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令舟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整个车门，他侧身而入，披风上的积雪簌簌抖落，几点冰凉精准地落在了她微隆的裙摆上，迅速融化成一小片湿痕。
“前方驿站已经清场，今夜在此休整。”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黎音袅抬起眼，静静地看着他。那张脸上，依旧是她看惯了的冷硬线条，找不到一丝多余的情绪。
“审问的结果呢？”她问，声音同样平静。
“招了。”江令舟的回答言简意赅。
他似乎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谈，径自找了个角落坐下，与她隔开最远的距离。车厢因为他的加入，显得更加逼仄。
“我要听细节。”黎音袅没有放过他。
江令舟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衡量什么。最终，他还是开了口：“那妇人是苏木部族安插在关内的探子，接到死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截杀您。”
“那个孩子呢？”
“从附近的流民窟里拐来的。”江令舟的语气没有丝毫变化，“一个诱饵。”
流民窟……诱饵……
黎音袅的心又往下沉了几分。她甚至能想象出那个孩子是如何被从他真正的亲人身边夺走，被迫与一个陌生的妇人扮演祖孙，只为了这血腥的一刻。
“一个在北境安分守己多年的小部族，有这么大的能耐，把手伸到千里之外的关内流民窟？”黎音袅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讥诮，“还能精准地掌握我的行程，挑选这样一个大雪天动手。江将军，你信吗？”
她这是在质问，也是在挑衅。她不相信事情会如此简单，更不相信江令舟会全盘接受这样一份漏洞百出的口供。
“殿下，”江令舟终于正视她，黑沉的眼眸在昏暗中像两口深井，“我信与不信，都改变不了她奉苏木首领之命的事实。那根银簪是物证，她的话是口供。这两样东西呈到陛下面前，苏木部族便百口莫辩。”
“所以，你需要的只是一个能交差的结果？”黎音袅的声音陡然拔高，“至于这个结果是否就是真相，你不在乎？”
“我在乎的是您的安危。”江令舟打断了她的话，语气加重了几分，“一个合理的解释，足以让朝廷出兵北境，将威胁彻底铲除。这，才是对您最根本的保护。”
“用一个谎言去换取保护？”黎音袅几乎要笑出声，“江令舟，你的忠诚真是别致。”
车厢内的空气彻底凝固。
春禾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出，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
良久，江令舟移开了视线，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铺直叙：“那个孩子，属下已经命人送往下一处驿站，找了妥当的乳母照料。等回到京城，会张贴告示，为他寻找亲人。他不会有事。”
黎音袅的所有质问和怒火，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她设想过无数种他会如何处置那个孩子的可能，却唯独没有想到这一种。他明明可以为了省事，将孩子丢给地方官府，或者干脆不管不问。但他没有。
“他……”黎音袅的喉咙有些发干，“他还好吗？”
江令舟看着她，这一次，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她层层的戒备和尖刺。
“属下的人去带他时，他手上还攥着您给的那半块麦饼。”
黎音袅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那块她随手递出去的麦饼，竟被那个孩子当成了珍宝。
“他脸上挂着泪，很安静，没有哭闹。”江令舟继续说道，他的叙述很克制，只是在陈述事实，“直到他看见那个老妇人被押出来，才忽然指着她嘶吼——”
江令舟在这里停顿了一下。
车轮碾过冻土的“咯吱”声，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清晰。
黎音袅不受控制地屏住了呼吸，她有一种预感，接下来她将听到的，会颠覆之前的一切。
江令舟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将那个孩子用尽全身力气的嘶吼，复述了出来。
“‘她不是我奶奶！’”
轰的一声。
黎音袅的脑海中，比“苏木”二字炸响时更甚的惊雷滚滚而过。
不是？那个老妇人，不是他的奶奶？
那份所谓的“口供”，那个所谓的“真相”，在这一刻，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如果孩子是被拐来的，他应该喊的是“她不是我娘”或者“我不认识她”。可他喊的，却是“她不是我奶奶”。这说明，他或许真的有一个奶奶，但绝不是眼前这个。
那么，这个刺杀她的老妇人，究竟是谁？她为什么要冒充那个孩子的奶奶？苏木部族的银簪又作何解释？
无数个问题瞬间涌入黎音袅的脑海，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牢牢困住。她感觉自己坠入了一个更深、更冷的旋涡。
她看向江令舟，试图从他那张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震惊。
可是没有。
他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
“你早就知道了。”黎音袅说，这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属下在您质问之前，就已经知道了。”江令舟没有否认。
“那你为何还要用那套说辞来搪塞我？”黎音袅的声音在发颤，这一次，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一种从心底里生出的寒意。
“因为在那个时候，殿下需要的是冷静，而不是更多的谜团。”江令舟的声音压得很低，“一个清晰的敌人，远比一个潜藏在暗处的未知鬼魅，更容易应对。”
他看着她苍白的脸，终于还是补充了一句：“至少，能让您安稳地睡上一觉。”
黎音袅什么都没说，她只是将脸转向了车窗。
窗外，风雪依旧，天与地白茫茫一片，分不清来路，也看不见归途。
江令舟收回视线，垂下了眼帘。
驿站的日子静得像一汪潭水，偶有涟漪，也很快平复。
江令舟推门进来，带入一阵清晨的微寒。他将食盒放在桌上，里面是新蒸的软糕和一碗温热的羊乳。
黎音袅正倚在窗边，看驿站后院那棵老槐树。几只灰雀在枯枝上跳跃，不知疲倦。
“还在想那件事？”江令舟走到她身后，将一件披风裹在她身上。
黎音袅摇摇头，视线却未从窗外收回。“我只是在想，若我们不是我们，只是寻常的商贾夫妻，行至此地，看到这番景象，或许会觉得安宁。”
“我们很快就能过上那样的日子。”江令舟的话语不是安慰，而是一种陈述。
她没有应声。安宁二字，于他们而言，太过奢侈。
这份奢侈，在午后被彻底打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