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再跳一支舞, 好吗
短发夏天2021-12-08 16:5910,078

  发生了那么多不堪设想的事, 我们所设想的却没有发生。——辛斯波卡

  “雪岸要移民,云舒,你将来肯定也会去别的城市上大学吧?等你们一走,就只剩我跟夏衍了,再过一年,夏衍也要走了,所以这是我们四个在一起的最后一年……”说到一半,萱悦的头又低了下去,双手握在一起,像是鼓足了勇气一般才抬头继续说,“所以,我们四个再跳一次芭蕾舞怎么样?就一次!”

  云舒千辛万苦才忍住不让自己笑出来,都十七岁了还跳什么芭蕾?可是看到萱悦热切的眼神,她又不敢直接拒绝,搪塞道:“我都多少年没跳了,老胳膊老腿的……再说,我们四个连吃顿饭都凑不到一起,更别提跳舞了。”

  “没关系!我去求雪岸,她一定会答应的!” 萱悦斗志满满,说完这句话就跑开了。

  学校里永远热闹非凡,云舒望着只有高三的走廊才会有的平静,第一次觉察到两岁也是有代沟的,云舒早就不那么孩子气了,萱悦却好像还未长大似的。

  郁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云舒身后,惊讶地问:“你居然学过芭蕾舞?”

  “小时候的事了。”云舒岔开话题,望着他手里的打印纸问,“那是什么?”

  “保送要填的资料,本来是给倪雪岸的,不过她退出了。”郁聪拿着 资料,解释道。

  云舒呆了一下,雪岸被保送是她早就知道的事,她在功课上一向是竭尽全力的,如今雪岸要移民,退出保送,落到郁聪头上似乎也很正常,但她还是问郁聪:“你要去吗?”

  “不知道,我原本是想去留学的。”云舒的心头又是一沉,失神道:“你从来都没有说过……”

  “也只是想想而已。”郁聪避开了她的视线,细长的手指一直捋着那薄薄的纸页,声音很小很小,说,“我爸妈都不太舍得我走,我又想去看看世界……”

  好像有什么东西一下子就涌到了云舒的喉咙中,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郁聪,很希望他能抬头看一眼自己,他却始终看着别处,像是在逃避什么。

  那时候云舒才确定了自己跟郁聪之间“有什么”,她只是不知道那个 “什么”是什么。

  郁聪过了会儿才清了清嗓子问:“对了,你知道雪岸要移民吗?” “你刚才说过了。”云舒的声音也冷淡了下来。

  郁聪却道:“那你知道她要去印尼吗?” 云舒瞬间呆住:“哪里?”

  “印尼啊……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去那里呢!”

  云舒却想也不想就绕过郁聪往前走去,雪岸在高三(1)班,传说中的尖刀班,走廊的最角落里。可是还未走到的时候,上课铃声就响起来了, 云舒几乎是不管不顾地往前走着,而雪岸正从楼下走上来,旁边还跟着另外几个女生。一看到云舒她就停了下来,皎洁的面孔照例没什么表情,却明白了云舒的来意似的,咬了咬嘴唇才说:“放学后再说。”

  “到底怎么回事?”

  “你都不看新闻的吗?”雪岸朝教室的方向望了望,深呼吸了一口气,说,“我们家破产了,我爸现在是个诈骗犯,你自己去搜吧!”

  雪岸的外公外婆人在印尼,这是几个好友都知道的事。

  他们是华人,上世纪南下找生活,结果一待就是一辈子。一家七口,唯一的女儿便是雪岸的妈妈,印尼的教育不比国内,雪岸的妈妈就被送过来读书,然后认识了雪岸的爸爸。他们两个都是金融界人士,总是穿着西装西裤,完全就是社会精英的样子,这个环境下长大的雪岸,追求自然也比别人更高。

  云舒知道雪岸每隔几年都要跟妈妈去一趟印尼度假,可是除了几个著名的热带岛屿之外,她对印尼一无所知。

  回到教室后,云舒立刻打开了手机,输入雪岸爸爸的名字,结果无数条新闻跳了出来。

  原来雪岸的爸爸在几年前创业,建了一个那阵子最流行的借贷类平台,然后卷了几千万离去,下落不明,公司被迫关门,员工和用户都忙着讨债……

  云舒瞬间大脑一片空白,这样的新闻在最近几年屡见不鲜,她却没想到会发生在认识的人身上。

  尤其是,雪岸的身上……

  一整节课,云舒都心神不宁,好不容易等到下课才朝雪岸的教室跑去,却被告知雪岸已经请假回家了。云舒气得跺脚,想也不想就离开学校朝雪岸家跑去。

  前来开门的是雪岸的妈妈,她憔悴了不少,依旧穿着套装,衣服却有些皱,妆也是花的,见是云舒,才松了一口气的样子,重新拿起手机继续说:“不管怎么说,不能把雪岸一个人扔在这儿,就算我嫁错了人,可是雪岸是您的亲外孙……”

