馒头人生
袁山青今年才十六岁,就经历过无数漆黑孤独令人恐惧的夜晚,有小时候父母吵架把她一个人关在家里的夜晚,有母亲去世父亲带她上夜班把她丢在施工现场的夜晚,也有父亲骗钱跑路之后,无数债主上门叫骂,她只能躲在房里无助地抱紧自己的夜晚。
但没有一个夜晚像今天一样可怕,可怕到几乎要了她的命。
她已经在尽力生活了,每天回家看到门上用红油漆刷的污言秽语也能目不斜视地走过,妹妹小紫三岁了,一个人在家里难免会弄得一团糟,甚至坐在屎尿里嚎啕大哭,她也能平心静气地把妹妹抱起来洗干净,换上新衣服,再温柔地贴一贴妹妹的小脸蛋。
但是今天,有债主冒充公安局敲开了她家的门,一身酒气,带着一条大狼狗,冲进来大肆破坏,把仅有的家具都砸了个烂,衣服丢在地上用脚踩,还不解恨,看着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的姐妹俩,狞笑着说:“给我搜!袁勇不可能不给他女儿留钱,存折现金都拿走!”
同伴有点儿犹豫,被他狠狠瞪了一眼,咆哮道:“那本来就是咱们的钱!”
他上来直接搜袁山青的身,袁山青拼命挣扎,小紫吓坏了,拼命大哭,一片混乱之中,大狼狗冲了上来。
接下来的事儿袁山青记不太清楚了,等她明白过来的时候自己正举着菜刀在走廊里疯狂地追砍那两人,邻居们通过门缝看着她,目光嫌弃而惊讶。
但此时她顾不得许多,回屋抱起被狗咬伤的小紫就往医院跑,颤抖着把身上所有的钱掏出来,连分币都算上了,还是得了一句话:“不够,还差三十。”
“我,我真的没钱了。”袁山青眼前一黑。
收费员看了她一眼,加重语气:“是野狗咬的还是家养的?狂犬病可是绝症,不打疫苗会死人的,你家长呢?叫你家长来。”
袁山青卑微地求肯:“姐姐,能不能让我妹妹先打上针,求求你了,我明天一定把钱补上。”
收费员看着她狼狈的样子,叹了口气,还是把收费章盖上了,摇头说:“明天可不行,我下班之前你必须把钱补上。”
“谢谢!”袁山青慌乱地鞠了个躬,拿着单子就跑。
她哄着小紫打了针,护士看着她突然问:“你是不是也挨咬了?你也得打针啊,还有你这伤,得处理一下。”
护士一提醒,袁山青才感觉到自己胳膊上撕裂般的痛,但是小紫这三十块还没地方去淘换,又哪里顾得上自己?
她失魂落魄地往外跑,想了一圈天亮之前能到哪里去找这三十块,总不能让好心的收费员吃亏。
突然就在一片灰暗当中,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背影出现,他低着头专注地看着书,面颊的侧影清秀而美好,和狼狈的她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但她没有办法了……袁山青绝望地想着,终于还是伸手抓住了程芽芽的胳膊。
程芽芽跟着袁山青到了收费窗口,补交了三十块,袁山青沉默着,突然向他鞠了个躬。
“你别……”程芽芽慌了,尴尬地避开。
袁山青像是对他保证,更像是对自己说:“谢谢你,我一定还你钱,我一定还。”
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出来:我不是我爸。
我会还钱的。
袁山青忍着伤痛,抱着小紫从治疗室出来,小紫瘪着嘴,还在偷偷呜咽,似乎被今天发生的一连串事儿吓坏了。
“不怕,不怕啊小紫。”袁山青胳膊带伤,浑身酸痛,不得不把小紫暂时放在椅子上,挤出笑脸哄她,“打完针啦,一会儿就不疼了。”
小紫仰头看着她,幼儿纯洁的黑眸里满是对姐姐的依赖,突然,她笑了,柔软的小手笨拙地摸上了袁山青的脸:“啊啊。”
“嗯!”袁山青也笑了,眼睛里却盈满了泪水,她抓住妹妹的小手在自己脸上贴紧,“是姐姐,姐姐在这里呀。”
突然这时候有人叫她名字:“袁山青!”
袁山青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惊慌回头,却看见程芽芽从楼梯上飞奔下来,不由分说地抓住她的胳膊:“跟我去做检查。”
他抓的恰好是被狗咬的伤口,袁山青情不自禁地叫出了声,程芽芽赶紧松手,却看到掌心满是血迹,他惊愕地看向袁山青:“你也被咬了,你怎么不打疫苗?!”
