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世界结束的方式, 并非一声巨响,而是一阵呜咽。——托马斯· 艾略特
云舒的亲生母亲大名陈飞扬,职业很特别,是一名摄影师,而且是一名专门拍摄野生动物的摄影师。
她是业内数一数二的高手,自幼喜欢动物,大学期间就去了艺术院校学摄影,另外还修了英文和法语。她的大学生活过得不如别人精彩,大半时间都忙着打工,一存够钱就往非洲跑,晒得又黑又瘦,可是,却自有一股潇洒的气质。
好在那些辛苦都没有白费,大学刚毕业,妈妈就拿到了某著名纪录片公司的实习机会,有机会跟专业团队合作,妈妈出手不凡,一口气抓拍到了三个精彩镜头,从此声名鹊起。
小的时候妈妈跟云舒说过,动物摄影师不容易做,要长年累月在野外守着,有时候半年才能拍到那么一点点有用的东西。
而妈妈是拍摄猫科动物的行家,狩猎季到来,会根据豹子的习性判断它们想要猎捕哪一只羚羊,从而架好镜头准备。千万别小看了这一点,要知道猎豹的最高时速是120千米,捕猎往往就发生在那么一瞬间,一旦错过了,下一次就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
然后也说不清是幸还是不幸,妈妈的事业刚起步,就碰到了爸爸。那时候妈妈独自租住在一间小小的公寓,房子年久失修,一次顶灯因短路爆炸,碎玻璃不小心割到了动脉,匆匆前往医院急救。爸爸每次讲到这件事都一脸惊叹,说:“你都不知道你妈妈当时多厉害,她一只手压着脖颈,歪着头,浑身是血,走进我的门诊就开始报出血量和脉搏,那么大的一个口子,她跟没事儿一样面无表情,自己还处理了伤口。胆子大的女孩子我见多了,这么冷静的倒是第一个!”
他是真的喜欢妈妈,云舒丝毫不怀疑这一点。妈妈虽然不算太漂亮,但见识和阅历跟同龄人都不是一个级别的,能在野外跟狮子相处的人,这点儿小伤算什么?可以想象爸爸那时候看到妈妈有多震撼,一个刚开始工作的医生,见到的总是些一看到血就大呼小叫的患者和过分担心孩子的父母,以及提心吊胆又啰唆的老人。
然后这时候妈妈出现了,沉着、冷静、孤傲,像她喜欢的那些猎豹一般。
爸爸几乎是立刻就对妈妈展开了追求,一年不到,他们就结婚了。后来妈妈才解释说:“我赶着回非洲,想着早点儿把婚结了比较省事儿。”
她说的是“回”,而不是“去”。
结婚的第三年,云舒出生了。心中再怎么装着事业,妈妈也不舍得那个时候离去,为了云舒,特意留下来,开了一间小小的工作室,主打儿童摄影和婚礼拍摄,人手不够,就这样,又招来了施玉修。那时云舒的外公外婆很是欣慰,总觉得一个女孩子还是应该安定下来才对,总往野地里跑算怎么回事?
可是云舒知道妈妈不快乐,傍晚的时候她总是坐在工作室或家中发呆,只有带云舒一起看与动物相关的动画片或纪录片的时候才兴致勃勃地讲述起非洲,眼睛闪着夺目的光。
云舒六七岁的时候,妈妈准备再次出发,却跟全家爆发了争吵。爸爸那时候已经是个有点儿经验的医生了,工作忙,又年轻,在医院里很受器重,没法照顾云舒。云舒刚升小学,学校离家很近,中午也可以在工作室吃饭,妈妈不在似乎问题也不大,但云舒的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却都觉得妈妈这时候丢下孩子不负责任,也不是不能帮忙照料,可是他们哪里比得上母亲?
而云舒已经隐约懂事了,虽然不了解婚姻,却明白不被允许做自己想做的事有多难过。她私底下拉着妈妈的手偷偷说:“妈妈,你去吧,不用管我,我能照顾好自己。”
妈妈凝视了云舒许久,一把抱住她,竟然哭了。云舒第一次看到一个大人掉眼泪,只觉得格外苦楚,如果妈妈能不受委屈,她好像怎样都好。就这样,妈妈走了,一去就是半年,而那个时候照顾她的人是施玉
修。当时她还很年轻,是个漂亮的大姐姐,打扮时髦,开一辆小小的轿车,每天载着云舒上学放学,笑吟吟地跟云舒说:“你千万不要怪你妈妈,将来你就知道了,你妈妈特别伟大!”
