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踏碎了车厢内的死寂。
江令舟勒马靠近,声音隔着车帘传来,比外面的风雪还要冷硬:“殿下。流民成分复杂,小心有细作混在其中。”
车内,春禾刚为黎音袅换上一杯热茶,闻言手一抖,茶水溅出几滴。
“将军多虑了。”黎音袅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两个饿得只剩半条命的流民,能是何等细作?”
“越是如此,越能令人放松警惕。”江令舟寸步不让,“末将以为,方才的问话已是极限,殿下不应再与他们有任何接触。”
黎音袅没有回应。
江令舟以为她默许了,便对着自己的亲卫下令:“列阵!以马车为中心,五十步内,不许任何一个流民靠近!”
“是!”亲卫们轰然应诺,冰冷的甲胄和出鞘的兵刃组成一道绝望之墙,将那群刚刚得到些许食物的灾民推拒得更远。
吱呀——
车门开启的声音,在肃杀的阵前格外刺耳。
江令舟猛地回头,正对上黎音袅走下马车的身影。她甚至没有披上斗篷,一身素色长裙,在那片灰败的雪地与人群中,脆弱得像一件瓷器。
“殿下!”江令舟的喝止声变了调,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惶。
黎音袅没有看他,径直走向人群。士兵们不知所措,下意识地为她让开一条路。她的目的地很明确,正是那个抱着麦饼的小女孩。
她走到女孩面前,蹲下身。这个动作让江令舟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够吃吗?”她问。
女孩怯生生地看着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把怀里的麦饼抱得更紧了。
黎音袅从自己的袖中取出一方丝帕,里面包着她自己的那份口粮,同样是一个麦饼。她将麦饼在掌心轻轻掰碎,递到女孩面前。
“这个,也给你。”
女孩的眼睛里先是迸发出光彩,随即又黯淡下去。她没有接,而是突然伸出脏污的小手,死死抓住了黎音袅的衣袖。
“夫人……神仙夫人……”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求求你,救救我娘!我娘快要饿死了!”
这一声凄厉的哀求,像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整片枯寂的草原。
“贵人!救命啊!”
“求贵人发发慈悲!”
“我们不想死……”
原本被军士隔开的流民,像是被某种力量驱使,疯了一般地向前涌来。他们眼中不再有畏惧,只有求生的本能。人潮冲击着士兵们组成的防线,阵型瞬间摇摇欲坠。
“拦住他们!”江令舟厉声呵斥,拔剑出鞘,“后退!全部后退!”
刀剑的反光映在灾民们的脸上,却无法喝止他们分毫。
混乱中,江令舟冲到黎音袅身边,伸手想将她拉回。“殿下!够了!快上车!”
“啪!”
黎音袅挥手打开了他的手。力道不大,侮辱性却极强。
“江令舟,”她站起身,直视着他,“你的剑,是对着我的子民,还是对着外敌的?”
江令舟被她问得一滞,胸口剧烈起伏:“他们现在是乱民!会害死你!也会害死我们所有人!”
“他们只是想活下去。”黎音袅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过所有嘈杂,“春禾,把车上所有的干粮都拿出来。”
“殿下?”春禾在车门口探出头,脸色惨白。
“我说,全部。”
“您疯了!”江令舟终于无法维持表面的恭敬,“这些是我们的补给!穿过这片雪原,我们自己都……”
“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黎音袅打断他,语气冷漠得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如果你的军队连这点远见都没有,那便是你的失职。”
她不再理会江令舟,亲自从惊慌的春禾手中接过一个装满干粮的布袋,转身走向那汹涌的人潮。
她将布袋打开,把里面的肉干、麦饼、炒米……一把一把地撒向人群。
“不要抢!都有份!”
风吹乱了她的发丝,几缕青丝贴在她的脸颊上。她的动作并不优雅,甚至有些狼狈,可每一个接到食物的人,都像是接到了救命的符箓,纷纷跪倒在地。
“谢贵人!”
“神仙下凡啊!”
江令舟看着这一幕,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她不是在施舍,她是在用自己的安危和所有人的性命,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仁善”之名。
他看着她站在乱民中央,如同立于悬崖边缘。他知道,自己但凡后退一步,她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盾阵!向前推进!护住殿下!”他咬着牙,下达了新的命令,“弓箭手预备!若有乱民冲击殿下,格杀勿论!”
命令是下了,可他的双脚却像生了根一样,死死钉在原地,寸步不离黎音袅身后。他成了她最后,也是最矛盾的一道防线。
食物很快分发殆尽。人群的骚动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感激的叩拜声。
黎音袅的视线穿过人群,落回到那个小女孩身上。
“你娘在哪里?”她问。
女孩拉着她的衣角,指向人群边缘的一个角落。
黎音袅拨开人群走了过去。江令舟提着剑,紧随其后。
角落里,一个女人躺在污脏的雪地里,了无生气。她的身下垫着些枯草,身上盖着一件破烂的单衣。
“娘!娘!神仙夫人来救你了!”女孩扑到女人身边,将刚到手的麦饼往她嘴里塞。
可那女人嘴唇干裂,双眼紧闭,对女儿的呼唤和食物毫无反应。
黎音
袅蹲下身,伸出手,探向女人的额头。
“别碰她!”江令舟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大,捏得她手骨生疼。
黎音袅挣了一下,没挣开。
“江将军,”她的声音冷了下来,“你逾越了。”
“末将只是在尽责。”江令舟压低了声音,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说道,“殿下,渝州的瘟疫,起初的症状,就是发热。您不能冒这个险。”
他的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周围的灾民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也都意识到了不对劲。方才还充满感激的气氛,瞬间变得诡异起来。
黎音袅的手停在半空,她看着地上那个形容枯槁的女人。如果这真的是瘟疫……那她刚才所做的一切,分发食物,接触人群,无异于引火烧身。
她缓缓抽回自己的手。
“你说得对。”她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江令舟说,“是我鲁莽了。”
江令舟闻言,神色稍缓,手上的力道也松了些。
然而,黎音袅的下一个动作,却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她脱下了自己手腕上的一只玉镯,那镯子通体碧绿,一看便知价值连城。她将玉镯塞到小女孩的手里。
“拿着这个,去朔安城最大的药铺,就说……故人所赠,请他们最好的大夫,来救你母亲。”
说完,她站起身,转身便走,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
“殿下!”江令舟快步跟上。
黎音袅没有停步,径直回到了马车上。
砰的一声,车门被重重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