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来的孩子
九月,大西北的阳光依旧灿烂刺眼,而风吹过校园的时候,白杨树的树叶哗啦啦地已经翻起了一丝属于早秋的凉气。
林七二中,开学了。
经过一个暑假尽情玩耍的学生们赶在最后几天点灯熬油地补上了作业,穿上新衣服,背着书包,兴奋地扑向学校。
虽然平时在基地里也能见到面,但上学还是不一样的,新学期,新气象嘛。
肖方穿过热闹的校园,喝止了好几个兴奋疯跑打闹的学生,阴着脸走进了校长办公室,劈头就问:“卢校长,今年高中部多了两个学生,这事儿你知道吗?”
话说出口,他才看见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也在,看样子是新分来的老师,他正在气头上,只是简单地点了一下头算打招呼,转头又气呼呼地说:“咱们林七二中是子弟学校,按规定不收外面学生的,尤其是……”
“尤其是老镇上的,对吧?”卢校长不慌不忙地替他说完。
一道大桥,将基地和老镇分为两半,泾渭分明,大桥的这边是整齐的水泥楼房建筑,诸般设施齐全,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一到晚上路灯闪亮如天上银河,完全的城市生活。
而老镇则早已衰落,从头到尾只有一条水泥路,周围零散的村子里年轻人纷纷出门打工,只有老人和儿童还留在村里,日复一日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
明明一桥之隔,看上去却完全是两个世界。
但今天,有个孩子跨过了那道桥,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到林七二中的校园里来。
卢校长表情未变,和气地说:“你知道,六乡今年开春遭了洪灾,中学被冲垮了,也没钱再盖,好多学生娃娃都出门打工了,只剩下这么一根独苗苗。”
“那可以让地方上想办法嘛。”肖方脸色很不好看,“生源问题是原则问题,决不能放松,不然在教学上会给老师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对学生们也是个坏影响。”
言下之意,二中已经有一批问题学生了,再把外面的歪风邪气吹进校园,还怎么管理?
旁边的两位年轻老师都露出不赞同的表情,只是没开口,卢校长笑呵呵地说:“我知道你的顾虑,但这个学生不一样,六乡的老校长跟我说,整个老镇,只要还有一个学生有希望,那就是强小娃,他有学上,这个镇子就还有希望。”
肖方紧绷的神色有些动容,却还是坚持:“但我得为我们二中的学生负责,高二了,马上要考大学了!”
“强小娃的入学试卷在这里。”卢校长拉开抽屉,递给他一叠试卷,“高一期末试卷,他考了近满分,根据学校研究决定,不但允许入学,还给他减免了所有费用。”
肖方陡然眼睛发亮,接过卷子翻了翻,有些不甘心地说:“他可以破例……但另一个。”
提到另一个学生,连肖方的心情都沉重起来:“她怎么还能来上学呢?”
从高一一班升到高二一班,熟悉的教室里,男同学大呼小叫追逐打闹,女同学们聚拢在一起谈论着基地电视台每天放的港剧,互相交换小零食,翻阅杂志,气氛热烈。
李肆突然大呼小叫地跑进来:“哎哎!你们听我说!我刚才路过办公室,看见了我们班新来的班主任,绝了!活脱脱一个周慧敏。”
众人回头看他,下一秒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程苗苗尤其笑得厉害:“你那个眼,跟瞎了也差不多,你看到的能是周慧敏啊?别是小芳他二姨吧?”
李肆压根没被她激怒,得意洋洋地往桌子上一坐,随手拿了一颗糖丢进嘴里,美滋滋地说:“爱信不信,反正我这个学习热情啊,突然蹭蹭往上涨!感谢老张!他不调走哪有周慧敏来我们班啊。”
魏雪和胡秋敏同时尖叫起来,一个喊“你咋吃我糖?”,一个喊“我桌子刚擦干净的,你咋坐上啦!”
李肆做了个鬼脸,突然想起了什么,看着自己的位置摇头叹息:“这不行,太靠后了啊,影响我学习!”
而在高一一班的教室里,刚刚从初中部升上来的学生们对着座次表寻找自己的位置,笑闹得更加厉害,子弟学校不比外面,再分班也是老熟人,不用互相介绍也打得火热。
突然,门口的同学静默下来,一个推一个地示意大家看过去。
袁山青穿着一件明显不合她年纪的半旧衣服,低着头背着书包走进来,她个子很高,习惯性地低头驼背,瘦得脸上都凹了下去。轻飘飘地走过一列列课桌,直到教室最后一排,她才找到自己位置坐了下来。
同学们从最开始不知所措的沉默,到窃窃私语的议论,最后终于有一个男生忍不住问了出来:“她咋在咱们班啊!”
