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明裹好伤后,沿着后金人和朝鲜人踩踏的脚印,向着码头走去。
他刚刚走上一道山梁,就看到后金人的木船从芦苇荡里划了出来,那些木船沿着岸边一字排开,甲喇带领的马队依次跳上了木船,向着海平面那边的雁荡山划去。
后金人刚离开码头,倭寇就赶到了,倭寇大约有五六十名,他们的船从月亮岛的另一边划过来,有大船,也有小船。他们划着木船,奋力追赶后金人。
然后,朝鲜人从山谷里跑了出来,他们没有船,只好沿着江边行走,走着走着,突然藏身在了江边的树林里。海上有几艘小船划过来,慢慢地贴近码头。船上有几个人走到岸边,对着山峰指指点点。朝鲜人从树林里一跃而出,抢走了两艘木船,其余的木船像受惊的鸟雀一样向两边逃走,朝鲜人也不追赶,他们站在两艘木船上,划向雁荡山的方向。
这些木船是接应山田和丐帮的。
山田跑在最前面,他的后面是几名东瀛武士,再后面是丐帮。丐帮像遭到雨淋的蚂蚁一样密密麻麻,慌手慌脚,他们挡住了周济的去路。
周济一手一杆长枪,逢人就刺。这些天,他肚子里一直憋着一口气,现在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出口。
自从进入雁荡山以来,周济处处受困,事事掣肘,先是在破庙中遭遇险境,后又在树林中遭遇埋伏,然后受人暗算,险些葬身大海,接着,《戚绝书》被盗,而现在还不知道距离那伙盗走《戚绝书》的后金人还有多远……周济几乎怀疑自己的能力,怀疑能否追上《戚绝书》,他的心中充满了悲愤,燃烧着万丈烈焰,他把所有的愤怒都倾注在了两杆长枪上,那些挡路的乞丐在他的长枪下纷纷倒地,像翻卷的波浪。
然而,山田和赵冠雄还是逃走了。
周济他们一路追撵,像牧羊人追撵着一群羊,那些没有逃脱的丐帮的人有的躺在地上装死,有的跪在地上讨饶,还有的撒开腿跑进了密林中。周济他们根本顾不上丐帮,他们朝着山田和赵冠雄逃走的方向追去。
山田和赵冠雄逃到码头,突然被一个人拦住了,那个人手握长刀,威风凛凛,尽管面对山田率领的数名东瀛武士,尽管他的腿脚受伤了,走路一瘸一拐,但是他毫无惧色。他右手握着长刀,刀刃朝前,对着所有人喊道:“想要上船,先得过了老子这一关。”
这个人是从山谷赶来的孟明。
山田回头对河川说道:“河川君,砍了他,一起上船。”
河川答应一声,就手握唐刀冲上来,跑到距离孟明仅有两步远的时候,突然飞身而起,抡起唐刀向着孟明砍下来,孟明双腿站立不动,用刀背磕向河川的刀刃。刀刃与刀背相撞,发出令人心悸的响声,河川手中的唐刀卷刃了。
河川刚想收回唐刀,孟明突然手腕一转,长刀贴着唐刀,刀尖直奔河川的手腕。河川尖叫一声,撤回手臂,唐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孟明抡起长刀,照着河川的脑壳劈下,河川完全吓呆了,连躲闪的意识都没有。孟明手中的长刀挟裹着风声,将呆若木鸡的河川劈为两半。
倭寇全都傻眼了,赵冠雄也傻眼了。
山田叫喊着:“全部上。”
几名倭寇呀呀叫着,手持唐刀奔向孟明。
山田奔到海边,海边划来了几艘木船,他们在被朝鲜人冲散后,看到山田到了码头,就过来接应。
山田一只脚踏上木船,回头看到赵冠雄也跟了上来,他挥着手臂呵斥道:“快点过去帮忙,砍死这个人。”
赵冠雄赤手空拳,他既不敢跟着山田上船,也不敢过去参与围攻。他的脸上带着极为尴尬的表情,左右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办。
孟明在几名东瀛武士的围攻中,渐渐落了下风,他腿脚行动不便,无法闪转腾挪,无法躲避,只能和这几名东瀛武士硬碰硬。他左支右绌,险象环生,好几次东瀛武士的唐刀贴着他的衣服劈过。