  云舒走进屋内才发现房间内一片狼藉。

  雪岸家是西式装修,会客间当书房用,原本码得整整齐齐的书架门全都打开了,地上铺着一大堆文件夹,保险箱也被打开了,几个珠宝盒子扔在外头,盒子里面却是空的……

  所谓兵荒马乱也不过如此,云舒不忍多看,径自推开雪岸的卧房门, 看到她正伏在书桌前哭泣,长长的头发铺在背上,更显得消瘦。

  云舒走进去,她才坐起身子抹一抹眼泪,问:“你饿不饿?我们出去吃饭。”

  云舒呆呆地看着她,时至今日才从心底升出敬意来,都这时候了还能这么周全。

  云舒很想拉住她说点儿什么话,她却已经抓起外套出去了,云舒只得跟着出去。

  雪岸家楼下有一家小小的咖啡馆,初中的时候她们很喜欢在里面做功课,点一个小蛋糕,两个人分着吃,那时大家都怕胖,后来才发觉她们都是长不胖的人。

  当时怕的还有长痘、成绩下降、不够漂亮、性格不够好、有人讨厌自己……结果怕着怕着,才发现再不满意,自己也只能是自己。

  缺点就像跷跷板一样,时刻将她们抛起,她们从而调整往后的人生, 尽力完善,然后变成如今这样。

  人们总是说青春期都在寻找自己,好像“自己”就在不远处等待似的,可是哪来的什么模板给她们套入呢?

  她们也只能自己摸索着来。

  于是云舒假装不在乎的事渐渐就真不在乎起来, 于是雪岸的完美主义就真的趋近完美。十七岁才开始敬佩自己曾经最要好的朋友算不算太晚?

  云舒凝视着雪岸的背影,非常确定,那一刻,自己是崇拜她的。

  “我并不怕他犯罪——当然了,犯罪肯定是不好的,我只是想不明白,他为什么抛下我们。我跟我妈就算不是完美的女儿和太太,大家也还都是至亲啊……”

  云舒不忍继续听下去:“说不定,他只是不想拖累你们。”

  雪岸却摇了摇头道:“不是的,他把他跟我妈共同账户里的钱也提走了,你也知道,我妈一直在工作,赚的虽然不多,但也不少,我妈是做财务出身,银行账户一直分得很清楚,哪一个负责日常开销,哪一个负责我以后念书或者结婚的费用,哪一个是养老储蓄……结果,他都提走了。”

  她始终都没有抬头看云舒,只是低头看着盘子里的食物。

  这一天她很放纵,点了一杯热量很高的热可可,还点了甜腻无比的提拉米苏。

  云舒忽然想起来,提拉米苏是“带我走”的意思,此时此刻吃这个, 简直就是讽刺。

  她问:“你妈妈不知道?”

  “知道。我爸说想汇集到一个账户里,这样可以拿到银行的白金卡, 有积分什么的,平时坐飞机之类也很方便,我妈也没有怀疑过……”说到这里,她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才继续说,“其实很早之前就有预兆了,刚创业的时候,他总往国外跑,说是出差,我和我妈妈都没往心里去。还有一次我无意间听到我爸跟一个女人聊天……就是那种哄女朋友的语气……不过我当时没敢跟我妈说,我以为……”

  阳光照在桌子上,那个时候云舒才发觉,天气真的开始变热了。

  咖啡馆里的两个妇女在商量着减肥的事,另外有一桌女人则讨论夏季裙子的流行款式,可是她们说的那些话题,好像离云舒格外远。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雪岸,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当初到底为什么跟我绝交?”

  雪岸呆了一下,抬头望着云舒,接着忽然笑了,琥珀色的眸子如同春池一般潋滟。

  她拖长了音调说:“因为——我嫉妒你啊!”

  “我?”云舒瞪大眼睛,指着自己的鼻子,难以置信地问,“你嫉妒我?我有什么好嫉妒的?”

