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外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响动，不是商队路过的嘈杂，也非官差过境的肃整。那是一种沉稳而规律的马蹄声，配着车轮压过冻土的闷响，最终齐齐停在门外。
江令舟正在擦拭他的剑，噌的一声轻响，长剑归鞘。他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向外看。
只见三两骑从人簇拥着一辆黑漆楠木马车，车身无徽记，但拉车的骏马神俊非凡，绝非凡品。驿丞一路小跑着迎出去，脸上堆着谄媚的笑，腰几乎弯到了地上。
“有贵人到了。”江令舟退回来，神色无波。
黎音袅抚着小腹的手指微微一紧。这几日的平静，终究是偷来的。
“我去看看。”江令舟说。
“不必，”黎音袅拉住他的袖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只当不知。”
话音未落，房门被轻轻叩响了。
江令舟与黎音袅对视一眼。驿站里住客稀少，除了他们，只有两三户南下的行商，绝无往来。
敲门声不疾不徐，又响了两下。
江令舟将黎音袅护在身后，沉声问：“谁？”
“这位爷，行个方便。”门外是驿丞的声音，带着几分讨好与为难，“陆公子一行包下了驿站，想请二位移步到后院的柴房暂歇一晚。您放心，柴房小人已命人打扫干净，绝不委屈二位。所有开销，陆公子全包了。”
这话听来客气，实则傲慢至极。
江令舟面色一沉，正要开口拒绝。
黎音袅却按住他的手，对他摇了摇头。她扬声道：“知道了，我们收拾一下便过去。”
“诶，好，多谢二位体谅！”驿丞如蒙大赦，脚步声匆匆离去。
“为何要让？”江令舟不解。他们付了足额的房钱，没有退让的道理。
“此人行事张扬，要么是无脑的纨绔，要么是有恃无恐。”黎音袅慢慢坐回床沿，“无论是哪一种，此刻与他起冲突，都会引来不必要的注目。我们的行踪，禁不起查。”
江令舟默然。她说的对，他们如今是见不得光的人。
可他看着她隆起的小腹，再想到那阴冷潮湿的柴房，胸中便涌起一股戾气。
“我去与他分说，至少换一间客房。”他说着便要出门。
“江令舟。”黎音袅叫住他，声音很轻，却很有力，“别去。你一开口，一身的锋芒便藏不住了。我们赌不起。”
江令舟的脚步顿住。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另一个全然陌生的声音，温润清朗，像是春日暖风。
“在下陆显，方才听闻驿丞言语无状，恐惊扰了夫人，特来致歉。”
门外的人顿了顿，续道：“听闻夫人有孕在身，在下已备了些安神的汤药，还请夫人赏脸，移步前堂一叙，也让在下聊表歉意。”
这番话，滴水不漏。既是道歉，也是不容拒绝的邀请。
黎音袅的手心渗出冷汗。
这人绝不是无脑的纨绔。他甚至知道她有孕。
江令舟握住她的手，用自己的体温去暖那一片冰凉。他看着她，用眼神询问。
黎音袅缓缓吸了一口气，对他点了点头。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前堂里，炭火烧得正旺。
那位自称陆显的公子，着一身月白锦袍，安静地坐在主位上品茶。他约莫二十五六的年纪，眉目俊秀，气质温雅，看上去更像个书生，而非能让驿丞卑躬屈膝的权贵。
他的身后，只站着一名神情冷峻的护卫。
江令舟扶着黎音袅走进来，两人皆是一身寻常布衣，风尘仆仆。
“二位请坐。”陆显放下茶杯，做了个请的手势，脸上挂着和煦的笑意。
“公子客气。”江令舟惜字如金，拉开椅子，先让黎音袅坐下，自己再在她身侧落座，姿态是全然的保护。
陆显的视线在他们身上打了个转，最后落在黎音袅的腹部，笑意更深了些。“夫人看着气色不佳，可是路途劳顿？”
“多谢公子挂心，只是有些水土不服。”黎音袅垂着眼帘，声音柔弱。
“哦？不知二位从何处来，又要往何处去？”陆显像是随口一问，亲自提起茶壶，为他们各斟了一杯热茶，“这北地的茶，粗粝得很，夫人若喝不惯，我那里有从江南带来的‘雀舌’。”
“我们从云州来，准备回乡下老家安胎。”江令舟接过话头，答得天衣无缝。云州在北，方向对得上。