她是云舒妈妈的学妹,一直崇拜妈妈,一提起妈妈就神采飞扬。起先云舒还不太懂,可是半年后,在电视上看到妈妈,顷刻之间就明白了。电视台在播放妈妈拍摄的那部纪录片,有一段花絮剪辑,妈妈剪短了头发, 连遮阳帽也不戴,如数家珍地对着镜头讲述动物的习性,帅气非凡。小小的云舒在电视机前,觉得心脏都快跳裂了,忍不住到处打电话炫耀:“电视上的那个人是我妈妈!”
在云舒的成长岁月里,妈妈就是她的分针,而她是时针。云舒以极慢的速度在家中等待,妈妈则以迅疾的速度一遍遍接近她、与她交会,并再次离开。那如同候鸟一般的回归与离开,曾一度是云舒心目中最完美的距离。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之所以想要成为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不外是因为拥有一个那样的母亲,就像撬动时针的永远是分针一样。她们曾经聊过将来要成为怎样的女性,拥有怎样的人生。
她们,自然是指云舒、雪岸、萱悦,以及夏衍。那时候她们年纪都小,对世界充满蔷薇色的期待,总觉得长大后会变成非常了不起的人,或者拥有非常了不起的人生。然后随着对现实的了解程度逐渐改变那些梦想,可是云舒的梦想,从来都没有变过。
“我想要成为妈妈那样的人!” “摄影师吗?”萱悦问。
“不是,就是那种什么都不怕的人。”云舒这样回答。
“ 不太现实吧? 你妈妈肯定也有过害怕的时候, 只是没跟你说罢了。”雪岸侧头道。
只有夏衍眨着毛茸茸的眼睛望向云舒,道:“我也很喜欢你妈妈!” “我觉得太辛苦了,”雪岸自始至终都是很理智的表情,认真地劝着
云舒,“非洲那种地方……我听说连电都没有哦!还有好多病毒,好可怕!”
“我不是说一定要去非洲啦!我的意思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遇到什么问题都能解决那种!”云舒解释道。
“这样还差不多!”雪岸很满足地吸了口气,仿佛云舒随时就会被扔去非洲跟狮子单打独斗似的,晃了晃腿道,“我呢!想要成为一个艺术家,就是那种很漂亮的、气质很高贵的大姐姐,住在有花园的房子里,种好多玫瑰!”
“雪岸,你肯定可以实现这样的愿望!”三个女生异口同声,接着都笑了起来。
距离琴行不远,有一条窄窄的河,有时候四个人会去河边玩,阳光让河水变得波光粼粼,云朵大块大块地飞过。几个人集体坐在河边的简易健身设备上,风吹着树叶沙沙响,是很常见却又总是让人觉得温柔的景象。萱悦在阔步机上摆动着双腿,夏衍则坐在仰卧起坐的台子上一言不发,雪岸问:“夏衍,你将来想做什么?”
“我……我没想过。”夏衍低着头,头发挡住脸,很小声地说,“我觉得我什么都做不好。”
“别开玩笑了,你就算什么都不会也会过得很好的!”雪岸道,剩下的三个女生便一起羡慕地望着夏衍,夏衍却不明就里,问:“为什么?”
“因为你长得很漂亮啊,家境又好!”
“那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吧?”夏衍惶恐地睁大双眼,萱悦忽然提议道:“要不然你去当模特儿吧!穿着漂亮的衣服走来走去就可以了!”
“当模特儿不是要个子很高才行吗?夏衍不够高吧?”雪岸说。
“也许将来会长高呢!”云舒走到夏衍身后,她知道雪岸对夏衍的条件一直有些艳羡,伸手握住夏衍的肩膀说,“就算不高,也可以当平面模特嘛!就是给杂志拍照的那种!”
夏衍始终一脸懵懂,萱悦则开心地看着三个人讨论,好久之后雪岸才问:“那萱悦你呢?将来想要变成怎样的人?”
“我大概也会变成我妈妈那样的人吧……”萱悦不确定地说,有些尴尬,又有些难过,道,“我不像云舒那么活泼,也不像雪岸那么聪明,长得也不太好看,所以……”
“谁说的?你很可爱的!”云舒率先叫了起来,雪岸紧跟着捧场: “就是!你的性格比我们都好,又心灵手巧,说不定比我们都厉害呢!”