  “傅明海让我向你学习!”提到傅明海,她的语气又轻快了一些,放下手中的小勺子,放松了姿势暗笑了一下说,“傅明海说我做人太紧张,这样一点儿也不好,他跟我说,‘你看云舒多潇洒,什么事都不往心里去’,跟你说,我当时都气炸了!我心想,我明明也不错啊,凭什么我要向你学习?”

  愣了三秒之后,云舒突然放声大笑起来,雪岸也跟着笑。

  好像就是在那一刻,两个人之间一点儿隔阂都没有了,连空气都变得清澈起来。云舒拍着桌子大叫:“笑死我了,傅明海脑子有毛病吗?”

  “就是说啊!他那个时候已经去上大学了,我正在为成绩发愁,你知道我理科不太好,我就打电话问他有没有什么小技巧,结果他居然这么跟我说!然后你又把那个八音盒弄丢了,你说我生不生气?”

  云舒已经笑得停不下来了, 夸张地捂着肚子, 引得客人连连往这边看。

  她千辛万苦才忍住,可是不久又笑起来了。

  雪岸却忽然幽幽地说:“不过他说得也没错,我就是要求太严格了,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跟你绝交之后我才发现自己每天都充满焦虑, 简直变成了控制狂,什么事都恨不得亲手做,看什么都不顺眼,我好多同学都开始嫌弃我了。现在好了,我也算是登高跌重了,到时候,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嘲笑我呢!”

  “让他们嘲笑呗,反正再怎么嘲笑你还是你。”

  雪岸笑了,说:“你看,你的确比我潇洒,我就做不到这一点,我啊,从小就恨不得让每个人都喜欢我,但凡被人指出一点点问题,我晚上都睡不着觉。”

  云舒忽然想起来一件事,说:“那我以前说你可能长不高……”

  雪岸一脸严肃:“ 你大概不知道, 因为那句话, 我恨了你整整三年。”

  云舒一呆,再次跟雪岸一起大笑了起来,之后才说:“不过你不要以为你解释了,我就会原谅你,我会因为这件事记恨你一辈子的。”

  雪岸无所谓地摊了摊手,道:“能被人记住一辈子,也不错啊。”

  直到傍晚放学后,云舒脸上都还挂着若有若无的笑。野阔像看神经病一样盯了她许久,终于忍不住叫道:“你的脸抽筋啦?”

  “没什么。”云舒虽然这样说,却再次忍不住笑了起来。野阔看向郁 聪,郁聪摊了摊手,表示一无所知。

  云舒再望向郁聪,郁聪却转过了头。

  算了吧,云舒自嘲地笑了笑,推开琴行的门,一见到傅明海就跳过去用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声音爽朗地问:“听说你让雪岸向我学习?”

  傅明海也呆了一下,还未来得及回答,云舒却又大笑起来。

  “别理她,她笑了一下午了!”野阔拿过钥匙跟傅明海解释,傅明海却若有所思起来。

  那天晚上,琴行来了两个特别的客人。

  当云舒他们排练到第二遍的时候,隔音间的门被推开了,一张雪白的面孔探了进来,野阔率先叫了起来:“哇!”

  郁聪的反应则是:“咦?”

  雪岸走进来道:“我来看你们排练,刚好我要筹备成人礼的活动。” 萱悦则跟在后面,冲云舒吐了吐舌头。

  就连傅明海都跟进来了,靠着墙壁闲散地看着几个年轻人,萱悦则拘谨地站在他的旁边。

  平心而论,傅明海是个气质相当特别的男人,云舒有一次跟他一起在附近的便利店买东西,收银员看到他都脸红了一下。

  云舒一直觉得他这个琴行之所以生意不错,全是因为他本人的魅力, 好多家庭主妇几乎在见到他的那一秒就决定送孩子来这里学音乐,殊不知会乐器的人那么多,成为傅明海的学生们却很有限。

  郁聪被雪岸的提议吓到了,抓了抓头发道:“我们……我们不太合适吧?”

  “反正是最后一次了,谁管它合不合适?”雪岸凑过去看了看乐谱架上的五线谱,没过多久就轻轻地哼了起来,继而又惊讶地问,“这是谁写的?”

