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1997年发生过很多大事:中共十五大开幕,香港回归,长江三峡工程截流成功,重庆成为第四个直辖市,世界上第一只克隆羊多利顺利生下后代……
但是在少女程苗苗的心中,这一切都离她太过遥远,是完全触摸不到的世界,她无忧无虑地正要和小伙伴一起度过十七岁的夏天,浑然不知这一年即将是她人生改变的开始。
1997,不一样的一年
当夏季的燥热南风吹遍西北广袤大地的时候,油田基地子弟学校林七二中的操场上正在举办“喜迎香港回归文艺大汇演动员大会”。
台上的教导主任慷慨激昂地舞动手臂,用力到连为数不多的头发都甩了起来,一连串的套话喷薄而出,最终落定在胳膊的重重一挥:“在整个二厂,乃至整个油田做个表率!我有信心,我相信大家也有决心!”
而台下顶着烈日的高中生们,却没有他这么激越的情绪,或是蔫蔫地低头站着,或是左顾右盼地开小差。
香港,对于这些自小生长在基本是小型城市配置的油田基地里的孩子来说,实在是一个太陌生的地方,只偶尔在录像带里看到过。回归祖国固然是大喜事,但是肖方主任的讲话再简短一些就更好了。
而在操场后面的围墙边上,却有两个人迫切地希望肖方讲得长一点儿,再长一点儿,好拖延时间让他们翻墙进来。
程苗苗率先翻过墙头,动作娴熟,一看就是惯犯。她拎着书包,宽大的校服披在身上,袖子晃荡在外,小辫子风风火火地朝着天,显得跟她一样不驯。
看着墙头上忽隐忽现的另一个脑袋,程苗苗小声催促:“赶紧的啊,磨蹭啥呢!”
和她一起长大,既是发小又是同学的李肆,脖子上挂着书包,扒在墙头进退不得,哭丧着脸求助:“没劲儿了。”
“你真是!”程苗苗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凭着天生的一股莽劲儿跳起来用力把李肆连拖带拉地拽过墙头,然后两人跌跌撞撞地往操场飞奔而来。
这时候肖主任终于进入下一流程,拿着纸扫视了一眼:“下面我宣布一个处罚决定。高一一班的李肆同学。”
台下鸦雀无声。
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回答,他伸着脖子,肃着脸一百二十度环视了一圈。而高一一班同学们纷纷扭头,正蹑手蹑脚摸到队伍末尾的李肆就暴露了。李肆不知所措,干脆抱着书包蹲在地上不动。
“李肆!”肖方直接点名,“你蹲那干啥?”
李肆机灵一动,立刻苦着脸举手:“报告老师,我肚子疼。”
肖方担任教导主任多年,火眼金睛,岂会被这点儿小把戏瞒过去,厉声怒斥:“给我站到台上来!”
和他的狼狈不同,在同学兼闺蜜胡秋敏掩护下成功站入队尾的程苗苗抿着嘴笑,刚才患难与共的交情荡然无存。
李肆垂头丧气地站起来,走到了台上,老实地低头立正。
“高一一班李肆同学,上周六晚上七点半,在县城农贸市场游戏厅和社会闲散人员打架斗殴,造成了非常恶劣的影响,经同学举报、校领导查实后,现在宣布对其的处理决定。高一一班李肆,多次严重违反校风校纪,已经达到勒令退学的标准……”
李肆的脖子像小公鸡一样“嗖”地挺直了,目瞪口呆地看着肖方,心想: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台下的同学也都惊呆了,程苗苗脸上幸灾乐祸的笑容消失,紧紧盯着肖方的嘴,大气都不敢喘。
接着,肖方清清嗓子,放缓了语气:“当然,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嘛,学校本着不放弃一个学生的态度,最后做出记大过的处分决定。”
逃过一劫,李肆拍拍胸口,和台下的程苗苗对视一眼,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灿烂笑容。
他笑得太开心,肖方看不过去,瞪了他一眼:“现在由李肆同学做深刻检讨。”
“哦,哦哦!”李肆恍然大悟,手忙脚乱地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一边展平一边往话筒面前凑,习惯性地“喂喂”了两声,才觉出不妥,顶着肖方刀子一样的目光高声说:“尊敬的校领导,各位老师,各位同学——犯下的严重错误。”
台下的同学们傻了,怎么就成我们的错误了?
