尘女子的行动不自由,但是高级风尘女子的行动是自由的。风尘女子不能挑选客人,但是高级风尘女子可以挑选客人。风尘女子接受鸨母的管束,但是鸨母对高级风尘女子唯命是从,因为高级风尘女子是鸨母的摇钱树。高级风尘女子的客人只有王公贵族和富商巨贾。

  迎春堂是高级风尘女子的生产基地,每期只训练八位女子,从迎春堂走出的毎一位女子都价值连城。

  趴在房梁上的何蓉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人世间会有这样一个地方,会有这样一种职业。

  她在迎春堂后院没有看到一个男人,这里是男人的禁区。这里只有黎夫人和那群美丽女子。美丽女子都是被老渣贩卖来的,但黎夫人是怎么回事呢?

  黎夫人究竟是什么人?

  有一天,趴在房梁上的何蓉听到迎春堂的一个女子在弹筝,她边弹边唱: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

  那个女子的声音如同天籁,异常纯净,极为柔媚,又极为忧伤,何蓉听得差点掉下眼泪。何蓉从来没有听过这么美妙动听的歌声,如果不是亲耳听到,她不会相信一个人的声音会如此曼妙,如此凄绝,像黄昏呜咽的风声,像午夜淅沥的雨声,像漫天静静飘落河面的雪花。

  可是,黎夫人说她唱得还是不够好,这样的歌声和大街上卖唱的乞丐没有什么差别。

  连日来在迎春堂的潜伏,让何蓉惊异不已,何蓉想要营救梦蝶,却发现迎春堂里有十六名梦蝶,每一个梦蝶都有相同的命运,毎一个梦蝶都忘记了自己的过去,忘记了自己的出身和家庭。

  每一个梦蝶都喜欢自己现在的生活,每一个梦蝶都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向往。何蓉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一天晚上,何蓉准备行刺黎夫人。

  如果没有了黎夫人,就没有了迎春堂。如果没有了迎春堂,也就不会有更多被老渣贩卖到这里的漂亮女子了。

  何蓉趴在黎夫人寝室的房梁上,准备等黎夫人熟睡后,一刀砍下她的脑袋,然后在曙光来临前,逃离杭州府。

  然而,她没有想到,她在黎夫人的寝室里见到了角丸。

  那天在集市上,史敬设计将角丸和一群东瀛武士关进了死牢里。所有人都认为角丸难以逃出,然而,大家都低估了角丸的能力。

  那天晚上风雨交加,身轻如燕的角丸蹬着两面互呈直角的墙壁,爬上了高高的天窗,天窗距离地面有两三丈,死牢里的人,只有角丸才能够爬上去。狭窄的天窗,也是死牢里唯一的采光口。

  天窗上钉着木棍,角丸将衣服撕成长条,做成绳索,绑在木棍上,把绳索的另一头丢进死牢里。死牢里的东瀛武士们一齐发力拽绳索,将木棍生生拉断了。角丸钻出了天窗,狭窄的天窗仅容瘦小的角丸钻过。

  死牢自从建成后,从来没有人越狱过,所以看守毫不在意,他们坐在房间里聊天,钥匙系在一个看守的腰间。

  角丸看到看守们房门外的地面上放着一个铜盆,他一脚将铜盆踢飞了,铜盆一路哐啷啷响着,滚出了很远。房间里的两名看守闻声,手中提着长刀冲出来,他们在黑暗中喊道:“谁?谁在那里?”

  角丸趁机钻进了房间里,躲在桌子下面。

  两名看守在外面转了一圈,看到再没有什么动静,就又回到房间,互相埋怨对方大惊小怪。角丸借机悄悄从桌子下钻出,吹灭了油灯。

  两名看守一齐发出惊讶的叫声,黑暗中的角丸瞅准方向,对着一名看守打了一拳,那名看守喊道:“你干吗打老子?”

  另一名看守还没来得及说话,角丸又对着他打了一拳,这名看守恼羞成怒,吼道:“你他妈的竟敢打老子!”

  两名看守扭打成一团。

  黑暗中的角丸对着这个打一拳,对着那个踢一脚,两个看守越打越起劲,拳脚声中还夹杂着愤怒的叫骂声,角丸趁机偷走了一名看守挂在腰间的钥匙。

  所有的东瀛武士都被放了出来,他们逾墙而走。

  然后,他们追上了雁荡山中盗取《戚绝书》的大部队。

  此刻在迎春堂突然看到角丸,何蓉异常惊讶,何蓉想:难道黎夫人和那些倭寇是一伙的?

  不久,山田和横冈也走了进来。趴在房梁上的何蓉惊讶万分。

  山田对黎夫人说:“《戚绝书》已经……”

  角丸突然手指放在嘴前,向着房梁的方向摆了一下头。躲在房梁上的何蓉明白:她被发现了。

  横冈突然跳起来,从腰间抽出长刀,向着房梁砍去。

  就在这时候,门外突然飞来一支袖箭,打灭了灯光。接着,传来了喊声:“遛沟。(遛沟:江湖暗语,跳窗户)”

  横冈他们都想到何蓉无法逃脱,门外的人才是劲敌,他们抄着兵刃跑出房门,突然一齐发出痛苦的叫声,门口被人做了手脚,放着一堆乱七八糟的铁蒺藜,铁蒺藜扎进了他们的脚心和脚趾。

  横冈他们听不懂这句江湖黑话,但是趴在房梁上的何蓉能够听懂。何蓉从窗户里跳出,窗棂纷纷断裂,落了一地。

  窗户外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人,他向何蓉招招手,何蓉知道他是朋友,就跟着他翻越迎春堂的窗户,逃了出去。

  来到远离迎春堂的河边,那个人看到后面没有追兵,就停下了脚步,何蓉也停下脚步。她看到那个人脸上涂着油彩,显然不想让人知道他是谁。

  那个人说:“滕雨没有死。”

  何蓉突然听到这个消息,惊喜万分,她问:“滕雨在哪里?”

  那个人说:“在雁荡山中的童家湾,你立即骑着快马赶往童家湾,告诉周济,这些倭寇在杭州府的迎春堂。”

  何蓉答应说:“好。”她又问道:“你是谁?”

  那个人说:“来不及了,你快点去,以后再详说。”

  何蓉转身走了,那个人两步追上来,又说道:“如果我跟踪倭寇离开这里,路上会留下标记。”

继续阅读:第二十一章 惺惺相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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