  “我。”郁聪怯生生地举起手来。

  他跟雪岸一直还算不错的朋友,可能是优等生和优等生之间有着独特的磁场的缘故。

  只是雪岸一出现,云舒又忍不住想起那张保送表格了。她有些失神, 雪岸却没有注意到,看到角落里有一架电子琴,便走过去插上电,弹奏了几个键试了试音色,然后把乐谱弹了出来。

  野阔再次大叫:“哇!你还会弹琴啊?” “那当然了,我可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郁聪笑了起来,倪雪岸在学校里大名鼎鼎,各个比赛场上少不了她, 文艺活动上也少不了她,她又高傲,像野阔这样的男生平时是不怎么敢跟她打招呼的,可是在这间小小的琴行,他忽然就放肆起来,问:“那你要不要加入我们乐队啊?我们刚好缺一个键盘手。”

  “这就算了,我还是很高高在上的,不能跟你这种人混在一起。”

  “我怎么了?”野阔不服气地说,郁聪和云舒却很默契地对视了一眼,然后笑出声来。野阔四下看了看才尖叫起来:“什么?你们平时都看不起我?”

  “ 没有没有, 你是方圆五百里内顶尖的吉他手, 我们怎么敢瞧不起?”云舒拍马屁,野阔心满意足,道:“这还差不多。”

  雪岸的音乐素养再一次发挥到了极致,乐谱上虽然没有键盘的音符,她却还是根据曲子临时调整了一下,郁聪和云舒都心里有数,演奏到某一个时段一起停下动作,野阔没有反应过来,但见两个人停了也跟着停下, 谁知道雪岸却毫不迟疑就来了一段贝多芬。

  那是钢琴考级必备曲目之一,节奏非常快,非常考验技艺,云舒他们知道她曾经为这首曲子下过苦功夫,野阔却不知道,瞠目结舌地盯着雪岸的手看。

  电子琴跟钢琴自然是不能比的,可是古典音乐和摇滚乐的搭配还是让人耳目一新。

  一曲终了,野阔拨着电吉他怪叫起来,郁聪则和萱悦大声鼓掌,只有傅明海始终欣慰地望着雪岸,一言不发。

  雪岸整理了一下头发,揉了揉手指才说:“好久没弹了,手都快断了。”

  “你简直就是妖怪啊!”野阔夸张地大叫,雪岸冲他嫣然一笑,才转过头对云舒说:“对了,我答应萱悦了。”

  “啊?”

  萱悦兴奋地跳了起来:“对!我说服她跟我们一起跳舞了!” 云舒呆住,看向雪岸:“你在开玩笑?”

  雪岸却笑了,道:“就像她说的,最后一次了呀!”

  “所以,那个丑丑的女孩子就是当初那个跌倒的小天鹅?”野阔夸张地叫着,春末的马路,仿佛因为他都变得躁动起来。

  云舒和萱悦以及野阔走在路上,剩下懂作曲的则留在琴行研究。雪岸的意思是传统的芭蕾舞太俗,不如加入摇滚元素显得热闹一些。

  云舒完全听不懂,却不想跟郁聪待在一个房间里,于是先行告辞,野阔也没有兴趣,萱悦则要回家,三个人便一同走了。

  一听到野阔这样说,云舒就凶巴巴地喝道:“不许说她丑!”

  谁知道野阔根本没听到,激动地跳起来大叫:“我最喜欢她啦!”

  云舒惊讶地望着野阔,野阔继续说:“你有没有看过那种搞笑视频啊? 就是玩杂技的时候突然掉下来了, 或者开车的时候撞到墙上之类的?”

  “这根本不是一个类型好不好?”

  “总而言之呢,我觉得出错的事情比完美的事情好!因为出错能带来惊喜!”野阔喜滋滋的,像疯子一样地从云舒旁边跑到了萱悦旁边,问: “你当时为什么跌倒了啊?”

  “我……我太紧张了……”萱悦嗫嚅道。

  “不过,你最后自己爬起来在旁边跳还是很厉害啊!换作是我的话, 大概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野阔一脸敬佩,云舒忍不住笑了,因为她们当时也纳闷过萱悦怎么会又跟着跳的,后来问起萱悦,萱悦才说:“我不知道,我当时吓死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野阔却还兀自感慨着:“啊!我居然认识了电视里的人!”然后又对萱悦说:“你跟她们不一样,她们是三,但你是一哦!”