李肆也傻了,翻来覆去地看着纸,然后才恍然大悟地一拍脑袋:““拿错了,这是第二张。”
肖方气得不顾师道尊严,抬脚作势要踹,李肆像个活蹦乱跳的猴子,一边躲避一边还要在全身兜里翻找。各种零碎小东西稀里哗啦地掉在台上,里面甚至还有一把现成的罪证:游戏厅的代币,掉落的时候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像在给他伴奏。
程苗苗终于憋不住,藏在胡秋敏身后发出一声闷笑,李肆躲躲闪闪地凑到话筒前,稿子也不要了,眼睛一闭大声喊:“对不起,我重说啊!错误都是我犯的!是重大的,不可原谅的,能气死人的,我对不起校领导,对不起同学们,啊,这个这个……总之我都改了!以后再也不敢了!祝大家身体健康,万寿无疆。”
乱七八糟地说了一通,最后看着横幅上大大的“喜迎香港回归”,李肆福至心灵,模仿粤语发音嬉皮笑脸地四下鞠躬:“晒晒,晒晒。”
台下的同学们被刚才程苗苗的闷笑点燃的情绪终于一发不可收拾,轰然爆笑起来,陷入了欢乐的海洋,连台上站着的老师都有几个忍俊不禁。肖方却差点儿被气晕过去,哆嗦着指向李肆怒斥:“给我滚下去!”
“好嘞!”李肆没心没肺地一笑,飞奔下台,临走还不忘把掉落台上的小零碎揣回兜里。
肖方捂着胸口,觉得自己的职业生涯里遇到的挑战真是一山高过一山,幸好,这一届学生并不都像李肆这么跳脱,还是有好孩子的。
脸色缓和,他再度站到话筒前,扬声点名:“下面要表扬高一一班程苗苗同学。”
程苗苗正对着胡秋敏倒背在身后的小镜子扎头发,闻言差点儿跳起来:糟糕!没想到老师这么不上道,天底下哪有公开举报人信息的,这不擎等着打击报复吗?!
而这时走到一半的李肆已经听见了肖方下面的话:“勇敢地向老师揭发了李肆的恶劣行为,请同学们以李肆为戒,把心思都放在学习上,不要辜负老师家长——”
下面的话,李肆已经听不见了,满脑子都是那句“勇敢揭发”,他看着面前程苗苗的脸,嘴唇哆嗦着,简直不敢相信。
而从胡秋敏肩膀上探出头来的程苗苗,毫不心虚地对他露出无辜笑容。
动员大会结束,同学们回到教室。这是一天里难得的轻松时光,谁也不急着回家面对作业和家长,互相拿出杂志、小说叽叽喳喳地交流,直到李肆板着脸,重重地把书包扔在程苗苗的课桌上,发出“砰”的一声,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
他心里像藏了团火一样,迫不及待要找程苗苗算账,好嘛,就说自己在外面打个架怎么就被勒令写检讨了,原来群众里面有坏人啊!
课桌前后左右的四个人都被吓了一跳。
李肆运气大喝一声:“叛徒!”
他眼睛只盯着程苗苗一个人,可程苗苗毫无心虚、内疚,还一脸笑眯眯的样子。李肆心里更加冒火,再度恶狠狠地指责:“叛徒!”
他高姿态地站着,指望大家一拥而上替他主持公道,没想到不但程苗苗若无其事,和她同桌的胡秋敏左右看了看,果断背起书包走人,连前桌的班长朱超也站了起来打算溜之大吉。
“你们这些人,有没有是非观?有没有做人的基本原则?”李肆挨个指过去:“胡子,说你呢,干啥去?”
胡秋敏不高兴地回头:“放学回家啊,干啥?”
“干啥?”李肆模仿肖方刚才台上讲话的姿势,手臂挥动着强调:“程苗苗做了人民的叛徒,你们都不跟我一起唾弃她这种卖友求荣的行为吗?”
此话一出,不但程苗苗无动于衷,自顾自地对着小镜子照个不停,连朱超旁边的魏雪都开始收拾书包,李肆只觉得全世界都不站在自己这边,悲愤地指控:“好你个老班,看你这临阵脱逃的背影就是下一个叛徒,小雪,你也不帮我?”
魏雪背起书包随口说:“帮啥啊,还不是因为你自己先惹的事儿。”
“就是。”胡秋敏不耐烦地说,“你打架你还有理了?苗儿举报你是挽救你啊。”
李肆怪叫一声,张牙舞爪地说:“你们就帮着她吧!今天举报我,明天举报的就是你俩!举报你,胡秋敏把办公室的热水壶砸了,举报魏雪你……你早恋!”