这句话打破了空气中难堪的寂静,所有人仿佛刚明白过来,对着袁山青指指点点:“她咋还有脸来上学?!”
也有的女生哀叹:“倒霉死了!早知道分班的时候去二班了!”
袁山青对这一切都置若罔闻,掏出抹布默默地擦着桌子。
一个男生皱着眉,再度去看了一眼座次表,怪叫起来:“那是我座位!她坐了我咋办啊?我可不跟袁勇的娃当同桌!”
“袁勇的娃”,这就是袁山青在油田基地里的代称,似乎所有人都忘记了,在没出事儿以前,她也是油田子弟中的一员,又乖巧又好看,叔叔阿姨遇到总要抱起来逗一逗夸一夸。
后来,袁山青的母亲去世了,袁勇办了停薪留职出门闯荡,再回到油田的时候,带着新老婆和刚出生的小女儿,神采飞扬,西装革履,自称有一个高回报的大项目来介绍给大家。
这样的骗局在九十年代到处都是,只是袁勇油田老职工的身份让大家放松了警惕,袁山青更是被他当成了挡箭牌,满嘴都是:“我女儿还在油田住着呢,我能骗你们吗?”
毫无意外,骗了就是骗了,袁勇把大家的血汗钱挥霍一空,双手一摊跑路了,新老婆跑得比他只慢了一步,只留下袁山青承受大家的怒火,再没有人记得她过去也是受大家喜爱的小妹妹,而是简单粗暴地称之为“袁勇的娃”,让人一提她就想到,她是那个诈骗犯的家属。
李肆在教室里,死皮赖脸地非要跟坐第二排的同学换位置,扬言要好好学习。
同学并不上当:“你不就是想看周慧敏?干啥跟我换啊,有本事坐讲台边上去。”
李肆故意做出羞答答的样子:“那也太生硬了。”
肖方正在这时候走进来,一看到他就头疼,大喝一声:“李肆!都打铃了不坐好,你又要离家出走啊?!”
“不是,我打算从这学期开始好好学习!”李肆狡辩着,却被肖方身后的年轻男人晃了一下眼。
高个子,留着精神的发型,白衬衫牛仔裤,清新俊朗得跟电视剧里的明星一样,夹克挂在手臂上,插着兜,眼神扫过来的时候每个人都觉得:老师看见我了。
“你还好好学习?你有这心思就不会交白卷了,滚后面坐着去!”肖方呵斥完,换了比较缓和的语气:“同学们,你们的班主任张老师调去了林七四中,从这学期开始,将有一位新老师来接替他,成为你们的班主任,高老师来自上海,是师范大学的高材生!啊……高老师,你来做个自我介绍吧?”
高飞扬大步走到讲台前,对肖方略一点头,然后抄起粉笔在黑板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三个大字:高飞扬。
“自我介绍一下,高飞扬,教语文的,名字不重要,我保证你们会记住我的。”
同学们都有些懵,他们还没见过这么直接的介绍方式,连肖方都愣了,高飞扬的眼神扫过来的时候他才醒过来,再度呵斥李肆:“还站着干什么!坐回去!”
李肆灰溜溜地往回走,路过程苗苗的时候,看见她在跟胡秋敏咬耳朵,嘻嘻地笑:“我就说李肆眼神差吧?男女都分不清了。”
“不对啊!”李肆坐到位置上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咋连性别都变了呢?我那么大的一个周慧敏呢?不教我们班啊?”
高飞扬又看看肖方,肖方恍然大悟,说了一句:“进来吧。”
高二一班的转学生,来自老镇的农村孩子,强小娃,提着一个装化肥的口袋出现在班级门口。
“这是新来的同学,强小娃,做个自我介绍?”高飞扬提醒他。
强小娃站到了讲台边,面对大家,并不吭声。
他为了开学,特地洗了头,换了白衬衫,不再是那天背心短裤汗流浃背的乡土模样,但黧黑的皮肤,过长而杂乱的头发,还有一直抿着嘴的紧绷,处处都在表示他和这座窗明几净教室里的孩子不是一路人。
程苗苗猛地张大了嘴巴,看着他的脸,怎么看都有些熟悉。胡秋敏用胳膊肘碰了碰她,小声说:“新来的两个都不是善茬啊,你觉得呢?”