就在这时候,丐帮赶来了,周济他们也赶来了。
丐帮一到便闹嚷嚷地只顾抢着上船,他们吵闹不休,争抢不休,你挤我,我骂你,乱哄哄得像马蜂窝。上了船的兴高采烈,没上船的呼天喊地。
周济赶来后,看到孟明情势危急,他手中的长枪再次投出,长枪插进了一名东瀛武士的脸颊。其余的东瀛武士看到孟明来了援军,回头就跑,争先恐后地抢着登上木船。
码头上丐帮的人还有一半没上船,木船就赶紧驶离了。没有来得及上船的乞丐中,聪明的忙向码头两边逃窜,愚蠢的急昏了头,忘记逃跑,被追上来的人赶入大海。
木船驶离码头已有十几丈,而且愈来愈远,码头上再也找不到一艘木船了。没有木船想要渡海去往雁荡山,是毫无可能的。
周济和年季站在岸边,一人手里握着一张弓,颜升对他们二人说:“射最后这艘船。”
两张弓同时拉满,同时射出,最后那艘木船上的两个人同时落水。木船上的所有人都吓坏了,他们趴在船舱里,再没有人敢抬头划桨。
颜升对滕雨和何蓉说:“把船划过来。”
滕雨和何蓉跳入海水中,一齐向着木船游去。
木船上有一个人伏下身体,只把手臂伸出船外,拿起木桨刚准备划动,年季突然射出一箭,箭镞穿过他的手臂,将他钉在了木船上。这个人发出了杀猪一样的嚎叫声。
滕雨和何蓉推着木船向着码头游来,木船上的人惊惶万状。一个人站起来,拿着刀,想要砍向何蓉,码头上的年季射出一箭,强劲的箭镞穿透了那个人的胸膛。那个人像一截木头一样落在了水中。其余的人吓得趴在船舱里,一动也不敢动。
波浪翻卷着,帮助滕雨和何蓉推着木船,木船距离码头愈来愈近,船上的人好像突然醒悟过来,他们恐惧地叫着,纷纷翻落水中,然后向着远方游去。木船抵达码头的时候,船舱里已经空无一人。
码头上的人坐上木船,向着雁荡山的方向划去。
这艘木船渡过波浪飞卷的大海,把他们送到了雁荡山中。
周济的双脚一踏上雁荡山的码头,立即找到一家店铺,要过一张纸,给浙东都指挥使写了一封便笺:
后金南下,倭寇西去,情势千鈞一发,请派兵严守各处关口,仔细盘查,切切!
周济把便笺和腰牌都交给了一名义军,让他以最快的速度去往温州,找到都指挥使,当面递交。
然后,周济带着其余的人钻入了层峦叠嶂的雁荡山中。
他们循着被踩踏断裂的荒草和被折断掉落到地上的枯枝,追过了几里后,看到地上有一堆散落的金块,显然,这是后金人在逃跑时,为了减轻身上的重量而丢弃的。而后金人身后的东瀛人和朝鲜人,看到这堆金子,不愿捡拾,也追了下去。
所有人的目标都只有一个,这就是《戚绝书》。
黄昏时分,他们追到了一座废弃的村庄旁,突然狂风大作,吹得人站立不稳,树枝嘎嘎作响,从树顶上掉落,残枝败叶铺了一地。狂风过后,万籁倶寂,树叶树枝凝然不动,形同木雕。他们准备继续赶路,突然一阵嘛里啪啦的响声传来,黄豆大的雨点,夹着亮晶晶的杏核大的冰雹,从天而降,地面上,冰雹乱蹦乱滚,活像一群蚂蚱。
他们赶紧躲进了村庄的祠堂里。
祠堂很大,可容百人,墙壁上还有被烟火熏过的痕迹。祠堂里有很多石头凳子,众人分散坐下,脱下衣服,有人点起了一堆篝火,他们围坐在篝火边,烤着湿漉漉的衣服。
突然,有人说:“这一路上都很邪门,总像是中了别人的圈套。”
又有人说:“这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让人窝火。”
还有人说:“我看我们这里有奸细。”
一些人面带惊讶,一些人用探询的眼光望向周济。
周济看着门外的雨势,点点头说:“我们这里确实有了奸细,我早已知道。”
性急的孟明立即站起来,问道:“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不说?你知道你害死了我们多少人?”