“没有。”袁山青疼得浑身直抖,咬着牙抬起头分辩,“我摔的。”
程芽芽急眼了,把手上的血伸到她面前示意:“你都流血了,不处理不行的。”
袁山青低下头,抱起小紫就往外走,程芽芽不放弃地追着她:“我爸是医生……钱我出了行不行?”
袁山青低着头,匆忙地躲避着他的关心:“我不欠别人钱的。”
情急之下,程芽芽脱口而出:“可是你已经欠了啊。”
这句话让袁山青停下了脚步,抬头看着程芽芽,她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也知道程芽芽不是那个意思,但泪水再度盈满了眼眶。程芽芽手足无措地说:“对不起,我说错话了……我意思是反正你已经借了,再多借点儿也没关系的。”
袁山青咬着牙,身体摇摇欲坠,她头一次感觉自己快撑不下去了,小紫懵然无知地看着程芽芽,小身子向袁山青怀里钻去,咯咯笑着抱住了姐姐的脖子:“啊啊,啊?”
“哇”的一声,袁山青抱住妹妹幼小温暖的身躯,埋着头蹲在地上,任凭泪水奔涌而出。
到最后,还是程鹏飞出来把袁山青领回了自己的诊室,免费给她处理了伤口,看到这孩子胳膊上血肉模糊的创口,和露出来的大大小小的新伤旧疤,他深深叹气。
程芽芽则担负起照看小紫的责任,小女娃很乖,不吵不闹,眼睛亮闪闪的,没多久就熟悉了程芽芽的气息,依偎在他怀里,小手好奇地指来指去。
等他和小紫玩得熟悉起来,程鹏飞也处理完了,开玩笑说:“给人送家去啊,还打算抱回咱家去?”
袁山青慌忙站起来向程鹏飞鞠躬:“谢谢程医生,真的谢谢,今天太麻烦你们了,不用送,我自己可以的。”
程鹏飞摆摆手:“叫叔叔就行了,别放在心上,你伤口要注意啊,这几天不能剧烈活动,更别说现在抱孩子了,你跟芽芽是同学,帮个忙应该的。”
没等袁山青拒绝,程芽芽已经逗着小紫出门了:“家在哪里呀?指给我看看呢?这边?还是那边?”
袁山青慌忙追了上去,她心里很乱,既不好意思让程芽芽抱着小紫回家,又担心万一被别人看到自己和程芽芽走在一起,对程芽芽会有影响,只能默默地跟在后面。
此时夜色已深,基地里没有什么人走动,宽阔的马路上就只有他们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路灯的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袁山青盯着地面上程芽芽的影子,不由自主地一步步踩在他的阴影里。
程芽芽突然回头问:“她叫啥啊?”
“小紫,”袁山青回过神来赶紧说,“袁山紫。”
山青,山紫,一听就知道是姐妹俩。
“真好听。”程芽芽逗着小紫。袁山青借着这句话的工夫,快步走上前伸手,“就到了,我来抱吧。”
程芽芽毫不在意:“没两步,我抱着吧。”
袁山青其实并不想让程芽芽看到自己家里的一片狼藉,但见他如此坚持,不知怎么的,心里又油然升起一种自暴自弃的赌气任性:你要看那就看吧,看看我是怎么样一个不堪的人,是诈骗犯的女儿,是可以随时被人破门而入打砸而所有人都说“活该”的人。
这样的我,你还会同情我,帮助我吗?
程芽芽在看到门上的红油漆,室内抢劫之后的惨状之后,也沉默了下来,袁山青趁机从他怀里接过小紫,勉强地笑着说:“就不请你进来坐了,改天吧。”
“你家这是……遭贼了?”程芽芽环顾四周,这本来就是基地最早期开荒时候建的筒子楼,处在边缘地点,住着一些困难户和临时工,算过度房,和他家正规整齐的宿舍楼没法比。
但就算这样,也是妇联和工会特地给袁山青姐妹俩的照顾,免得真让她们无家可归。
袁山青此时又后悔起来,不想让程芽芽知道自己的窘迫,像是要维护自己最后一点儿可怜的自尊心,掩饰道:“没有,走的时候太忙了,没来得及收拾屋子,再见啊。”
她关上了房门,也关上了自己的心门。
同一个夜晚,也是李肆的倒霉日。
他白天在学校被人说急了眼,晚上一定要找李大海问个清楚,程苗苗劝了半天:“你爸压力够大了,你还问个啥?”