就连一向不善言辞的夏衍都说:“我觉得你将来可以当个设计师!” 萱悦羞怯地笑了,说:“我肯定不行的!”
雪岸却道:“没关系,让夏衍投资你,然后夏衍当你的模特儿,云舒帮你们拍照宣传,我呢,就帮你们写广告词好了!”
“都说了,我不是想当摄影师……”云舒嘟囔着,其他几个人却都没有注意,忽然就被这个计划打动了,兴奋地讨论起来。云舒在一旁看着, 忽然就不再介意了,好像当摄影师也无妨的样子。
可是要怎么形容妈妈呢?云舒想了那么多年,都想不明白该怎么样跟别人描绘自己的生母,在云舒的生活里,她仿佛就是一个传奇的存在。比如,她是一个虽然消瘦,却总是去健身房的女性。
“因为说不定哪一天就要忙碌起来了,得保持体力才行。”妈妈这样说。 比如,她一点儿都不在乎外形,但打扮一下也还是可以像别的妈妈一样漂亮,可她根本不往心里去。
“长相虽然很重要,但又没有那么重要,”她把“那么”读了重音,说,“在差不多的长相下,大家都会喜欢更聪明、更有趣的那个人。”
比如她可以在家具或电器坏掉的时候找出螺丝刀之类的工具,拆开后盖,在那些看起来很危险的电线之间捣鼓半天,即便是修不好,也总是笑眯眯地对云舒说:“不要养成依赖别人的习惯哦,不管多难的事情,都要自己去试一试才行,很多事情别人能做到,你一定也可以做到的!”
她就像个女超人一样,永远不知疲倦,又我行我素。云舒一直觉得, 自己之所以变成如今这样的性格,多半是妈妈的功劳。她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像启示一样深深地印在自己的脑海中,遇到问题的时候,只要想想妈妈会怎么做,她就顿时有了主意似的。
可是爸爸对这样的妈妈从没有满意过,她做菜不怎么好吃,家务也不太擅长,有一段时间爸爸很忙、很累,一回到家就会数落妈妈的不是。妈妈总是很勉强地笑着,下一次试着去做得更好,却始终进步不大。
他们离婚多半是云舒促使的,还在念小学的时候,云舒就已经看过很多书,以及很多的电视剧了。她喜欢看访谈类节目,就是那种成功人士分享自己经验的节目,记得有一个大老板说过“有时候止损比什么都重要”。所谓止损,就是指某件事失败了,千万不要搭进去更多的东西。那个大老板举了鳄鱼的例子,说:“如果你被鳄鱼咬住了脚,就不要伸手去对抗,因为那个时候鳄鱼还可以咬住你的手。所以,最好的办法是不要那只脚了,这样你还可以保住自己的手。”
云舒觉得那个例子血腥又残酷,却依稀明白了很多道理。妈妈出去工作的第三年,爸爸终于忍不住了,一等妈妈回来就指责妈妈不顾孩子,妈妈自知有愧,也不分辩,只是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倒是小小的云舒已经想通了,说:“你们这样吵下去我情愿你们离婚!”
爸爸很是惊愕,道:“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云舒据理力争,抬头望着爸爸道:“妈妈有资格选择她自己的人生!我没有觉得妈妈丢下我不管,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妈妈就站在云舒身后,一脸惊讶地望着她。
成长总是来得飞快,比大人以为的早很多,从来就没有人规定过孩子一定要不懂事,只是再懂事的话从孩子的嘴里说出来,总被大人以为是天真罢了。
云舒家却例外,那天晚上,妈妈把云舒拉到角落里问:“妈妈要是真的走了,你不会恨我?”
云舒倒很矫情,说了也不知道从哪儿看来的台词,道:“妈妈,你飞去你的天地吧,家庭只是一个小小的鱼池,根本不适合你。”
妈妈听完就笑了,云舒忽然也不好意思起来,想了想,又换了一种说法:“只要你记得我就行了,我想你的时候就给你打电话,或者在电视里找你。”
妈妈呆了一秒,再次落下泪来,对云舒说:“是妈妈对不起你,生活有时候……我希望你将来长大了能明白,不明白也不要怪妈妈……”
“不会的。”云舒用力地拥抱妈妈,母女俩坐在阳台上聊了很久的天。之后妈妈就收拾了行李,找了律师,丢下一纸离婚协议书离开了。云舒原本还以为爸爸会挽留一下妈妈的,谁知道他愤怒至极,想也不想就签字了。
就这样,他们正式地离婚了,那年云舒已经十岁了,看了很多的小说和电视剧,也不觉得离婚是大事,她隔了一两个月才告诉雪岸她们:“我爸妈离婚了。”
三个女孩儿都呆了一下,分别说:“为什么?”“你跟谁?”“可怜的云舒!”