周济没有说话。
孟明指着周济,继续说道:“这些兄弟跟着我远离父母,出生入死,他们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死在大海里,实在是窝囊。你知道有奸细,为什么不早点指出来?”
所有人都看着周济,周济咬着腮帮子,压抑着心中的愤怒。
孟明又转向人群,喊道:“谁是奸细,给老子站出来。”
没有人站出来。
年季说:“这奸细害苦了我们,如果不是我自小学会了游泳,肯定也会被淹死。”
铁木石痛心地说:“是啊,还有那次,在树林里中了后金人的埋伏,手下死了那么多,想起来就伤心。”
左涯说:“先被人家伏击,后被人家沉船,我早就看出我们这里窝藏着奸细。任何问题,也逃不脱我这双火眼金睛。”
史敬不说话,他观察着每个人的表情,好像在思忖什么。
突然,颜升用刀子一样的眼光看向滕雨,问道:“滕雨,你被倭寇和丐帮抓走的那几天,都做了什么?”
滕雨说:“倭寇吊打我,逼我说出受谁的指使而刺杀山田。”
颜升问道:“你说了吗?”
滕雨说:“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滕雨的眼睛看向何蓉,发现何蓉也在用惊讶的目光望着自己。
颜升说道:“既然你什么都没有说,为什么迎风寨里会有人留下标记,让我去营救你?”
滕雨说:“我不知道。”
颜升说:“不,你知道,倭寇故意留下标记,让我去营救你,让你骗取我的信任。”
滕雨辩解说:“不是这样的。”
颜升说:“既然不是这样的,那你说是谁留下的标记?”
滕雨说:“我不知道。”
颜升不再说话,他脸上带着什么都明白了的神情,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周济接过滕雨的话头,看着滕雨,问道:“你拿到藏宝图后,为什么要当着众人的面告诉我?”
滕雨说:“我当时太兴奋了。”
周济说:“不是你太兴奋了,而是你有意为之。”
滕雨问:“我怎么有意为之了?”
周济说:“你故意让这里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手里有藏宝图,这样,通风报信的时候,就没有人会怀疑到你。”
众人一阵诧异,年季说:“原来是这样啊,心思真是缜密。”
孟明说:“看不出你小小年纪,竟已坏成了这样。”
周济说:“我早就怀疑你是奸细,但无奈你是恩公的徒弟,我才不好开口。”
孟明勃然大怒,他喊道:“是你恩公的徒弟又怎么了?他的性命是命,我那些兄弟的性命就不是命?”
左涯自负地笑着,说道:“我早就怀疑是他,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
何蓉泪流满面,她哭着说:“不是他,不是他,你们一定搞错了。”
左涯说:“不是他,还能是谁?”