李肆却觉得自己理直气壮:“我都被他连累惨了,怎么也得问清楚吧?”
于是,他自觉是个行侠仗义的正派人士,质问李大海:“你们为啥开除刘俊宝他爸啊?说人家偷油,得有证据!”
李大海一脑门子官司,哪有时间跟他解释,像赶苍蝇一样挥手:“这是厂里的决定,我只是个执行者,再说了关你屁事儿!你有这工夫把心思放在学习上!”
李肆怒吼:“怎么不关我事儿?现在学校人人都骂我,说你公报私仇,你积点儿德吧,没事儿别拖我后腿!”
他都这么说了,李大海能有他好果子吃?拿起球拍就揍,追得李肆跑掉了一只鞋。
说起来李肆这顿打挨得真不冤,胡秋敏都感慨:“你这张嘴啊,真欠,我这辈子都不敢跟我爸这么说话。”
李肆现在就像个刺猬,气鼓鼓的,谁来了都要扎一下:“你爸在哪儿你都不知道呢!我是嘴欠吗?我是仗义执言!”
程苗苗把书卷起来打他的头:“能不能做做题!马上期中考试了,你还拿倒数第一啊?我都替你愁得慌。”
三人组正说着,刘俊宝在一群同学的簇拥下走了过来,李肆一看就警觉起来:“干啥?别找我麻烦啊,今天心情不好。”
没等他说完,刘俊宝“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刘俊宝可怜巴巴地说:“李肆,求求你了,我爸得罪了你爸,我替他道歉,你能不能回去说说,别让他开除我爸,开除了我家全都得搬走,我也不能在这里上学了。”
一片寂静,连最后一排的强小娃都抬起头看着这边。
“不是!”李肆急了,“什么得罪?你也信我爸公报私仇那一套啊!”
有同学在后面窃窃私语:“刘俊宝他爸不就是说了两句你爸是靠你妈的娘家上位的,这不是事实吗?当了领导就打击报复啊?”
程苗苗眼看事态越来越不对,赶紧去扶刘俊宝:“你先起来,大家都是同学,别这样!”
刘俊宝得了势,更加赖着不动:“谁也别扶我,除非李肆答应我!”
李肆突然“噗通”一声也跪下了,和刘俊宝跪了个面对面:“你说的这些我没法答应,我帮不了你,那我也给你跪一个吧,咱俩这就拉平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所有人都懵了,刘俊宝发狠地一咬牙:“那我给你磕头行不?!”
李肆毫不相让:“行!那我也磕,一起!”
两人像两个油田的磕头机一样对着,此起彼伏地把头磕得邦邦响,众人惊呆了,程苗苗也傻眼了,跺着脚喊:“都起来!丢不丢人啊!一起商量个办法不行吗?朱超!班长呢?!你还等着高班头来教室看他们拜天地啊!”
本来想置身事外躲清净的朱超没办法,装作刚发现一样跑进来:“来了来了,都搭把手,拉他们起来!不然我告老师去了。”
有男生阴阳怪气地去拉刘俊宝:“算了,起来吧,指望不上他,上梁不正下梁歪,李肆除了欺负同学还能干啥,他就不是有同情心的人。”
李肆也被程苗苗拉起来,一脸阴沉地坐回凳子上。
接下来的整整两节课,李肆一句话都没说,程苗苗好几次回头,担心地看着他。
到了放学,李肆更是谁也没等,卷起书包就走了。程苗苗不放心地追在后面,发现他既没去基地供销社买零食,也不是往回家的方向,反而像是漫无目的地瞎逛游。
程苗苗追上去问:“你咋啦?”
李肆踢着地上的石子,闷闷地说:“我不服气,大人单位的事儿,凭啥到我这里就成上梁不正下梁歪了?我平时对大家还不大方么?谁没吃过我请的零食?而且我爸怎么就成公报私仇了?我不相信我爸能是这种人。”
“那你知道袁山青吧?”程苗苗想了想,干脆岔开了话题。
李肆一拍脑袋:“袁勇的娃?哎哟你说袁勇我想起来了,我妈也差点儿上当,幸亏我爸摁住了,要不然我家也得损失几万块。”
程苗苗点点头:“她在班上也是全民公敌,家里被骗钱的欺负她,骂她,没被骗钱的也在一边架秧子起哄看热闹,可你说这事儿跟她有啥关系?”