胡秋敏急眼了:“谁砸的,那不是不小心摔的吗?”
魏雪的脸也忽红忽白,跺着脚骂:“谁早恋了!人家都没跟我说过话!”
两个女生的反应成功地让李肆得意起来,一边做鬼脸一边指指点点:“你们都跟她同流合污去吧,只有我为正义孤军奋战!你们等着,看我怎么对付这个死丫头,看我拿她的龙!”
本来还有点儿心怀愧疚的程苗苗再也听不下去了,放下小镜子站起身来,一脚踹在得意忘形的李肆背后,把他踹了个马趴:“对付我?拿我的龙?”
这一脚加上前面的举报把李肆给踹伤心了,他安静下来,坐在自己座位上,昂着头,眼睛看着窗外的斜阳,在心里发誓:这次,死活也不原谅程苗苗。
教室里的人已经走得稀稀拉拉,眼看太阳就要落山,胡秋敏背着书包,暗暗对程苗苗示意。
鉴于之前的十几年,两人都是这么打打闹闹过来的,矛盾不留过夜是默认的规则,程苗苗在心里叹了口气,决定给这个傻小子一个台阶下。
她走上前,李肆明明用余光看到了她校服的衣角,却依旧撇着头不吭声。
说不原谅就是不原谅!李肆心里想。
程苗苗出其不意地握住他的脸,强行把他掰过来跟自己对视:“你傻了?!这是小芳的离间计,批评你,表扬我,制造内部矛盾,以达到分化打击咱们的目的,你都看不出来?”
说起来,肖大教导主任的这个外号“小芳”还是早先程苗苗和李肆给取的,推广开来之后,有调皮学生经常埋伏在他经过的楼道走廊里大唱“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这简直是林七二中约定俗成的校园笑话。
台阶递过去了,李肆却没有像从前一样就坡下驴,而是盯着程苗苗犀利地问:“你自己想想这理由牵强不?”
说着他嫌恶地用手去戳程苗苗的脸:“刚才遭到表扬的时候你笑得跟太阳花儿一样,哪像是被分化打击的样子?当我没看见啊。”
这小子,不好骗了啊。程苗苗思索着放开他,转身拉过来凳子坐下,摆出一副促膝长谈的诚恳模样:“行,不提小芳的打击报复行为了,咱们今儿就把话往开了说,我早就跟你说过多少次,游戏厅那地方不能去,里面有正经人吗?除了逃课的就是些没工作的社会混子,你在那种地方能遇到什么好人,那天我找你的时候就看见张强了。”
李肆敏感地抬起头来:“张强?我怎么没看见?”
油田基地宿舍区住着的都是一个单位的熟人,子一辈父一辈的交情,孩子们的牵绊比大人还深。李肆自诩林七二中扛把子,一向在外招猫逗狗,张强则是历史老师的儿子,少年们争强好胜,发生冲突是常事,张强曾经掰手腕输给了李肆,一直叫嚣着要报仇,此刻正好被程苗苗拿来当个幌子用。
程苗苗一看有戏,加油添醋地说:“他躲在人堆里看你挨打的笑话啊,你说就这事儿,他能不告诉他爸?他爸能不告诉小芳?”
胡秋敏都听得连连点头,李肆却好像突然开窍一样,斩钉截铁地反驳:“不对,他告诉他爸不等于坦白他自己也去游戏厅了?不可能是他,还得是你!”
李肆继续恶狠狠地盯着程苗苗,程苗苗理直气壮地继续忽悠他:“你到底有没有脑子啊?我是看见他了才决定先发制人的,与其让他举报你,不如我来举报,这样事态还在一个可控的范围内,不至于让他加油添醋地说你坏话。”
胡秋敏听着程苗苗信口开河,低头偷偷地笑了起来,一直以来这两人就是这样,好的时候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互相欺负起来也绝不手软,只是程苗苗总是技高一筹,欺负完了通常还能把李肆忽悠得一愣一愣的。
估摸着警报已经解除,程苗苗主动上前去搂李肆的肩膀:“不用太内疚,知错就改还是好同学嘛。”
被说懵的李肆突然反应了过来,一甩胳膊推开她:“行了,就是你出卖的我!”
“我那是为了你好。”程苗苗努力做出诚恳的样子,可惜李肆这次不买账了,气呼呼地拎起书包就走:“绝交!”