铁木石附和说:“是啊,只能是他了。”
颜升痛心疾首地说:“师门不幸,请大家放心,我今天一定会清理门户。”左涯和一名义军扑上去,将滕雨五花大绑,滕雨挣扎着喊道:“不是我,不是我。”何蓉满脸都是泪水,她挡在滕雨的身前,哭喊道:“你们一定搞错了,搞错了。师父,师父……”她对着颜升哭喊。
颜升脸色铁青,他手持一把尖刀,拉开何蓉说:“你被骗了。”何蓉瘫倒在地,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颜升把滕雨拉到祠堂门口,周济喊道:“走远点,别脏了祠堂这块地方。”
颜升拉着滕雨走进风雨中,除了何蓉,所有人都站在祠堂门口观看。暮色苍茫中,手持尖刀的颜升拉着滕雨渐行渐远,他们走过一堵断墙,来到一棵大树后,颜升扬起手臂,将尖刀捅进了滕雨的身体,滕雨倒了下去。
颜升回到祠堂里,手上的尖刀沾满了血迹。颜升把尖刀上的血迹在雨水中冲洗干净,又插在了腰间。
周济说:“奸细清除了,大家早点休息,雨停了赶路。”
夜半时分,雨停了,众人站起身来,准备继续赶路,然而却发现少了何蓉。
因为下了一场大雨,地面上的荒草倒伏着,像梳得整齐的马鬃一样,脚印马蹄印全都看不到了。周济带着众人站在十字路口,不知道该到哪里去?
颜升吩咐所有人分开寻找。
突然有人高喊:“这里有一具马的尸体。”
众人循着声音跑过去,看到一棵巨大的樟树下,横躺着一具马的尸体,其背上还驮着布袋,打开后,里面全是金子。马屁股上插着一支箭,箭杆是柘木做的。
史敬看后,皱起眉头,说道:“奇怪啊。”
左涯问道:“有什么奇怪的?”
史敬说:“马是蒙古马,箭是蒙古箭,为什么蒙古箭会射蒙古马?”
左涯问道:“你从哪里看出这是蒙古马和蒙古箭?”
史敬说:“蒙古马身材矮小,善于翻山越岭,耐劲十足。蒙古箭的箭杆都是柘木做的,南方哪里会有柘木?”
左涯想了想,说道:“莫非后金内部起了内讧?”
颜升听到他们的对话,就走了过来,他说:“我觉得有两种可能,左护法说的是第一种,还有第二种。”
左涯问道:“还有第二种?是什么?”
颜升说:“我们四周看看,如果还能找到后金人的尸体,那就说明是这个后金人见财起意,驮着金子,想骑马逃走,结果被他的同伙一箭射死。如果没有后金人的尸体,那就说明这是朝鲜人射的。”
大家在旁边搜寻,却再没有找到一具尸体。
颜升说:“这是朝鲜人夺去了后金人的弓箭,射死了蒙古马。马头朝向的方向,就是后金人逃走的方向。朝鲜人能够追上后金人,我们也一定要追上。”
左涯问道:“弓箭能够追上奔马,这射箭的人手劲该有多大?”
颜升尚未说话,一旁的孟明说:“朝鲜人生活在山地,非常能吃苦,很多人靠打猎生活,习惯在山中奔跑,箭术很高超。”
左涯又问:“朝鲜人也想得到《戚绝书》,他们那些打猎的,也想占领咱这地儿?”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周济一马当先,众人跟在他的后面向前跑去。雨后的山林里道路湿滑,不断有人被滑倒,后面的人会顺手拉起滑倒的人,继续向前追赶。
天亮后,众人来到一处山坞里,这里依山修建了一座坞堡,坞堡是用沉重的方砖修建的,有些地方的方砖已经变得像泥土一样疏松,一看就知道年代久远。坞堡只有一座城门,城门紧闭,城门上插着旗帜,旗帜下站着两名包着头巾的看守,手里拿着长枪。
众人走近坞堡,坞堡里突然响起了“镗镗镗”的敲锣声,接着,几十个精壮青年沿着坞堡内部的台阶走上了堡墙,他们手中都拿着刀枪棍叉,看起来神情紧张。
周济走到城门口,对着上面喊道:“谁是里长?请上前一步说话。”
一个肤色黝黑的中年男子走出人群,站在堡墙上说道:“我是里长,你是谁?”