“云州啊……”陆显拖长了语调，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是个好地方。我前些年也去过，只是那里的人，说话口音似乎与二位不大相同。”
江令舟的心一沉。
黎音袅却轻笑了一声，抬起头，迎上陆显探究的视线。“公子见笑了。我们夫妇祖籍并非云州，只是在那边做了几年小生意，赔了本，这才想着回家。口音南腔北调的，不奇怪。”
她这话说得坦然，带着几分小门小户的窘迫与无奈，反而更显真实。
陆显脸上的笑容不变，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原来如此。相逢即是有缘，还未请教二位高姓大名？”
“免贵姓江，这是内子，姓林。”
“江……林……”陆显念着这两个姓氏，像是在品味什么，“好姓。”
他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忽然又问：“江兄看着身手不凡，不像是一般的生意人。”
“自幼练过几日庄稼把式，对付些小毛贼尚可，让公子见笑了。”江令舟面不改色。
“是吗？”陆显放下茶杯，啪的一声轻响，让黎音袅的心跟着一跳。
“我这护卫，也练过几日拳脚。”陆显指了指身后的人，“他总说自己天下无敌，不如……就请江兄指点一二，如何？”
气氛瞬间凝滞。
这是赤裸裸的试探。
江令舟的手，不自觉地按向腰侧。
“公子说笑了。”黎音袅抢在江令舟发作前开了口，她抚着肚子，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慌与哀求，“我夫君他……他只是个粗人，哪里会什么武艺。他若有何处得罪了公子，我代他向您赔不是。我们孤儿寡母的，实在经不起折腾。”
她说着，便要起身行礼。
“夫人快坐下！”陆显连忙抬手虚扶，语气关切，“是我的不是，唐突了佳人。我只是见江兄气度不凡，心生结交之意，绝无他想。”
他话锋一转，视线重新锁住黎音袅，“说起来，夫人这眉眼，倒让我想起一位故人。”
黎音袅的心跳漏了一拍。
“京城黎家的那位大小姐，也姓黎。哦，不对，她如今该叫‘废后’了。”陆显的语气轻描淡写，说出的话却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两人心上。
江令舟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危险。
陆显却恍若未觉，自顾自地说下去：“听闻那位废后，在被赐死前，也是有了身孕。真是可惜了，一尸两命。黎家满门忠烈，竟落得如此下场。”
他看向黎音袅，唇边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夫人说，这世道，是不是很不公？”
黎音袅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面上却是一片茫然与惶恐。“公子……您在说什么？什么京城，什么废后……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听不懂这些。”
“听不懂么？”陆显的笑容终于敛去，他身子微微前倾，一字一顿地问，“黎音袅，你真的听不懂？”
三个字，如惊雷炸响。
江令舟猛地站起身，将黎音袅完全护在身后，手已握住了剑柄。前堂里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陆显却只是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江将军，别紧张。”他又抛出一个惊人的身份，“我若想对你们不利，此刻围住院子的，就不是我这三两个随从了。”
江令舟的瞳孔骤然收缩。
黎音袅扶着桌子，慢慢站直了身体。她拨开江令舟的手臂，直视着眼前的男人，脸上所有的柔弱和伪装都已褪去，只剩下冰冷的平静。
“你到底是谁？”
陆显重新靠回椅背，恢复了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
“一个……能给你们指一条活路的人。”他端起茶杯，悠悠道，“太子殿下，想见你们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