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江南。
三月的风是软的,吹在人脸上,带着水汽和花粉的甜腥。
漫山遍野的金黄铺陈开来,无边无际,仿佛要将天都染上一层暖色。一个五六岁的孩童,穿着一身半旧的青布短衫,在花田埂上追逐一只蛱蝶,笑声咯咯,清脆得像新摘的嫩藕。
“俊儿,慢些,莫摔着。”黎音袅的声音,也没了当年在京城的紧绷,添了几分江南水乡的糯。
她坐在田边的一块青石上,手中还拿着未做完的针线。阳光落在她的发髻上,那支简单的木簪,比宫中任何一支珠钗都更让她心安。
江令舟从另一头走过来,手里提着一个竹篮,里面是刚从溪里捞上来的几尾活鱼。他脱下了那身玄色战甲,也卸下了那条帝王御赐的白玉带。如今只是一身寻常的棉麻布衣,袖口挽着,露出常年握缰绳和兵刃而磨出薄茧的手臂。
他将竹篮放下,在黎音袅身边坐下。
“又想起北疆了?”他问。
黎音袅的指尖停在针尖上,点了点头:“嗯。只是那里的地,开出来是种活命的黍米。这里的地,却是为了开出这样好看的花。”
“黍米填肚,花养眼。都好。”江令舟的回答很实在。
黎音袅放下针线,侧过头看他。他的轮廓在江南的日光下柔和了许多,眉眼间那股挥之不去的煞气,也被三年的田园光景磨掉了棱角。
“相爷,”她还是习惯这样叫他,却没了当年的敬畏,只余亲昵,“你后悔吗?”
这句“相爷”,像一根针,轻轻扎了一下江令舟。
他沉默了片刻,望向远处在花丛里打滚的儿子。
“你说的后悔,是哪一件?”他反问,“是卸下相位,还是离开京城?”
“都是。”黎音袅说,“那可是相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真正的……权倾朝野。”
“权倾朝野?”江令舟重复着这四个字,尾音里带着一丝自嘲,“然后呢?让我们的儿子,在重重护卫的府邸里,见不到天光?让你我说话,都要先屏退三十步内所有的下人?”
他转过头,直视着黎音袅的眼睛。
“在朝堂上,我说一句话,能定万人的生死。回到府里,我却连我儿子的平安都定不了。你说,那样的权势,有何用处?”
那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三年前,他向许鹤鸣递上辞呈的那一晚,皇帝也是这样问他的。
“朕给了你最高的权柄,让你做朕的刀,你现在要把刀插回鞘里?”许鹤鸣的声音,比金殿里的地砖还要冷,“江令舟,你以为相位是什么?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酒馆?”
“陛下,臣的刀,已为陛下剔除了腐肉。可这把刀,也快要断了。”江令舟跪在御书房,没有穿朝服,只是一身常服。
“断了?”许鹤鸣冷笑,“是你的心断了,还是你的胆子断了?”
“是臣的家人,快要断了。”江令舟抬起头,“前日,俊儿在府中玩耍,误食了糕点,若非发现得早,已然……臣在朝堂为陛下肃清宵小,可臣的府邸,却成了另一个战场。这个战场,臣输不起。”
许鹤鸣死死地盯着他,像是要将他看穿。
“所以,你要为了一个女人,一个孩子,弃朕于不顾?弃这江山于不顾?”
“陛下,”江令舟一字一句,“臣不是在弃您于不顾。臣是怕,有朝一日,这把刀会成为别人握在手里,反过来伤了您的刀。”
这句话,终于让许鹤鸣的表情变了。
他知道,江令舟不是在危言耸听。那些被他这把“刀”剔除过腐肉的世家,那些被他弹劾落马的官员,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他们动不了他,便会从他最柔软的地方下手。
一个被拿住了软肋的统帅,还能叫统帅吗?
一个被攥住了后背的丞相,还能做皇帝的后背吗?
“好一个江令舟。”许鹤鸣最终走下御阶,亲手扶起了他,“朕准了。”
“但朕有一个条件。”
回忆被打断。
黎音袅靠了过来,头枕在他的肩膀上,动作娇憨,全无当年在宫中的拘谨。
“我不后悔。”她轻声说,“我只是心疼你。那本该是你的荣耀。”
“我的荣耀,在北疆的战场上已经拿够了。”江令舟伸出手,揽住她的肩膀,“用那些荣耀,换你们母子一世平安,这笔买卖,怎么算都划算。”
“划算?”黎音袅在他怀里蹭了蹭,像只餍足的猫,“你可知,京中传言,都说你江令舟是畏罪潜逃,是斗不过那些文官,才夹着尾巴跑了。”
“他们说他们的。”江令舟不以为意,“嘴长在他们身上。命,长在我们自己身上。”
他嘴上说得轻松,可黎音袅却知道,他付出了什么。
许鹤鸣的那个条件,她后来才从江令舟零星的话语里拼凑出来。
“朕放你走。但镇北军的虎符,要交出来,由朕亲领。你江家的私兵,尽数遣散,编入京畿卫。从此,你江令舟,只是一个富家翁,再不是那个镇北军统帅。”
那是缴了他的械,拔了他的牙。
一个没有了兵权的武将,就像一只没有了爪牙的老虎,再无威胁。
这才是许鹤鸣真正放心的关键。
“你看,俊儿多开心。”江令舟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看远处。
江俊扑蝶不成,干脆在花田里打起了滚,滚得一身都是金黄的花粉和青草汁,像个泥猴。
黎音袅被逗笑了,心头那点残存的郁气也散了。
是啊,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呢?
她刚想说些什么,江令舟揽着她的手臂,却不易察觉地紧了一下。
黎音袅抬起头。
只见江令舟的视线,越过了嬉闹的儿子,望向了田埂的尽头。
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一个穿着灰色短打,头戴斗笠的汉子,像个寻常的农夫,正蹲在地上,似乎在查看油菜的长势。
可江南的农人,不会有那样笔直的脊梁。
更不会在蹲下时,腰间露出一截短刃的柄。
那人的动作很随意,甚至还摘了一朵油菜花,放在鼻尖嗅了嗅。但他没有离开,也没有靠近,就只是在那里。
像一尊沉默的石像,一个无声的警告。
黎音-袅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三年来,这样的人,她们见过不止一次。
第一次是在刚到江南的第二个月,一个卖货郎。第二次是在去年过江时,一个船夫。他们从不说话,从不靠近,只是出现,让她和江令舟知道,他们在这里。
他们是皇帝的眼睛。
是许鹤鸣那句未说出口的后半句条件:朕放你归隐,但你的行踪,朕要随时掌握。你最好,真的只做一个富家翁。
“别怕。”江令舟的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温暖干燥,一如当年在金殿之上。
“我没怕。”黎音袅说。
她确实没怕,只是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里升起,连这江南三月的暖阳都驱散不尽。
那道看不见的枷锁,比当年系在腰间的那条白玉带,更加沉重。
江令舟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站起身,朝着儿子的方向走去,声音一如往常:“江俊,回家吃饭了!”
远处的江俊应了一声,从花田里爬起来,拍着身上的草屑,迈着小短腿朝他跑去。
田埂尽头那个戴斗笠的人,也站了起来,转身,沿着来时的路,慢慢走远,消失在另一片花海的尽头。
江令舟抱起儿子,掂了掂,脸上露出了笑意。
可黎音袅看得分明,他的另一只手,始终按在自己的腰侧。
那个位置,曾经挂着他的佩刀北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