周济说:“我是天下总捕头周济,有要事和你协商。”说着从腰间解下腰牌,举在手中。
里长对着旁边的人说了一句什么,那人转身离开,不久,那人手中拿着绳子和竹篮重又回到堡墙上。里长把连着绳子的竹篮放下堡墙,周济把腰牌放进竹篮里,然后转身回到了人群中。
里长双手拽着绳子,将竹篮拉上了堡墙,他从竹篮里取出腰牌,和堡墙上的人仔细看着,窃窃私语,然后,里长挥手让打开城门。
众人走进了城门,里长双手抱拳,作揖鞠躬说:“实在不知道总捕头大人驾到,望多赎罪。”
周济抱拳回礼说:“叨扰各位,还请见谅。”
里长吩咐手下摆设酒席,为总捕头接风,周济摆摆手说:“事情紧急,不能久留。”
里长问:“总捕头大人从京城来到浙东,敢问有何急事?我们能否帮忙?”
周济说:“来到这里,就是想请里长帮忙。”
周济简单介绍后金人偷走兵书,倭寇在后追赶,而他们一行人是要把后金人和倭寇都缉捕归案,后金人和倭寇如果走上穷途末路,势必会在雁荡山中烧杀抢掠,为害一方。周济说:“本来想通知各处民众躲避,怎奈道路崎岖,又不熟悉地形,无法赶在后金人和倭寇的前方通知。”
里长说:“这有何难?早些年戚大帅防御倭寇的时候,就在各村各寨设立了羽檄传书。只要采取羽檄传书,保证三天内,雁荡山所有村庄都会有所防范。”
左涯没有听懂,他问道:“什么叫羽檄传书?”
里长没有说话,孟明抢先说:“我也听说过羽檄传书,遇到倭寇进犯,第一座村庄的人立即骑着快马,拿着插有三根鸡毛的信件,以最快的速度奔驰到第二座村庄;第二座村庄的人,再制作一封三根鸡毛的信件,派出两个人,分头奔赴附近的两座村庄;两座村庄的人,再拿着四封鸡毛快信,奔赴附近的四座村庄……这样,在很短的时间里,方圆百里的村庄都能知道倭寇进犯的消息,都会提前做好准备。是不是这样?”
里长说:“是这样的。”
周济由衷地赞叹道:“戚大帅真是绝世奇才。”
颜升也说:“大帅真是百年难遇的帅才。”
里长说:“今天早晨,天刚亮,我们坞堡就遭到一群骑马的人的攻击。我还没有搞清这些人是什么路数。”
周济说:“这些人就是后金人。”
里长问:“你刚才也说到了后金人,这些人是什么人?”
周济短时间内无法讲清,就简单地说:“他们是一群生活在北方的游牧人。攻打坞堡的有多少人?”
里长说:“密密麻麻的,趁着晨雾过来的,看不清楚,少说也有几十人。他们对着坞墙射了很多箭,我们死了三个,伤了十几个。他们看到坞墙太高,无法攀缘,就又骑着马离开了。”
周济问道:“他们朝着什么方向走了?”
里长说:“从这里向北,有两条路,一条是东北方向,一条是西北方向,东北崎岖难行,西北路面平坦。两条路在北面上百里外的童家湾汇合。后金人骑着马,走的是西北方向。”
周济问道:“如果步行追赶,哪条路径能够最快赶到童家湾?”里长说:“如果东北这条路是弓弦,那么西北这条路就是弓背。”周济又问道:“后金人后面还有人追赶,你看到了吗?”