只剩下胡秋敏和程苗苗面面相觑,胡秋敏一针见血地说:“完了,长脑子了。”
说起程苗苗的彪悍,就不得不提她的母亲贾代玉同志。
贾代玉是林七油田车队的一名后勤保管员,认识她的人都要说一句:“她哪里是娇滴滴的林黛玉,明明是刮辣爽脆的王熙凤!”程苗苗的十七岁不过在林七二中称王称霸,贾代玉十七岁的时候则闯过闻名基地的大祸:和小男朋友大半夜开皮卡车私奔,差点儿一头陷进戈壁滩回不来。
不过要说贾代玉是恋爱至上主义呢,却又不尽然,当小男朋友被母亲所迫,哭哭啼啼来找她断绝关系的时候,她毫不留恋地把定情信物甩到对方脸上,一转头就找了其貌不扬的转业军医程鹏飞,两人热热闹闹地过起了“妇唱夫随”的好日子,跌破了所有想看热闹人的眼球。
这不,贾代玉同志前几天看电视随口一句话“他们香港人喝的啥手磨咖啡啊?真想尝尝。”,程鹏飞立刻想办法托人买了台二手咖啡机在家捣鼓一天,务必要满足妻子的愿望。
程苗苗回家看到这新鲜玩意儿,把刚才和李肆闹的不愉快抛之脑后,立刻端起杯子尝了一口,苦得龇牙咧嘴直抱怨:“这比速溶的难喝多了,你就给我妈喝这个啊?”
程鹏飞好脾气了一辈子,对女儿也端不起父亲的严厉架子,只是拉着她得意地显摆:“你闻闻,这咖啡豆多香!”
“饿啊!还有没有人管饭了?”程苗苗忍不住催促,“先做饭再折腾呗?”
做饭是不可能做饭的,因为贾代玉下班后又抱回来一个新鲜玩意儿:卡拉OK机,得意洋洋地宣布是从单位借的,要在家多练习,好在文艺汇演上露一手。
这下连程苗苗都兴趣大发,围着忙前忙后,还拿着话筒模仿明星在舞台上的做派扭来扭去,贾代玉一边夹着头发做造型一边跟女儿抢话筒,程鹏飞丢下咖啡机又忙活卡拉OK机,等到一切都搞定,已经是月上枝头,一家三口累得瘫倒在沙发上。
程苗苗到底年轻,经不住饿,起身自己泡了方便面,嘟嘟囔囔的:“辛辛苦苦一天,回家连顿热饭都没有。”
“看你这点儿觉悟!”贾代玉放下歌词纸,暂停跟程鹏飞研究粤语发音的重大任务,转过来批评女儿,“这次文艺汇演特别重要,香港能回归几次呀?错过就没了,我得让你爸争取个领唱!”
程苗苗一边吸溜着面条,习惯性地跟她斗嘴:“儿女就不重要了?身体饿垮了怎么学习,长大怎么建设国家啊?不是我说你们,我和我弟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咦,等等,程芽芽呢?”
说起程芽芽,明明是亲姐弟,却简直是程苗苗的一生之敌。和从小就是嚣张跋扈、孩子王的程苗苗不同,程芽芽安静,秀气,斯文,懂事……一切形容美好的词汇都可以用在他身上,成绩更是一路拔尖。基地的大人们每次提起程家姐弟都要带一句:“程苗苗和程芽芽,总有一个是抱错了。”
但是,要是谁对程苗苗夸她弟,一准会得到一个嫌弃的眼神和一句:“呸!那小子都是装的!”
此刻,当程苗苗发现弟弟居然不留在家里和自己一起苦哈哈地吃方便面,那股劲儿又上来了:“他一定是知道今天没饭吃,自己跑出去吃好吃的了!没良心!不带我。”
说罢还不服气,对着爸妈又来了一句:“你们俩也是,偏心眼!”
贾代玉一听不乐意了,她自诩单位上的积极先进分子,男女平等的原则刻入骨髓,儿女一碗水端平,偏偏两姐弟从小就不对付,程苗苗这个惹祸精还没半点儿当姐姐的样儿,一直以大欺小。
“偏心?你拍着胸脯想想,房子你住大的,压岁钱你拿多的,家里零食都是给你买的,一天到晚在家舞舞扎扎,在外闯祸,说偏心你爸还更偏心你呢!你考成什么熊样儿都有糖吃,你弟年年考第一他从来没夸过。”
程鹏飞眼看战火波及到自己头上,赶紧撇清:“没有啊,我一视同仁。”又试图岔开话题:“不过这个点儿,确实放学好一会儿了……”
还没等他及时表达一下老父亲的担心,贾代玉一拍桌子:“放学了去趟书店不很正常吗?儿子多自觉的人哪,我就从来不担心他在外面,哪像程苗苗,一会儿看不见就要叫家长!”