  不用转头,云舒也想象得到萱悦的脸红了,云舒忍不住握住她的手。四月即将到来,连风都变温和了,这种季节最适合散步,空气中总是

  有着杧果树的香气,甜丝丝的。

  路灯点缀着沉闷的城市夜色,万家灯火,像是都与他们没有关联。

  春天真好,云舒想:只有在春天,沉闷才会被一扫而空,一切都是崭新的,包括青春。

  只是……自己呢?

  送萱悦上车之后,就只剩下野阔跟云舒两个人,云舒掉头要回家,野阔却跟了上来,像电影里的小流氓一样吊儿郎当地问:“小妞,要不要跟哥哥一起去喝一杯?”

  云舒瞪着他:“喝一杯什么?” “果汁。”

  这人!好好的氛围总是被他营造成三流喜剧,云舒一点儿兴趣也没有,野阔就说:“沈郁聪是不是要被保送了?”

  云舒这才停下来,问:“你怎么知道?”

  “我们班的女生说的啊,你别看沈郁聪蔫了吧唧的样子,我们班有几个女生很喜欢他哦!她们说,如果郁聪申请通过了去面个试,再参加一场考试就可以不用来学校了。”

  “是吗?”云舒倒是不知道。

  她低着头往前走着,方才的欢快氛围一扫而空,满心落寞,野阔却孜孜不倦地跟在旁边追问:“所以,你们俩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没跟他聊过吗?” “没有。”

  一段沉闷而乏味的对白,却又好像在聊着非常具体和清晰的事情。云舒觉得自己仿若走在大雾中一般,连要去哪里都说不清楚,野阔却很欢快,道:“他倒是跟我聊了聊,上午你不在学校,中午我和郁聪一起吃的饭,他讲起保送的事,说错失了机会可能就没有第二次了,不过好像也不能就这么走了……”

  “跟我有什么关系啊?”云舒闷闷不乐的。

  野阔自顾自地说:“不过我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就剩几个月了,六月一到,你们就都要走了,这时候表白也没什么意思。”

  云舒凝神,确定自己听到了“表白”两个字,她停下了脚步,转头望 着野阔,野阔依旧还是一副懒散的样子。

  云舒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可是鼻子却莫名其妙地酸了起来,野阔看了她一会儿才道:“也是没办法的事啊,你们都要毕业了。”

  “去你的!想什么呢?”云舒想也不想就踢了他一脚。

  野阔躲开,又凑近,伸出手来,道:“算了,就给你出气好了,反正你也只能打这么几个月了。”

  “分别”这个词,就这样轻飘飘地降临了,还不到四月,云舒以为还 有足够的时间,却没有想到会那么快。

  下个月开始就要进行大规模的模拟考试,再下个月是成人礼,然后就是高考,高考之后可能还会再见一次,领取毕业证书什么的——也可能见不到了,有些人连毕业证书都懒得领。

  教室里早就空了大半,留学的留学,退学的退学,上个学期还有五十多个人,如今只剩四十几个。

  老师每天都不管不顾地梳理着高考考点,跟不上的也懒得去管了,那些成绩优秀的同学在老师的带领之下往前冲着,像云舒这样满不在乎的学生则排成一个不规则的尾巴,拖着班级的平均分与进度。

  回到家后,云舒想要泡个长长久久的澡,爸爸却和施玉修都正襟危坐地等着她,一见云舒进来就问:“上午你干什么去了?”

  施玉修拼命地给云舒使眼色,云舒却不明就里,问:“什么干什么去了?”

  “你们老师今天打电话给我,说你上午旷了两节课,玉修也说你没回来……”

  “我什么时候说……”施玉修忙打断他,但爸爸只是看了她一眼,她立即就闭紧了嘴巴。

  云舒知道施玉修一定帮自己隐瞒了,爸爸只是在诈自己而已,但忽然之间,她也懒得撒谎了,道:“我去雪岸家了。”

  “为什么?”

  “雪岸要移民了,我去看看她。” “她什么时候走?”

  云舒答不上来,只是不服气地望着爸爸,施玉修连忙打圆场:“先吃饭,吃完了饭再说……”

  “你给我闭嘴!”爸爸忽然用力地拍了桌子一下,吓得弟弟也跟着大哭起来。

  施玉修连忙抱着弟弟去婴儿房,客厅里只剩下云舒跟爸爸两个人,云舒忍不住大叫起来:“我不过就是逃了两节课,你到底想干什么啊?要打我吗?”