“我觉得他有点儿眼熟。”程苗苗紧盯着被高飞扬示意坐到最后一排的强小娃,纳闷地说,“好像在哪里见过。”
李肆还沉浸在周慧敏大变身的震惊里,等强小娃坐在他身边才明白过来:“你跟我同桌啊?”
强小娃看他一眼,还是没吭声,面无表情的样子很不友好,李肆嫌弃地往边上坐了坐,嘀咕道:“不说话拉倒。”
在高飞扬飞快地进入了班主任的角色,给班干部布置工作的时候,同样是新来的班主任,高一一班的韩淑老师却遇到了难题。
她是第一次做班主任,经验难免欠缺,力持镇定地做完了自我介绍,目光环视了教室一圈,才察觉到学生中的暗涛汹涌。
“你们两个,怎么挤一张桌子了?”她敲敲讲台,“回自己位置上去。”
两个男生都没动,韩淑板起脸走过去:“这是谁的位置?”
其中一个男生支支吾吾地说:“是我的。”
“那你的位置呢?”韩淑的目光扫向教室里的三个空座位,最后一排有个女生低着头坐着。
三个空座位,那还有两个学生缺席?
她看见袁山青的时候,挤在别人座位上的男生急了,嚷了起来:“老师,我不回去坐!”
韩淑皱起眉头,一时搞不清状况,只能问:“为什么?”
“轰”的一声,教室里顿时就炸开了锅,所有学生群情激奋,七嘴八舌地抗议:“老师!我们不要跟她在一个班!”
“她爸是通缉犯!”有人大声说。
“谁让她来学校上学的?!谁同意她来我们班的!”
“让她去别的班!”
“她要跟袁勇一样骗我们钱怎么办啊,有人管吗?”
更有人站起来义愤填膺地说:“老师,你问问,整个高一有人愿意跟她坐同桌吗?!”
韩淑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波搞得有些慌乱。袁山青起初低着头一言不发,直到大家口无遮拦地指责,她才咬着嘴唇抬起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张愤怒的面孔,所有人都口沫横飞地讨伐着她。
她站起身搬起自己的桌子,又往后退了一步,孤零零地安置在教室的角落里。
韩淑惊讶地看着她,袁山青直直地看着韩淑,低声说:“老师,我坐这里,我不需要同桌。”
一直闷头研究自己的“考古”笔记,压根没被班上同学的吵闹影响的程芽芽听到了这句话,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入袁山青明亮倔强的眼睛里。
高一一班的事儿闹得沸沸扬扬,李肆一听说他心目中的“周慧敏”哭着出了教室,“嗖”的一声飞奔而去看热闹,程苗苗叹息地说:“他不会是要留级去读高一吧?”
偏偏李肆这时候回来了,照着她后脑勺就是一面包:“我有病啊,好容易熬到高二了要留级?打听过了,周慧敏教数学,哎呀,我这数学成绩有指望了!”
程苗苗十分鄙视:“暑假作业抄好了吗?这一上午为了周慧敏上蹿下跳的,等会高老师收作业看你怎么挨批。”
李肆把从小卖部买来的面包分给她和胡秋敏,得意地拿出借来的作业:“马上就抄完,还是新来的好哇,都不用交作业。”
胡秋敏斜着往后偷偷看了一眼,强小娃无所事事,趴在课桌上睡觉,脚下放着那个化肥袋子:“你说他从哪儿转来的,怎么还拎着化肥袋子呢?”
程苗苗也闻声转过去:“我总觉得他有点儿眼熟,你们认识不?”
“别管转学的了!”李肆不满两人的注意力分散,敲着桌子,神神秘秘地说,“你知道周慧敏班上出啥事儿了吗?袁勇他娃去一班了。”
程苗苗猛地抬起头来:“跟芽芽一个班?”
“啊?”胡秋敏差点儿叫出声来,“这叫啥事儿!怎么她还能来上学?!”
袁勇骗钱的时候,胡悦因为穷,倒是没有上当,但受害者之多,胡秋敏随便一耳朵都能听到谁谁谁受骗了,袁勇可以说是油田基地的千古罪人,袁山青居然没事人一样来上学了?