里长说:“看到了,他们都走向了西北那条路。”
周济说:“我们立即追赶后金人,你立即羽檄传书,通知雁荡山所有村庄,十日内不要走出坞堡村寨,不给后金人和倭寇可乘之机。”
里长答应说:“一定照办。”
那天,周济他们在东北方向的那条山路上走了整整一天,这条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路面上覆盖着疯狂滋长的青藤、散发着腐烂气息的落叶。夜幕时分,他们歇息在了山谷间的一座破庙里。
破庙已经荒废很久了,连泥塑上的油彩也剥落殆尽,露出了木头搭建的胎体,这座庙宇里的和尚估计难耐清苦,偷偷离开了,只剩下这座庙宇,任风雨侵蚀。自和尚离开后,他们可能是第一批来到这座破庙的人。
行走了一天,众人很快就打着哈欠昏昏欲睡,他们从破庙外抱进一捆捆荒草,铺在身下,很快就响起了鼾声。年季说:“山中有狼,庙门要挡严实。”他把庙门口的香炉搬进来挡住了庙门。
破庙外万籁俱寂。残月如弯钩,挂在空中;山峦如波浪,卷向天边。
突然,破庙里传来怒恕窣窣的声音,有人起身了,此人没有走向庙门,而是走到窗户边,从窗户里翻身而出,之后蹲下身去,确定庙里没有异常的声音,这才踩着一地细碎的月光,钻进了树丛里。
这个人在树丛中穿行着,偶尔会撞在一棵树上,惊起树上的宿鸟,宿鸟鸣叫一声,就停歇了。这个人的身体趴在地上,确定身后没有传来声响,这才继续向山上爬。
山并不高,也不陡,不到半个时辰他就爬到了山顶上。山顶上有一颗巨石,他站在巨石上,发出悠长的呼哨,然后,月光中无声地飞来了一只鹰隼,轻敛双翅,乖巧地落在了这个人的肩膀上。
这个人从鹰隼的腿上解下一节竹管,从里面抽出了一片布,借助月光看了后,将这片布塞进口中,咀嚼几下,就吞咽了下去。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片布,卷起来,塞进竹管里,绑在鹰隼的腿上。
接着,这个人的手臂一抖,鹰隼就飞上了天空,沐浴着溶溶的月光,飞向远方,逐渐消失。
这个人看到鹰隼飞远了,就又钻入了丛丛密林中。
这个人来到破庙外,侧耳听了听,破庙里还是没有异样的响声,就翻身跳了进去。
突然,破庙里的火把点燃了,这个人突然看到火光中齐刷刷站立着几个人:周济、颜升、左涯、史敬、孟明、铁木石……每个人都一言不发,冷冷地看着他。
这个人是年季。
年季看到了火光和火光中的人,突然惊叫一声,翻身跳出窗外,却因为慌张而摔了一跤,他慌手慌脚地站起来,却发现面前站着一个人,他一看到这个人的脸,就浑身瘫软,坐在地上,嘴里含混不清地喊着:“鬼,鬼……”
破庙里的人走了出来,那个站在年季面前的人,是滕雨。
大家举着火把,走到了破庙外,火光中的年季瘫坐在地上,瑟瑟发抖。铁木石一把将他拎起来,狠狠地扇了两记耳光,骂道:“你这个狗内奸,害死我那么多好弟兄。”
左涯伸手挡住了铁木石,他对年季说:“我有话问你。”
年季靠着破墙站着,两只眼睛像站在土台上的田鼠一样因惊恐而局促不安。左涯说道:“你是什么时候打入我们丐帮的?硬是骗过了老子这对招子。”年季看看左涯,又看看周济,说道:“我如果全说了,你能保证不杀我?”周济阴沉着脸说:“如果你全说了,我不杀你。但你如果不说,我现在就杀了你。”
年季说:“我是后金人,是后金派我潜到丐帮里的。”
左涯问道:“到丐帮来干什么?”
年季说:“丐帮是天下第一帮,我们后金人和倭寇都看上了丐帮,可惜,我来到丐帮的大本营迎风寨,却发现被倭寇抢了先,没奈何,我只好躲了起来。那一天,我躲在丐帮密室里,准备行刺商帮主,既然不能拉丐帮入伙,刺杀丐帮帮主,也是大功一件,也可以回去复命,可是那天,我却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
左涯问道:“什么事情?”