“你咋知道没关系?”李肆小声说,“我可听说了,她帮着她爸藏钱呢。”
程苗苗煞有介事地点头:“对啊,我也听说刘俊宝他爸得罪了李肆他爸,李肆他爸就公报私仇,冤枉他偷油,给人开除了。”
“你怎么……”李肆刚要发火,转头看到程苗苗似笑非笑的脸,陡然明白过来,丧气地垂下肩膀。
程苗苗看他明白过来了,过去搂着他劝慰:“所以嘛,大家都是听说,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本质就是一向规规矩矩的人能有机会站在道德高地踩别人两脚可太爽了,诈骗犯的女儿来了,跟大家一起骂她两句,领导的儿子来了,跟别人一起给他两巴掌,至于他们是不是坏人,不知道,不在乎,先爽了再说。”
李肆低着头,无奈地问:“那我咋办?就由着他们骂?”
“不然呢?你为了这事儿再去烦你爸,保证又挨一顿打,这本来就不是我们能管的事儿,除了让你爸生气,你也更生气之外,没有任何结果,我知道你想帮刘俊宝,我也想帮他,大家是同学嘛,我也不想他离开二中,但真帮不了有啥办法?他们爱说就说去,能拿你怎么样?”
程苗苗潇洒地拍拍他肩膀:“武侠小说里,江湖恩怨纷纷扰扰,留到最后的能有几人?你有爸妈,还有我们这些好兄弟,你在意我们的感受就够了,其他的人,过客罢了!”
李肆心里一阵温暖,笑了起来,揉揉程苗苗的头发:“你年纪大了,长脑子了,劝人一套一套的。”
“呸!”程苗苗歪头躲开他的手,“我从小脑子就好!不然能成铁三角的头呢?你们一个个的,打架的打架,跳河的跳河,我都操碎了心,以后你可听我的吧!”
李肆笑着上前揽住她:“行!都听你的!”
两人勾肩搭背,快活地转身踏着一地金黄的夕阳往家走。
刘俊宝到底还是离开了二中,程苗苗还特地去找了高飞扬询问有什么办法可以帮他,高飞扬无奈地说:“学校不会因为刘俊宝的家长没工作就不让他上学,但如果他家要搬走,那他势必要转学,这就没办法了。”
正如高飞扬所说,刘家搬走的这天,几个要好的同学到校门口送别刘俊宝,程苗苗拿着一个新书包:“这是李肆给你的。”
刘俊宝没接,程苗苗硬塞给他:“他不好意思来,让我转交,你也别怪他,他和他爸都是很好的人,肯定没什么公报私仇的事儿,这我敢保证的。”
刘俊宝叹息一声:“反正我要回老家种地了,说这些也没用了。”
程苗苗看到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心里也不好过,油田的工作稳定,圈子闭塞,基本扎下来就是一辈子,连调动都很少,孩子们不怎么能体会到大城市那种动不动就转学搬家的分离滋味,如今看到从小一起长大的小伙伴马上就要天各一方,也许这辈子都难见面,她的鼻子也酸了,殷殷叮嘱:“一到那边,就写信回来啊。”
刘俊宝收下了书包,抬起眼睛认真端详着每一个来送他的同学的脸,仿佛要刻在心里一样。
最终还是一挥手:“都回吧!再见啦!”
李肆没有去送,趴在大桥上茫然地看着流水,他不知道,此刻他心目中暴躁刻板、不近人情的爸爸李大海自掏腰包,给了刘俊宝他爸三个月工资的补偿,还要编造借口说是钻井队的补贴。
程苗苗找到李肆,和他一起趴在桥头,闷闷地说:“你说要有一天油田不行了,咱们爸妈也干不下去了,咱们是不是也得这样走啊?”
李肆被她逗笑了:“咋可能!国家还能不用石油了?我爸说了,生是油田人,死是油田鬼,他肯定是要留守石油事业一百年不动摇的,再说,走了正好啊,你不一直想去大城市?我都行,到时候看你去哪儿呗。”
程苗苗故意上下打量着他:“就你这吃不了苦的样子,还是乖乖留在油田吧,没了你妈的小饭馆,出去了你连饭都吃不上可咋办,就该让你去河西村子里体验体验生活。”
“谁去那破村子里啊!连个楼都没有。”李肆突然想起来,“哎,这几天怎么没见你扶贫强小娃了?”
程苗苗锤他一下:“啥扶贫啊,我们那是一帮一对对红!”
“哦对对,怎么现在不红了?人家不爱搭理你吧?”李肆嬉皮笑脸地凑过来故意笑话她,“高班头交代的任务呢,不完成啦?”