程苗苗看着他俩,嗤了一声:“大惊小怪,又不是袁勇来上学了。”
“他也得来啊,不是早跑了吗?”
李肆的这句话把程苗苗给提醒了,她猛然起身,跑到最后一排,摇动着装睡的强小娃:“就是你!”
强小娃从胳膊里抬起头来,第一眼就看到程苗苗灿烂的笑脸。
“你还记得我们吗?”程苗苗主动抓住强小娃的手腕,比着后面两人示意,“暑假时候我们三个在路上拦过你的三轮车,你送我们到大桥的啊。”
强小娃没说话,低下头,程苗苗一脸失落,不放弃地追问:“你不记得了?”
“嗯。”强小娃简单地吐出一个音节。
李肆好奇地凑了过来猜测地问:“聋哑人?”
胡秋敏也问:“听得见,但不会说是吧?”
强小娃再度埋头趴在课桌上,一点儿也不想理会三人。
开学第一天,谁都坐不稳屁股,放学铃声一响,“哄”的一声,大家归心似箭地收拾书包拔腿就跑。
程芽芽特地回头看了一眼,袁山青背着书包从后门离开,身影孤零零的,遇见的人都远远地避开,还用怪异的目光看着她。
他正在出神,常跟他一起上后山“考古”的钟瑞涛凑过来议论:“她爸骗了咱们基地多少人的钱啊,她要是跟着跑了大家也没办法,偏偏还来上学,要是我真没脸见人。”
程芽芽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又不是她骗的,还不让人上学了?你们这群人有病吧?”
钟瑞涛吓得看了周围一眼,幸亏这时候教室里已经空了,没别人听见。
“你咋还帮她说话呢?对受害者有没有同情心了?”
程芽芽冷着脸站起来:“我没帮她,只是看不惯你们,有劲儿对她爸使去,对着一个女娃娃耀武扬威,无聊。”
“你可别再说了!大家都在气头上,再针对你怎么办?咱们可是要一起过三年的。”
程芽芽不屑地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教室:“考大学看的是同学关系?”
钟瑞涛又是拍大腿又是咬牙,最后还是一狠心拉住了他,低声说:“你知道王甫强和罗政为啥开学没来?”
提到另一个跟着他“考古”的同伙,程芽芽的注意力才被吸引过来,皱着眉问:“为啥?”
“罗政他奶奶昨天夜里跳河死了。”钟瑞涛贴着他耳朵低声说,“王甫强是表亲还好,罗政可是他奶奶一手带大的,哭了一夜,哭得气儿都喘不上来了。”
程芽芽脸色变了好几次,沉吟不语,钟瑞涛惋惜地说:“老太太知道袁勇跑了,钱拿不回来了,在家难受得跟什么似的,一眼没看住就跳了河,一分钟人就没了,本来今年八十大寿,罗家还要办酒席呢,唉,真惨。”
他叹息两声,又劝程芽芽:“袁勇他娃那边,你就别帮着说话了,罗政回来看见她,还不知道要怎么闹呢。”
程芽芽回过神来,仍然坚持:“再大的事儿也跟人家女娃没关系,你们有没有点儿是非观?”
袁山青上学的事儿飞快地传开来,程芽芽一回家,贾代玉连头发上的卷发夹都来不及摘,顶着五颜六色的脑袋就冲了出来:“我听苗儿说,袁勇他娃在你们班上啊?”
程芽芽看了一眼在旁边竖着耳朵的姐姐,厌烦地说:“你咋啥都打听呢?”
“用我打听?那周慧敏……不是,那新老师都被你们气哭了,李肆去打听的。”程苗苗狡辩。
贾代玉不管,只顾抓着程芽芽问:“她爸抓到没有啊!不是通缉犯吗?咋还跟没事人一样上学呢?”
程芽芽少见地没了平静的态度,声音都高了八度:“她爸是罪犯,她不是!你们能不能搞清楚情况?!”
他这个态度更让贾代玉不放心了,顶着卷发夹就要出门:“不行,我得找老师去,袁勇他娃是啥学生,咋能跟我家娃娃一个班?!”
程芽芽大吼一声:“妈!”
正好程鹏飞推门进来,听到了一耳朵:“人家娃娃没名字吗?一口一个袁勇他娃的,袁勇犯错了和她有什么关系?贾代玉同志你也是受过教育的人,咋跟那些嚼舌根的老娘们儿一样,啥年代了,还搞唯出身家庭论呢?学校自然有学校的安排,我们做家长的不要轻易干涉。”
贾代玉跳起脚来:“这事儿和他娃能没关系?她不是花着袁勇的钱长到这么大的?那都是咱们同事的血汗钱呐!”