那是云舒生命中的第一件大事,但度过的方式却格外平淡,两个人分别跟云舒谈了谈,就领了离婚证。云舒的妈妈要跟着纪录片摄影团队走, 没办法带上云舒,爸爸也不肯让她带上云舒。云舒倒不介意跟谁生活的问题,也觉察不出生活有什么变化,妈妈还是隔几个月回来一次,爸爸还是忙得死去活来,施玉修还是每天工作一结束就来看云舒。
妈妈临走时把摄影工作室留给了施玉修,按理说她还是老板,施玉修还是员工,但月底结算的时候,妈妈自知无功不受禄,干脆一挥手把工作室送给了施玉修。施玉修收入也不差,可是薪水全都花在吃穿打扮上了, 这么多年来一分钱也没有存下,这个工作室,是很大一份礼物了。施玉修对妈妈感激不尽,为了报答她,她就主动承担起照料云舒父女俩的义务, 时不时在云舒家里帮忙。
她跟爸爸的感情是怎么产生的云舒不知道,只知道施玉修待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多,爸爸也越来越经常地给施玉修打电话。后来有一次,施玉修开车不慎出了事故,明明是对方的过错,却被骂了半天。那天暴雨,爸爸主动去帮忙,末了把施玉修接回家中,施玉修头发湿漉漉的,妆也花了,擦头发擦到一半,忽然伏在桌上哭了起来。爸爸遥遥地望着,想伸手,见到云舒,又定住了。云舒忍不住笑了一下,才钻进房间里。
当天晚上,施玉修没有回家,为了买车,她一直跟人合租,房子又吵又脏,大概实在太累,就跟云舒一起睡。夜里她辗转反侧,吵得云舒也睡不着,她忍不住问:“你是不是喜欢我爸爸啊?”
施玉修愣了一下,才说:“不要胡说!”
黑夜里云舒看不到她的脸,却能感觉到她羞涩地翻了个身背对着云舒,云舒忍不住笑了,坐起来说:“我跟你说,你要是想跟我爸爸在一起,我不介意的。”
“你瞎说什么呢?”施玉修有些着急了,云舒却很自信,道:“我妈妈肯定也不介意!”
边说着,她就边偷偷拨了妈妈的电话。非洲的时间比中国晚几个小时,还是白天,妈妈很快就接了,云舒想也不想就问:“妈,要是施姐姐跟爸爸结婚了,你会不会生气啊……”
话音还没落,施玉修就扑到云舒身上抢过手机挂断了。云舒大笑,施玉修却不作声。云舒用脚踢了她一下道:“你干吗生气啊?我是认真的,我真的觉得你还不错,我也挺喜欢你的,虽然你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给我当后妈有点儿惨,但我爸爸也还行吧?怎么说也是个医生啊!我也不是那种很过分的小孩子!”
她喜滋滋的,像大部分小孩子一样,一听说情情爱爱就异常兴奋,凑到施玉修跟前问:“你是喜欢我爸爸没错吧?”
施玉修没有回答,好久之后才叹息一声,问:“你真的不介意我给你当后妈?”
云舒已经快睡着了,却还是迷迷糊糊地说:“只要不让我叫你妈就可以啊!”
谁都没想到云舒的生母却因为那个电话飞回来了,八月,动物大迁徙的前夕,妈妈忙得非比寻常,却还是抽空来见了施玉修。云舒不知道他们三个人谈了些什么,只知道放学回家后看到三个人都在,施玉修感慨地坐在沙发上,爸爸尴尬地坐在对面,妈妈像主持大局似的站在两个人之间, 见云舒回来,三个人一起转过头望着她,云舒激动地跑到妈妈旁边,爸爸道:“一起去吃顿饭吧?”
“不用了,我还要赶晚上的飞机。”妈妈看了看表道:“云舒,你送我?”