就在此刻,家里的电话铃适时地响了起来,贾代玉离得近,一手抄起听筒,凶巴巴地问:“喂!你谁?”
下一秒,声音就转了个弯:“保卫科?”
保卫科来电震惊程家三口:贾代玉眼里品学兼优的程芽芽同学,伙同两个同班同学,去后山盗墓被保卫科抓了正着。
当然,程芽芽是坚决不肯承认盗墓的,哪怕被当场抓获也不认账,一口咬定就是进山洞玩,贾代玉和程鹏飞给保卫科的同志赔笑道歉,说尽了好话,承诺一定严肃教育,才心力交瘁地把儿子带回了家,饭都不吃地开展家庭内部小型批判教育会。
程苗苗难得见老弟被批,笑得脸都成太阳花儿了,幸灾乐祸地在一边煽风点火:“品学兼优,博学多才,哦?”
贾代玉一声怒吼:“你也不是啥好东西!把那个二郎腿放下来!”
程鹏飞心有余悸地数落儿子:“大晚上的你去后山干什么?没听保卫科的叔叔说吗,那个洞之前被盗墓贼挖过,乱七八糟的,要是塌了怎么办?多危险哪。”
程芽芽小树一般挺直地站在中间辩解:“就是路过,正好看见了。”
“我揭发啊。”程苗苗看爸妈眉眼间有放过的意思,急忙举手打小报告:“才不是路过,上礼拜他说去书店其实就没去,和王甫强、钟瑞涛两个坏小子去后山烤土豆了!一定是那次就起了意,今天将罪行付诸实施。”
她摇头晃脑说的高兴,被程芽芽暴起捏住了脸:“闭嘴!”
贾代玉捂住胸口,觉得气都喘不上来了:“烤土豆?什么烤土豆?”
程芽芽赶紧狡辩:“没有烤土豆!我只是看到墓碑,想去考察研究一下,是哪朝哪代什么人的墓,我看见了上面有‘将军’两个字,看风格像是明代的……”
“他撒谎!”程苗苗趁他说话挣脱开来,和程芽芽打成一团,“你考察带着铲子干啥?”
贾代玉怒火高涨,吼得程鹏飞耳朵嗡嗡作响:“都闭嘴!亏我还一天到晚在外边吹牛呢,程芽芽你跟你姐一样,越大越没个正行,就油田基地这么巴掌大的地方,不够你俩狼窜的!有本事考到外面去啊,广阔天地,大有所为,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去大城市,有能耐往外面使啊!”
老妈爆发,后果严重,姐弟俩都被勒令在客厅里面壁罚站。程鹏飞想说情,被贾代玉迁怒地骂了一顿,只能丢给他们一个“自求多福”的眼色,灰溜溜地跟着妻子回屋了。
程家一片鸡飞狗跳的时候,李肆正躺在真皮沙发上晃着脚丫子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零食,虽然一样是没饭吃,但别提多惬意。
没办法,李肆的父母一个是特车大队的大队长,一个是饭馆的女老板,每天忙得脚打后脑勺,钱是不少挣,家里音响电视沙发都是顶配,但要说到照顾儿子就差了点儿工夫,只能在物资上无条件满足,要啥给啥。
但谁要是跟李肆说一句:“你爸对你真好。”他一定像个小炮弹一样蹦起来:“那种动不动拿棍子打人的爸,谁爱要谁要去。”
算起来,李肆是油田的第三代,他父亲李大海出身清贫,家里又没关系,虽然子承父业进了油田,却被发配到山上看油井。那时候西北多狼,这可是个顶危险的活儿,压根没人愿意去,李大海坚持了三年,从狼嘴里硬生生抠出来一个先进工作者,光荣回归基地。
再往后,李大海的日子就越过越有滋味。在外人眼里,他放下身段去做领导家的上门女婿,娶了个比自己大的老婆,简直不要脸皮,但在李大海心里,这都是老天爷的馈赠,不然他怎么能从一个穷工人家庭的孩子一步步走到今天,当上小领导呢?