知道妻子的个性,程鹏飞用眼神安抚了程芽芽,拽着贾代玉往屋里走:“那都跟咱没关系,我说个跟你有关系的,那什么补脑口服液,我托西安的同事给检验了一下,就是葡萄糖水!”
贾代玉惊愕地张大嘴巴:“糖水?”
“嗯,还加了点儿别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安定什么的,长期喝能把娃娃喝坏了,都是三无产品。”
程苗苗也跳了起来,后怕地说:“怪不得李肆一喝就想睡觉呢,幸亏我爸没让我喝!妈,你看你呀!”
程鹏飞也跟着说她:“还一天到晚操别人的心,想想自己的问题吧。”
贾代玉捂着胸口往卧室跑去:“我的天哪,赶紧扔了去,你说这一天到晚的,骗子咋这么多呢!我们老百姓容易吗?!”
因为程鹏飞的打岔,这件事儿暂时揭过去了,但是程芽芽心里就像是憋了一团火。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高兴,仿佛全世界都在耳边说:袁山青不好,袁山青是袁勇的娃,你就该站在我们这边,义正言辞地指责她,孤立她,欺负她,让她在林七二中待不下去,灰溜溜的滚蛋。
可是凭什么呢?袁山青的眼睛在他脑海里晃来晃去,始终那么明亮倔强地看着他。
程苗苗又是好奇,又有些不放心,溜进卧室来,才问了两句,程芽芽毫无预兆地爆发了脾气:“都怪你多嘴,成天就你事儿多!袁勇真站面前,你们敢放一个屁吗?乌合之众!落井下石!”
程苗苗被他这突然而来的脾气弄懵了,被推出门才反应过来:“程芽芽你有病吧!我不是关心你吗?!”
袁山青引起的风波只是个开始,远未结束。第二天一大早,程芽芽背着书包往林七二中的方向走,基地建设得方方正正,通向学校的路只有这么一条,他走到一半,就看见了袁山青的背影。她低着头,但腰背挺得很直,正往前面走。这时,他的两个死党钟瑞涛和王甫强突然岔了出来,王甫强一把抓住了袁山青的胳膊。
程芽芽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冲了上去,抓着王甫强的胳膊:“你干嘛?!”
三个人都吓了一跳。王甫强犹豫一下说:“我哥……就是罗政明天要来上学了,他奶奶因为你爸的事儿跳河没了,他脾气本来就不好,反正你……要不然你明天别来学校。”
程芽芽听王甫强不是要为难袁山青,这才松开他的胳膊,王甫强也赶紧松开袁山青的胳膊,后退了一步,看着袁山青。
袁山青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我爸的事儿跟我没关系,我要不来上课就是旷课,旷课是违反纪律。”
王甫强急了:“违反纪律也比挨打强,你傻啊?”
程芽芽想起自己姐姐的招数,也跟着建议:“你就说头疼,去医院开个假条,请假。”
袁山青抬起眼睛看着他们,眼睛明亮:“请假不能解决问题,但还是谢谢你们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王甫强唉声叹气:“咋还不听劝呢?”
钟瑞涛稀奇地看着他:“没看出来,你心眼儿还挺好。”
王甫强兜头拍了他一巴掌:“我也是为我哥!他那暴脾气,明天上学把那女娃打个好歹的,再让学校开除了,我大姑不得疯了啊”
他突然把目光转向默然不语的程芽芽:“要不,你去劝劝?”
程芽芽摇摇头:“我和罗政又不熟,你都劝不住。”
“不是,我让你去劝劝袁勇他娃。”王甫强鬼头鬼脑地说,“你脑子好,说话管用的。”
程芽芽本来习惯性地想嗤笑说一句“关我屁事儿”,但是看着远处袁山青孤零零的背影,鬼使神差地“嗯”了一声。
今天是上课的日子,正式来说才是开学的第一天,学生们也不复昨天野马出笼的欢喜,规规矩矩地穿起校服背着书包进校门。
肖方严格履行教导主任的职责,站在校门口,目光如炬地看着学生们。
突然,他在人群中发现一个不和谐的身影,仔细端详了一下,招手叫停:“站住,你,就是你,新来的转学生。”
强小娃依旧穿着白衬衫粗布裤子,拎着装书的化肥袋,在一群穿着校服的学生里十分显眼,他沉默地停了下来。
“你咋不穿校服啊?”肖方吹胡子瞪眼,“还有你这个头发,这么长能行吗?跟街上那群二流子一样,你既然来了子弟学校就要遵守这里的校规。”
无论他如何说,强小娃都保持沉默,眼睛盯着地面,肖方气得稀疏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咆哮道:“好啊!老师跟你说话,你都不回答的吗?!”