年季说:“我在密室里听到丐帮副帮主杀了帮主,然后把尸体拉进了密室,倒了化尸粉,帮主尸体很快就化为乌有。”
左涯还是将信将疑,他问:“商帮主真是这样死的?”
年季看到左涯不相信,他有点着急了,说道:“当时,颜大当家的也在密室,他也亲眼看到了。”
左涯用疑惑的眼神看着颜升,颜升点点头。左涯脸上满是悲戚,他说:“想不到商帮主一生善良忠厚,却死于小人之手。我一定要亲手宰了赵冠雄这个卑鄙小人。”
年季说:“这一切都是山田在背后主使,山田的阴谋是,先依靠丐帮取得《戚绝书》,然后再消灭丐帮,最后消灭后金。”
铁木石插话说道:“你一个人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也没有人作证。我不相信小小的东瀛会有这么大的胃口。”
年季没有搭理铁木石,他接着说:“赵冠雄杀死商帮主后,丐帮投靠倭寇’做了倭寇的走狗,到这时候,我即使刺杀了赵冠雄,也没有什么意义了。没有了赵冠雄,倭寇还可以扶持一个刘冠雄、杨冠雄于是,我决定脱身,帮助颜大当家的救出了他的徒儿滕雨,我想拉颜大当家的入伙,然而,却在逃离迎风寨的路上,被丐帮追上了。”
颜升冷冰冰地问:“你又是如何脱身的?”
年季说:“我让颜大当家的带着受伤的滕雨先走,我抵挡追赶的丐帮。丐帮的人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边,但是我一点也不怵,因为我要保护颜大当家的性命……”
颜升打断他的话说:“你心里怎么想,我非常明白,你就只说事情吧。”
年季接着说:“我射死了几个丐帮的人,其余人不敢上前,我趁着天色阴暗,穿过树林逃走了。迎风寨百里外有一座道观,那是后金人的落脚点,道士早就被我们杀了。我在那里虽然暂时摆脱了生命危险,但处罚是免不了的,十夫长割掉了我一撮头发,以发代首,让我戴罪立功,他要求我提供情报,否则就要被砍头。”
周济说:“那天晚上,我和朝鲜人打死那些后金人的时候,你也在道观里?”
年季说:“是的。我趴在房顶上看到了你们的交战。”
周济懊悔地说:“百密一疏,当时我怎么也没有想到道观里还有人。后来呢?”
年季说:“看你们追了下去,我就在后面跟着你们。跟了十几里后,我感觉不对劲,似乎后面也有人跟着我。”
周济问道:“那是谁?”
年季说:“不知道。这人功夫极高,我设了好几个圈套,想要抓住他,都没有成功,甚至连看他一眼也不能够。我知道遇到了高手,此人要取我性命,易如反掌,所以我不敢再追下去,中途走上了相反的方向。”
周济和颜升对望了一眼,他们都遇到了蹊跷事,他们知道暗中有人在跟踪他们,但却对此人丝毫不知。勇猛如周济,机智如颜升,也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是敌是友?为什么要跟踪他们?
周济看着颜升问道:“恩公,此人现在会在我们身后跟踪吗?”颜升点头说:“肯定会的。”
其余的人听到他们的谈话,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由自主地回头观望。身后月光如练,峰峦如聚。
史敬看着年季,问道:“你离开了周总捕头后,又回到丐帮,这时候丐帮赵冠雄布下鸿门宴,想要加害左护法,你躲在暗处,射死了刀斧手,取得了我们的信任,然后跟着我们来到雁荡山,是不是这样?”
年季说道:“大丈夫做事,敢作敢当,就是这样的。”左涯说:“只怪我一时糊涂,引狼入室。”
史敬又问道:“你跟着我们,知道了那首卦辞的秘密,知道了《戚绝书》的埋藏地点,然后用鹰隼传书,让后金人抢得先机,又在半路上设下埋伏,准备取我们性命,是不是这样?”