今天,李大海和妻子牛铃铃又请回来一尊披红挂彩的财神爷,兴冲冲地一开门,看到李肆穿着背心短裤躺在沙发上的惫懒模样,脸“呱嗒”一下掉了下来。
“放学回家不做作业,又偷看电视了吧?!”李大海吹胡子瞪眼地问。
如果说李肆出生的时候李大海是欣喜若狂,感觉祖坟冒了青烟,那在李肆长大后的每一天里,李大海都觉得生下这个混不吝的败家玩意儿是要自己老命的。
李肆跳脚大叫:“电视黑着屏呢就冤枉我呀,李主任?”
这点儿小把戏哪能瞒得过和儿子斗智斗勇十七年的李大海,他抱着东西腾不开手,直接上前拿脚踹:“我关电视可没用遥控,那灯还亮着呢,跟我来这套?!”
牛铃铃心疼儿子,急忙拉住:“稳当些,儿子快过来搭把手,别摔着财神爷。”
安顿好了神像,牛铃铃虔诚地拜了拜,又从兜里掏出一个锦囊:“这是给你求的福袋,快系上,保佑你平平安安的。”
李肆伸出手比划着:“左手右手都挂了。”又一伸脚,“脚上两条也满了。”
他作势还要扒短裤:“内裤都是红的,我又不是本命年!妈呀,你这是请的什么大师啊,一天到晚尽整这些破烂玩意儿,全是骗钱的!”
“呸呸呸!”牛铃铃赶紧回头对神像拜拜,“童言无忌,有怪莫怪……大小是个心安,我请了两尊呢,一尊放在店里保佑财源广进,一尊放家里保佑你们父子平安。”
李肆极不情愿地被母亲挂上福袋,嘀咕着:“这玩意儿要真灵,我早就全班第一了。”
没想到这句正好提醒了李大海:“你们要期末考了?”
李肆一阵心虚,急忙否认:“爸你记错了,这才几月,要七月初才考呢。”
李大海一想也是,口头威胁了一句:“这次要是考不好,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按理说,李大海这样的职称,李肆将来随便读个技校,进油田工作毫无问题,但李肆从小心大,看不上父辈这种一眼到底的稳妥生活,外面天地那么大,为什么自己不去闯一闯呢?
但是想闯荡世界,那也得先考到外面的大学,李肆苦恼地叹了口气,盯着神像不抱希望地问:“妈,你说财神爷管考试成绩吗?”
自己事儿自己知,以他这一年逃课去游戏厅的次数,这次期末考试说不定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惨。
李肆简直不敢想象,自己要是考个倒数第一,李大海会气成什么样子,想必当年打狼的棍子会毫不留情地招呼到自己身上吧?
在李肆焦头烂额之际,从天而降来拯救他的还是程苗苗。
上学路上,程苗苗把李肆堵在家属区外面的凉亭里,拿出笔记本,但李肆还在记恨她举报自己的事儿,撇着头不看。
“给你个机会跟我和好。”程苗苗大慈大悲地说,“这是期末考试的数学押题。”
李肆一喜,数学可是他的弱项,但脸上却没露出来:“哪儿来的?”
“用一罐高乐高从刘俊宝那换来的。刘俊宝他表姐,咱们学校后勤食堂上班那个,跟数学老师他弟谈恋爱,刘俊宝看到卷子了。”
这关系绕来绕去的,李肆听得有些晕。但现在的他已经走投无路,今年为了给香港回归的庆祝活动让路,期末考试提前,就在这几天了,他要是能押题成功……
程苗苗看出他的意动,佯装不耐烦:“要不要?一句话。”
李肆一把夺过笔记本:“信你最后一次。”
两人相视一笑,程苗苗故意问:“那之前的事儿,算扯平了?”
李肆摆出高姿态,挥挥手:“看在你为我铤而走险的份上,原谅你了!下次再不跟我一条心,真跟你绝交。”
“得啦。”程苗苗习惯性地蹦上去攀住他的胳膊,“和我绝交你就没兄弟了,咱俩啥交情,别把绝交挂嘴上,伤感情。”
李肆弯下腰,顺势把她背起来,一边转圈一边问:“那刘俊宝就只看数学啊?语文英语什么的呢?高乐高我家有的是,管够!”