不管他成绩多好,这种藐视校规的行为绝对不能容忍!
李肆夹在人群中正要往校门里跑,看见强小娃,想起当初他用三轮车载过自己的“恩情”。他小霸王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呐,于是大声替强小娃辩解:“主任!他是聋哑人!”
“啊?!”肖方大吃一惊。
强小娃猛地抬起头来,他不想说话,但更不想再背着聋哑人的误解,于是憋红了脸说道:“没校服!”
短短三个字,却是满满的西北方言腔调,油田基地的职工来自五湖四海,从小生活在普通话环境里的学生们哪里听过这一口,顿时哄笑了起来。
“笑啥!都闭嘴!”肖方威严地扫视了一圈,“还不快回教室去!”
学生们憋着笑,一溜烟跑了,肖方看着强小娃,把声音放缓和了:“没校服可不行,要统一着装才有精神面貌嘛,下课之后去后勤科买,还有你这个头发啊,男同学留这么长,成何体统,回家得剪,知道嘛?”
强小娃又不说话了,低着头。
高飞扬这时候走过来替他解围:“肖主任,他刚转过来,我还没来得及安排。”
肖方点点头:“你也是刚来的,难免想不周到,我就说嘛,抓紧时间啊。”
“知道。”高飞扬轻推了一下强小娃的背,“去教室吧,快早读了。”
强小娃走了,肖方低声对高飞扬说:“这个口音还真是个问题,你要上点心。”
高飞扬点点头:“我会安排同学带一带他的。”
强小娃的事情好解决,高飞扬刚组织班干部开了个小会,程苗苗就一马当先地举手:“你就把他交给我,不出一礼拜,保证让他融入一班集体。”
大家都知道程苗苗孩子王的性质,也不跟她抢,只有高飞扬还有点儿不放心:“你了解他吗?”
程苗苗昂头挺胸地说:“我们以前认识,暑假的时候离……反正我和李肆、胡秋敏出去玩迷路了,还是他送我们回来的,他人可好了,我愿意帮助他!”
有了程苗苗的大包大揽,强小娃的事儿暂时解决了,但袁山青却成了韩淑的一大难题。
她坐在办公室跟高飞扬商量:“班里同学对她意见很大,这样下去袁山青肯定撑不住的,她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正处在敏感脆弱的青春期。我以前也遇到过被校园霸凌的女同学,做了很多工作,最后还是退学了。”
问题是这不是单纯的校园霸凌,还掺杂着校外的经济案件,光凭老师很难扭转。
“她妈妈呢?”高飞扬注意听着。
韩淑叹气:“学籍表上父母那一栏都空着,我问了一下本地的老师,说她妈妈早就去世了,后妈也跑了,不确定啊,还有学生跟我反映,说袁勇家四口人,除了那个小的不懂事儿,剩下的都是犯罪同伙,袁勇还把一笔钱留给袁山青了。”
高飞扬摇摇头:“这种话不能轻信,我给你出个主意,家访,去看看袁家到底什么情况。”
要是被程苗苗知道弟弟真的去劝袁山青了,一定会大吃一惊,程芽芽从小就是尖子生,板着脸对啥都不关心,和她不怕麻烦的热心肠完全不同。
但这次,他真的在放学路上拦住了袁山青,竭力劝她:“罗政奶奶确实去世了,他现在处在极端情绪里,万一冲动,对你对他都不是好事儿。”
袁山青平静地看着他:“我明天不来学校,后天呢?大后天呢?除非我永远不来学校,不然罗政见了面还是会揍我。”
“我们也会劝他的,你现在先避开一下,等他慢慢冷静下来再说。”
程芽芽一肚子道理,面对袁山青突然说不出来了,她是“袁勇的娃”,眼睛为什么能这么好看这么澄澈呢?
袁山青看他不说话了,少有地露出一丝微笑:“谢谢你。”
她走了,只剩下程芽芽困惑地站在原地:啥意思啊?她听进去没有啊?