年季梗着脖子说:“就是这样。”
铁木石突然冲上前去,他狠狠抽了年季一记响亮的耳光:“天杀的狗贼,害死我多少弟兄。”他长声哭嚎着,神情悲伤。
史敬拉退了铁木石,说道:“可是我有一事不明,混战中,你为什么会射死一名黑鹰骑士?”
年季说:“那是十夫长。”史敬疑惑地望着年季。
颜升说:“此乃杀人灭口之计。十夫长对他割发代首,他射死十夫长,此前所遭受惩罚就再无人知道。他回到后金,不会再有人知道他的所作所为,只会论功行赏,不会将功抵过。”
年季“嗯”了一声,脸上毫无表情。
周济问道:“海中沉船,这是谁做的手脚?”年季说:“不知道。”
周济对左涯和史敬说:“左护法,史二当家的,这个人是你们带来的,你们说怎么处理?”
左涯从腰间抽出利刃,说道:“一刀砍了。”
年季听到这样说,面无人色,他求饶道:“左护法,那日要不是我射死刀斧手,你活不到今天。”
左涯哈哈大笑,自负地说:“我岂能不知道他埋伏有刀斧手,刀斧手再多,我又何惧?我平生自信百万军中取上将之首,如同探囊取物。没有你,我照样全身而退。”
左涯一把揪住年季的衣领,大踏步向远处走去。年季脚步趣趄,不愿离开,他看到站在一边的颜升,说道:“大当家的救我,当日是我助你们师徒离开迎风寨的……大丈夫恩怨分明,有恩报恩。”
颜升插手而立,他望着夜空说:“当年,夫差灭越,一念慈悲,留下勾践,养虎遗患,这个教训难道还不深刻吗?”
听到颜升这样说,左涯和史敬抬起年季的双手双脚,狠狠地掼在一丈开外的一块大石头上,年季被碰得满脸是血,他站起身,咬牙切齿骂道:“颜升,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伪君子,你不得好死。”
颜升对年季看也不看。左涯一刀过去,年季的脑袋就骨碌碌滚落在地。滕雨目睹了这一切,他想着师父颜升会救年季的,但是,颜升没有救。滕雨感觉到,颜升自从来到雁荡山后,变了很多。
颜升确实变了很多,象山郡中,他被关进地牢里,一夜未眠,一夜白头,他想通了很多问题,他已不再是以前的颜升。
滕雨环顾所有人,发现唯独少了何蓉,他问师父:“师姐呢?”颜升说:“她独自离开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滕雨的心揪紧了,他问道:“师姐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颜升说:“你师姐绝顶聪明,即使遇到危险,也会化险为夷。”
滕雨低下头,异常痛苦,他没有想到,那天晚上的移花接木之计,骗过了所有人,也骗过了师姐何蓉。
那天晚上,周济和颜升找到了一个因脚踝受伤而躲在草丛中的丐帮流寇,这个乞丐被铺天盖地的冰雹砸得满头疙瘩,神志不清,看到他们时,吓得哆哆嗦嗦,语无伦次。颜升看到这个说话颠三倒四的乞丐,立即有了主意,他和周济事先把这名乞丐绑在祠堂外大石头后的一棵树上。然后开始演戏,他们要演戏给所有人看。
他们走进祠堂,故意说滕雨是内奸。对于颜升来说,祠堂里所有的人中,他最相信的就是徒儿滕雨。
不明就里的滕雨百般自辨,想要证明自己的清白,而颜升和周济却百般诬陷,说他是内奸,然后,颜升押着滕雨,在所有人的视线中,走到了那块大石头后。
大石头后,那个稀里糊涂的乞丐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颜升移花接木了。颜升推着他,又回到所有人的视线中,然后一刀下去,乞丐就死了。
滕雨一直躲在大石头后,他奉师父颜升的命令,一路跟踪,终于揪出了内奸年季。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年季会是内奸。
内奸总是藏得很深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