  “你以为我不敢吗?”爸爸说着就站了起来,施玉修抱着弟弟匆忙阻拦,用力地推了爸爸一把,叫道:“你干什么啊?”

  云舒从来不觉得爸爸会打她,至少,不会因为这种小事打她,但看着他往前冲的神态和姿势,还是僵在了那里。

  那是一种夹杂着鄙夷的怒火,仿佛打云舒一巴掌,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云舒震惊,那不是她认识了多年的爸爸。

  爸爸却已经把矛头转向了施玉修,喝道:“你看看她现在是什么样子!不打能行吗?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太惯着她!结果呢?我能养她一辈子吗?”

  “谁稀罕你养我一辈子?”云舒的火气在一瞬间就冒了出来,大叫道,“我有手有脚,用不着你管!”

  说完这句话,她就拉开门朝外跑去,施玉修在后面大叫:“云舒!” 云舒却像没听到一样,拼命地往前跑着,来不及等电梯,她就干脆跑

  楼梯,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才停下来,焦躁、茫然、不舍、委屈一并袭来, 让云舒忍不住坐在楼梯间哭泣起来。

  这时手机却响了,云舒还以为是施玉修,掏出来一看,却是郁聪,她擦了擦眼泪才接起,只“喂”了一声,郁聪就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什么事?”云舒尽量让自己平静。

  郁聪问:“你能不能下楼一趟?我带了编好的曲子给你听。”

  云舒呆了一下,知道听曲子是借口,他要找她聊的是保送的事。她此刻没什么心情讨论这个话题,但似乎也无处可去,便说:“两分钟后下楼。”

  已经是九点了,夜风还很冷,云舒好不容易才调整好表情从楼道里走出来,一眼就看到了郁聪的身影。

  他背对着她,身上还背着贝斯,在繁盛的灌木丛旁边,像一棵小树一样挺拔。

  云舒的眼眶顷刻间又湿了,深呼吸了几口气才走过去,刻意躲在阴影里,只是加重了脚步表示自己来了。

  郁聪果然很快地回头,兴奋地说:“傅明海和倪雪岸都好厉害啊,我们准备做一个舞台剧一样的形式,穿别致一点的芭蕾舞服,配上重金属, 一定很精彩!”

  他说着就打开手机,播放着方才录下的曲子,雪岸的声音在夜晚的小区里显得格外清脆。她数着:“一、二,三!”

  顷刻间,有节奏感的旋律就传了出来,傅明海代替了云舒的位置,他的架子鼓打得远比云舒好得多,鼓点干脆利落,轻盈之处又处理得十分精巧,简直令人惊叹。

  野阔不在,录音里就少了电吉他的声音,但因为有雪岸的琴声在,还是显得很丰富。

  云舒边听着边想象着他们三个才华横溢的人在录音室里讨论音乐的场

  景,心底忽然就生出许多的难过来。他们才是大人满意的那种孩子,而不是像自己这样……

  其实云舒明知道自己也不差的,可是就是忍不住会往那个方向想,想到多年以后,他们都会变成优秀的成年人,而自己则会成为游手好闲的女孩子,可能会收入惨淡,只有很多的空闲;可能会到处旅行,却毫无立足之处;可能还保持着一颗童心,却会被认为不务正业……其实这正是云舒追求的生活,那却是不被人认可的追求。

  她忍不住就拉住了郁聪的袖子,将脸轻轻靠近他的胳膊,郁聪这才觉察到云舒的失神,轻声问:“你怎么了?”

  云舒摇了摇头,不说话,郁聪却看清了她的表情,睁大了眼睛问: “你哭了?为什么?”

  云舒还是不肯回答,吸了吸鼻子,就站直了,道:“挺好听的,不过舞蹈动作怎么排啊?我是肯定不会去跳的,太丢人了。”

  这下子轮到郁聪不说话了,只是怔怔地望着云舒,云舒能觉察到他的视线就在头顶,像所有的女生一样,第一个反应是思索起自己有没有洗头发的问题。

  她后退一步, 才说:“ 啊, 还没有通知夏衍, 我要去给她打个电话。”

  郁聪忽然问:“你打算去哪所大学啊?” “问这个干吗?”

  “随便问问。”

  云舒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说:“反正又不可能跟你同一所。”

  郁聪呆住,愣愣地望着云舒,他发呆的时候其实比什么时候都好看, 面孔很稚气,像个小孩子,让人忍不住想要捏捏他的脸。

  云舒铁了心决定把该说的话都说完,谁知道还未张口,手机就又响了,这次是施玉修打来的,她说:“你爸走了,你在哪儿?”