“美得你哟。”程苗苗在他背上笑得开心,“刘俊宝有几个表姐啊,还能都跟老师家属谈恋爱去?走吧,赶紧回学校,团体操排练了。”
“得嘞!”解决了心腹大患,李肆这一声答得干脆响亮,背着程苗苗往林七二中跑去,少女的笑声银铃般洒落了一路。
到了学校才知道,李肆参加文艺汇演的机会被取消了。
教室里空荡荡的,眼看着同学们都在操场上转悠呼啦圈,李肆阴着脸,程苗苗急了,逼问班长朱超:“谁不让去啊?”
朱超假装在写作业,支吾着说:“小芳呗。”
胡秋敏也没去排练,着急地问:“你是班长,你也不管管?”
朱超把课本一推:“我怎么管?人家教导主任说了,记大过属于留校察看范畴,不算正式学生,不能参加团体操。”
他警惕地看着三个人逼近的脸庞:“有啥不满你们跟小芳嚷嚷去,我没办法。”
“去就去!”程苗苗没想到一次恶作剧居然有这么严重的后果,自觉责任在肩,转头就要走,“平时说班集体是团体,凭啥团体操不让参加?”
李肆一把拉住她,眉毛都竖起来了:“你傻啊!我爸还不知道我被处分了呢,找了小芳再让叫家长,我还活不活了?”
眼看着程苗苗的小脸黯淡下来,李肆故作轻松地说:“不参加就不参加呗,我还不想去呢。”
胡秋敏下意识地帮腔:“就是,一个破健美操跳来跳去跟傻兔子一样。”
李肆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胡秋敏很少看到他这样,心里一跳,却听李肆惆怅地说:“别安慰我了,你们去吧,不用管我。”
程苗苗就在这一句话里下了决心,昂着头说:“那我也不参加了。”
从小她和李肆打打闹闹,互相捉弄,什么过分的玩笑都开过,但是遇到这种事情,好兄弟自然要同进退,这就是她程苗苗讲义气的地方。
李肆一愣,笑逐颜开:“够意思!”
最终结果,是高一一班的同学们挥汗如雨地在太阳底下笨拙地练习呼啦圈,李肆、程苗苗和胡秋敏三人坐在树荫底下吃雪糕。
是的,胡秋敏也向班长朱超申请退出团体操表演,决定和他们同仇敌忾。
李肆对此大加称赞:“胡子,没看错你,真够哥们儿!”
树荫下很凉快,雪糕很好吃,迎着操场上同学们探询、疑惑的眼光,李肆心里被边缘化的难过此刻都化为挑剔的嘲讽:“要我说就是瞎折腾,回归不回归的跟他们有啥关系啊?香港在哪儿都不知道。”
“我知道。”胡秋敏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仰起头让风吹着脸,似乎还微笑了起来,“在深圳旁边。”
李肆不服气地问:“那深圳在哪儿?”
胡秋敏笑得更愉悦了:“我哥大学那儿。”
一时间,李肆不吭声了。油田基地里谁不知道胡秋敏是重组家庭,她妈妈胡悦早年还是个利落的女工,离婚之后变得尖酸刻薄、怨天尤人,弄得朋友都逐渐疏远不再来往。后来胡悦再婚,改嫁了一个外厂的工人,谈不上感情,只是勉强凑在一起过日子罢了。
反倒是继父带来的哥哥杨涛放在这边抚养,对胡秋敏非常好。程苗苗还取笑过,小时候的胡秋敏就是杨涛的小尾巴。
现在,杨涛上大学去了,志愿还特地报得那么远……胡秋敏心想,也许他再没有了回这个家的理由。
但是只要提到杨涛,哪怕是从嘴里说出他读大学的这个城市的名称,胡秋敏都觉得能给自己带来一抹温暖。
李肆吭哧了半天,心情没来由地暴躁。这时正好操场上变换位置,刘俊宝的身影露了出来,他想起之前程苗苗的话,“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刘俊宝!你别跑!”
他一边满场飞奔着去抓人一边乐观地想:团体操参加不了,记大过的事儿迟早暴露,只要考试多考几分,李大海打自己的时候也会轻一些的。
三罐高乐高换来的是考试结束之后,林七二中又上演了一出“李肆走廊追俊宝”,刘俊宝在前面逃窜,李肆挥舞着扫帚凶神恶煞在后面追赶:“站住!别跑!打死你!”
刘俊宝没法不跑,高乐高都下肚子了,现在可吐不出来:“我真看到题了啊!我哪知道换卷子了呢。”
“呸!你也就骗骗程苗苗!你看我信你不!”李肆此时分外清醒,期末考试的卷子哪里是曲里拐弯的亲戚都能看见的,一定是这小子骗高乐高喝呢!