程苗苗捡起一颗石子丢进水里,发狠地说:“我才不一直热脸贴冷屁股呢!他不搭理我正好!就没见过这么又臭又硬还不肯开口的石头!”
不知道为什么,李肆听到程苗苗决定放弃强小娃不再帮扶的决定,心情一下就好了起来!他搭住程苗苗的肩膀:“还是咱俩热脸贴热脸好了,我妈请了新厨子,正经川菜,走,我请客!”
刘俊宝走后,高二一班一直弥漫着沉闷而尴尬的气氛,高飞扬注意到了,这天特地在下课后留了堂,他从讲台往下看着一张张年轻稚嫩的脸,语重心长地说:“我常常在想,作为老师,我能教你们什么呢?今天我能教你们的第一件事儿,那就是——”
他转身,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两个铁画银钩的大字:自己。
高飞扬微笑着看向迷茫的学生:“你们肯定觉得,自己就是自己,还用教吗?但我觉得,大多数人这一生都做不好自己,人云亦云,随波逐流,总是把自己的人生嫁接到别的东西上。
“班上开学以来发生的事儿,大家都知道,我当然可以要求你们把嘴闭上,不要传闲话,但是你们会听吗?所以我对你们的要求是,请你们坚定地成为自己,不要变成别人。”
学生们鸦雀无声,连李肆这样的刺儿头都集中了精神,专注地在听。
高飞扬敲了敲黑板:“我们都是独立自主的人,有自己的思想,有热爱和不热爱的东西,你的样貌,你的出身,你的父母,这些更是与生俱来,不能改变,要伴随你一辈子的。”
他再度环顾教室,诚恳地说:“但我们能够做到的是,让我们的人生按自己的方式往下走,而不是一定要成为某个队伍里的一员,这个世界允许我们不和大多数人为伍,允许我们不活在某些阴影之下,你们不是毫无见解与独立思想的看热闹工具,你们有自己的生活,那件事儿比什么都重要……”
高飞扬拍拍手上的粉笔灰,做出了总结:“所以,如果你一定要成为某个样子,一定要发出某种声音,我希望那是你自己内心做出的选择,并且能够为此负责,为此赌上你的认知和尊严,而不仅仅只是因为他说了,他说了,他也说了。”
他把粉笔头精准地丢进盒子:“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下课。”
程苗苗一直思索着高飞扬的话,就算去农贸市场逛街都提不起精神来,她无精打采地掏钱买了个棉花糖,突然听到热闹的叫卖声中传来一个熟悉的,带着浓浓方言的腔调:“卖红薯!烤红薯!又甜又面的本地红薯!”
她举着棉花糖回头,强小娃穿着背心短裤,黝黑的皮肤在夕阳下泛着汗水的光芒,几乎刺到了程苗苗的眼睛。他不像在学校里那么沉默寡言,拒人千里之外,笑容灿烂得像是刚开的太阳花儿。
程苗苗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他忙碌,一会儿称红薯,一会儿收钱找钱,动作麻利,一看就是做了无数次才能有的娴熟,旁边的三轮车上还摆着翻开的课本,和写了一半的作业。
这里是自发组成的地摊区域,小贩们挤挤挨挨。强小娃还抽空帮着大爷大娘搬东西,整理货物,一个光屁股的小娃娃咬着手指头摇摇晃晃地走到狭窄的小路中间,眼看就要撞上三轮车——
强小娃冲过来一把举起小娃娃,亲热地哄着:“恁咋在这咧?!”
说完把孩子放在脖子上骑着,牵着娃娃的两只手晃悠,过了一会儿,有个卖菜的妇女找过来,一眼看到高高在上的孩子,笑得咧开了嘴,过来接走孩子,亲热地跟强小娃说笑着。
程苗苗一直看他看到棉花糖在阳光下彻底融化,流到了手上黏答答的,才醒过来。
原来,学校之外的强小娃,是这个样子吗?
十七岁的程苗苗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世界的参差:有人吃着馒头,有人吃着红薯,有人吃着辣子鸡,有人饿着。
有人背负着骂名,有人背负着罪名,有人落井下石,有人行侠仗义,怎样都是人的一生。
她又无比深切地理解了高飞扬的话:如何成为自己,如何坚定内心正确的选择,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一样。
但程苗苗此刻找到了她的答案:她要再帮一次强小娃,她要做坚定伸向强小娃的那只手。
无论这个世界多么不公平,都不能灭了心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