  “糟糕!我要走了,你快点儿躲起来!”云舒大叫一声,慌忙躲进草丛里,从另一个方向往楼道走去。她刚跑开不到两秒,爸爸就从楼道里走了出来,郁聪不明就里,还懵懂地站在原地,眼见着云舒的爸爸走到了他面前,也不知道哪来的魄力,居然主动问:“您好,请问一下,这里是七栋吗?”

  “你找谁?”云舒的爸爸警觉地打量着他身上的校服。

  云舒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郁聪却面不改色地说:“宋野阔。”

  “七栋在后面,这边是三栋。”爸爸指了指,郁聪连忙点头:“谢谢叔叔。”

  他慢悠悠地往前走着,云舒的爸爸也不以为意,钻进车子就走了。待车子彻底开出小区,云舒才大叫起来:“你白痴啊?”

  郁聪却笑了起来,背对着云舒挥了挥手,这才离开。

  云舒的面前是一个非常精致的盒子,比香烟盒略大一点儿,上面印着欧式古典油画,几个漂亮的贵妇,穿着奢华的裙子。盒子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制成的,被光一照就闪闪发亮。

  拿错的行李箱里最醒目的就是这个盒子,云舒第一次看到的时候还以为是什么贵重物品,打开一看,才发觉里面装着几根香烟。

  她又看了看日记本和衣物,推测对方是一名很年轻的女孩,打开日记本,果不其然看到一张照片,可是上面却是两个女孩。

  大一些的那个女孩留着黑色的长发,对着镜头比着剪刀手,露出一口白牙;小的那个女孩则有些腼腆,微笑着依偎着大女孩。

  照片似乎是有些年头了,五官看不大清楚,但两个女生的气质还是明显不同,一个活泼一点儿,一个内敛一点儿。

  云舒摸不准行李箱是属于她们中哪一个的,可是好像无论是属于谁的,香烟的出现都令人困惑。

  行李箱的大部分东西云舒都放回了原位,只有这个盒子拿了出来摆在桌前,时不时拿出来在手里把玩一会儿。

  曾有一次,她在摆弄那些香烟的时候被爸爸看到了,他还以为云舒染上了吸烟的毛病,冲云舒大发雷霆,云舒解释了半天他都不信,最后懒得理他,关上了房间的门。

  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都没有扔掉那些香烟,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刻,它们仿佛在诱惑她一般,令她忍不住伸出手去。

  爸爸不喜欢她。

  云舒能清楚地感觉到这件事,爸爸想要的,是雪岸或者萱悦那样的女儿,并不是自己这样的。

  每每想到此事, 云舒都觉得心中一沉, 不被自己的至亲喜欢这件事, 好像无论何时都能深深地伤害到她, 她很努力地假装不在意, 却还是做不到。

  有一股类似愤怒的情绪在心海里盘旋着,如同老鹰一般,似乎随时都会伸出巨爪。

  云舒伸出手,触摸到香烟独特的纹理。

  那些大人不都是这样的吗?总是在焦躁的时候点一根烟,似乎一下子就能解除烦忧似的。

  这个春天,云舒的烦心事仿佛格外多,有种想要破罐子破摔的冲动。幸好这时,施玉修推门进来,只是看了看云舒面前的香烟就转开了

  头,道:“我刚才给你妈打了个电话,你妈说等一下找你。” “你跟她说什么了?”

  “ 没什么, 就是说你跟你爸就升学问题有争议, 她说会跟你聊聊。”

  “哦。”

  云舒不想因为这些小事烦妈妈,施玉修却不明就里,说:“我也觉得你刚才说话过分了一点儿,你爸是为你好……”

  “ 总说是为我好, 但我开心不开心他却不在乎, 这到底算什么好?”云舒终于喊了出来。

  施玉修呆了一下,好像到了这一刻才发觉,两个人毕竟没有血缘关系,这么亲密了,却依然有隔阂。

  其实 ,那不过是最普通的一句抱怨而已,施玉修却误解成了对她的恼怒,一时间有点儿下不来台。

  云舒也知道自己说话重了,刚想道歉,电话却又响了起来。云舒看一眼屏幕,立即接了起来,激动地叫着:“妈妈!”

继续阅读:第四章 偷走少年的旧日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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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季(云舒篇)•旅行箱上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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