很显然,袁山青有自己的主意,第二天还是照常背着书包走进了高一一班的教室,把书本拿出来认真地复习着。
班上所有同学哪还有心思早读,全都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就在这种气氛里,罗政苍白着脸,校服衣袖上戴着显眼的黑箍走了进来。
同学们一片哗然,突然就没了看热闹的心态,开始担心他接下来会不会干什么大事儿。
罗政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教室最后面的袁山青,他双眼充血,不知道是哭的还是气的,像头蛮牛一样就冲了过去。
王甫强冲上去从后面抱住他:“哥!咱别冲动行吗?!”
程芽芽也站起来提醒:“罗政,上课了,老师要来了。”
此刻说什么都拦不住罗政,他挣开王甫强,发疯似的一脚踹飞了袁山青的课桌,课桌上的书本稀里哗啦掉了一地。袁山青猝不及防,吓得脊背紧紧地贴在后墙上。
她无路可退。
“你有啥资格来这里上学?!”罗政怒骂,“你和你爸都应该被抓起来!”
一片寂静中,程芽芽走上前去,把袁山青的桌子扶起来搬回原地,又蹲下来一本本捡着课本。
袁山青满眼是泪地看着他。罗政却更加暴怒了,对着程芽芽怒吼:“啥意思啊?程芽芽,你帮袁勇他娃是吧?”
“你想打她是吧?打啊。”程芽芽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和暴怒的罗政对视,“打人是要被开除的,挨打的那个可不用,你打了她,她继续在学校里读书,你呢?你就在学校外面等着,再打她,一直打到警察把你抓进去,你就在里面等着,等袁勇也被抓住了,你就可以和他在牢里算账了。”
王甫强颤抖着声音说:“哥,学校里不能动手啊,真开除了大姑还活不活了。”
其他同学刚才被吓坏了,此时反而转过来埋怨罗政:“咋也是个女娃,不能动手吧?”
“打人就过分了啊,老罗。”
“我们不想跟她一个班,也没说要打她啊。”
罗政气急了,转身对着全班咆哮:“现在装好人了?合着你们家没死人是吧?!”
他环视了一圈,冷笑着说:“行,你们跟通缉犯穿一条裤子,你们真行!”
说完他拔腿就走,王甫强死死拉住他,好说歹说将他摁回座位上:“先上课吧,我求你了,还嫌家里不够乱?”
这时上课铃响起,韩淑走了进来,才结束了这一场闹剧。
而在程苗苗这边,事情也不像她想的那么顺利。
李肆是不放心她去跟强小娃交朋友的,内心里总有一个无法说出口的羞耻理由:那天自己跟条死狗一样被三轮车拖回来,裤子上还有血,这个农村小子会不会把自己受伤的事儿到处宣传啊?!
怀着这样隐秘的心思,放学后他跟着程苗苗去找了强小娃,抢先说:“咱俩也算认识了,现在坐同桌也算有缘,以后我罩着你!”
他想的很好,把强小娃变成自己的小跟班,再给点儿好处,强小娃就不会把他出丑的事儿说出去了吧?
强小娃瞪着拦着他不让他走的俩人,他还要赶着回家呢,家里就剩下爷爷一个人,多少农活还没做。
程苗苗看见李肆吃瘪,得意地笑了一声,走上前挤开李肆,字正腔圆跟他打招呼:“你是不是没习惯说普通话?没关系,我包教包会,初中时候我就是广播站的播音员了。”
说着她拿出磁带递给强小娃:“我先教你,回去之后跟磁带读,一个月就能练好。”
强小娃瞪着她塞过来的东西,“磁带”?什么东西?怎么用?
这里的一切他都不熟悉,他感觉烦躁,他急着回家呢!
强小娃粗鲁地一手推开程苗苗,他干惯了农活,力气大,程苗苗差点儿被推倒,李肆急忙上前扶住她,瞪着眼睛吼:“你干啥推她?!”
“没事儿没事儿,我没站稳。”程苗苗赶紧说,生怕李肆又犯浑。
强小娃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要道歉,但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肆看程苗苗居然对强小娃这么和蔼,想起她对自己那挑剔的态度,气不打一处来,冷笑一声:“地方上来的野孩子,果然没素质没家教。”
他刚说完,强小娃猛地回头,瞪圆眼睛,扑上来一脚就踹翻了李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