程苗苗也考了个不及格,论打刘俊宝的心比李肆还甚,但她知道有些事儿被老师知道罪过更大,追在后面喊:“李肆,你给我回来!我数到三!”
李肆怒火攻心,扭头吼道:“回个屁!你这个叛徒……哎哟!”
他只顾着回头,没料到前面就是楼梯,整个人乒里乓啷地摔了下去。
李肆在学校摔了个鼻青脸肿,回家也逃不过李大海的一顿教训,留校察看记大过加上成绩全班垫底,打了个二罪归一。
程苗苗抱着程鹏飞心爱的二手咖啡机,又让胡秋敏去租了套录像带,主动上门慰问伤员李肆同学。
李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膝盖也是红肿的,躺在真皮沙发上,板着脸翻来覆去就一句话:“绝交吧,是时候了。”
程苗苗咋舌:“说好从此不说绝交的呢?你怎么没完没了?”
“哈!”李肆大声强调:“滚楼梯的事儿我不跟你算了,但你先当叛徒出卖我,害我记大过,又拿假卷子骗我,害我考全班倒数第一,这两件事儿你敢说跟你没关系。”
程苗苗支吾着说:“那其实……关系也都不大。”
李肆瞪着她,干脆地又倒回沙发上:“绝交吧!”
胡秋敏把录像带在机子里放好,按下开关,回头劝说:“不至于,你看我们不是来看你了嘛。”
“当然了,我承认我也要负一定责任。”程苗苗心想,这次李肆真是亏大发了,作为兄弟,看在他这一身伤的份上哄哄他也是应该的,于是灵活转舵,“这可是我爸刚买的宝贝咖啡机,我都给你偷出来了,你闻闻,这个豆子多香。”
此时录像机已经开始播放《壹号皇庭》的片头,程苗苗诱惑地扇风给李肆闻咖啡的香气,然后豪迈地一挥手:“不是喜迎香港回归吗?他们在太阳底下傻转呼啦圈,咱们在家吹着空调,此刻看着TVB,喝着中环的咖啡,东方明珠就在眼前!”
港剧里那些光鲜靓丽的俊男美女,高耸的钢筋水泥森林,繁华的夜景霓虹,十字街头汹涌的车流……的确让从来没出过油田基地的三个孩子连连惊叹羡慕。
但是这个“中环咖啡”却得到了一致的怀疑:“他们喝的跟咱们喝的是一个东西吗?”
“这么难喝,为啥他们每个人一进门就说:露西,给我一杯咖啡。”李肆学着港剧里演员的腔调,怪模怪样地说。
胡秋敏心有灵犀地跟上:“不要糖,谢谢。”
程苗苗也很纳闷:“出门还得端一杯,走哪儿都端着,就是不喝,你说占着一只手多麻烦啊。”
李肆似有所悟:“我明白了,他们不为喝,为的是溜达。”
油田基地里有一座大桥,坐落在出入的交通要道上,此刻,三个孩子每人端着一杯咖啡,站在大桥上,面面相觑。
“唉,不好溜达啊。”程苗苗遗憾地说,“咱们这里也没个红绿灯啥的。”
港剧里的男男女女,端着咖啡在马路边上等红绿灯的样子还挺时髦的,为啥他们做起来就满不是那回事儿呢?
胡秋敏猜测:“我看西装怪好看的,可能要穿那个才显身材,有气质。”
李肆不信邪地又喝了一口咖啡,苦得龇牙咧嘴,本来就疼的伤处现在更疼了,他火大地挑剔:“要红绿灯干啥?总共巴掌大的地方,年轻人,不要好高骛远,羡慕电视里的资本主义生活,在大桥上溜达溜达得了……这玩意儿真难喝,和高乐高没法比。”
说着他一抬手,把咖啡倒在大桥下面的河里。
胡秋敏有样学样,叨咕着翻转杯子:“苗儿啊,不是我没义气,这我实在坚持不了……”
程苗苗若有所思地看着大桥,上面也挂着喜迎香港回归的条幅,此刻,上面的“香港”两个字和港剧里熙攘繁华的街景重合起来,一动一动的,像是在召唤她。
是啊,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必须亲口尝一尝,想知道中环咖啡的味道,那就得……
她突然转身,向着已经走开的李肆和胡秋敏兴奋地喊了起来:“我想去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