云舒知道她是有话要单独跟自己说,放下书包就欣然跟上。在去机场的大巴上,妈妈一字一顿地把施玉修要跟爸爸结婚的事说了,然后嗔怪地说:“你爸也真是的,拖了人家那么多年。”
云舒也觉得好笑,但还是问:“你一点儿都不介意?”
她以为妈妈会说一些很有哲理的话,妈妈却深深地叹了口气,才说: “是我对不起你爸爸,当初就不应该答应他的求婚,他是个很好的人,施玉修喜欢他也是正常的……”
云舒点头,爸爸的确有吸引人的一面,一起吃饭的时候,他总是喜欢讲一些血腥的手术场景吓唬云舒和施玉修,两个人尖叫着制止,那个时候,爸爸就会得意地笑一下。
外科医生也不容易做,大型手术动辄七八个小时,回到家里已经筋疲力尽了,却连好吃的饭都没有。云舒很理解爸爸,但也很理解妈妈,后来又理解了施玉修,对于三个人之间的关系,好像自然而然就接受了。
总结起来就是个庸俗不堪的狗血故事,几个当事人却一点儿都不觉得。云舒知道这样的故事有点儿特别,却又合情合理,雪岸却道:“这样的话,施玉修不就是第三者了吗?”
云舒并不打算争论这个问题,只是说:“他们不举办婚礼,不过会请客,你来不来?”
“我到时候看看。”雪岸很谨慎地说。
但那一天她还是来了,穿着非常庄重的裙子,拿着一个小包,走到云舒旁边道:“我想了想,还是不能让你一个人在这里面对。”
云舒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
想到往事,云舒十分感慨,她细声细气地把最近发生的事跟妈妈讲了,妈妈也很惊讶,道:“雪岸家怎么会遇到那种事呢?她现在要怎么办?”
“我不知道。”云舒说。
又过了一阵子话题才转移到云舒的升学问题上,妈妈问:“你自己怎么打算的?”
“我不知道。”云舒再次说出这四个字,心情却沉重很多,她如实相告,“我想随便找个什么大学,四年里学点儿技能,什么翻译啦摄影啦电脑啦,到时候边赚钱边到处逛逛,不是有好多交换生或者间隔年之类的项目吗?四年的话足够走过好多地方了吧?”
妈妈笑了:“你想得倒挺美,可是你自制力那么差,能做到吗?”
“有兴趣的事情我还是可以做得很好的!”云舒有些不服气,但还是问,“那你觉得呢?”
“都这个时候再逼你学习也来不及了,我跟你爸之前商量了一下,实在不行可以去留学……”
“才不要呢!弟弟还这么小,爸爸赚钱也不多……”说完这句话,云舒才反应过来爸爸之前为什么那么大压力。都是为了她吧?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所以才在努力存钱……
云舒的鼻子忽然又酸了一下,但她不是那种虚荣的人,觉得自己不行就是不行,去国外无非是长长见识而已,好归好,但毕竟太贵。
更重要的是她舍不得这里,她道:“我不想去国外。” “你不用担心钱的事,我还有一点儿积蓄,这些年也没怎么花钱。” “我不是担心这个,我就是不想一直靠你们。”云舒道,“你大学的
时候不也是到处打零工吗?你跟施玉修的本科也都是挺一般的学校吧?还不是照样过得好好的。”
“我过得好?”妈妈笑了,说,“你知道我现在在干什么吗?” “追狮子?”
“在孤儿院里。” “啊?”
“不是人类的那种孤儿院,而是动物的孤儿院,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故,总是有小动物落单,当地就专门建了几个收留小动物的机构,养大了再放出去。本来这些拍摄任务都是由实习生负责的,不过最近交给我了, 因为我年纪大了,体力和精力都不如从前了,眼看着离退休也不远了。”
妈妈平静地说完这番话,云舒却瞬间蒙了,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顿时没了底气,问:“那你怎么办?”
“还不知道,想先休息一阵再说。”
云舒静静地握着手机,忽然觉得肩上的重担又重了一些。
妈妈也停了一会儿才说:“你看到的都只是表面的光鲜,什么自由啦潇洒啦,都是靠辛苦堆积出来的,虽然你做什么妈妈都支持你,不过你也到了该好好考虑将来的时候了。”
云舒沉默不语,妈妈叹口气,才说:“你慢慢想想,趁还有时间。” 最后那几个字在云舒听来无比凄凉,她“嗯”了一声,又忍不住问妈
妈:“妈,我爸当年是怎么跟你表白的?”
谁知道妈妈却想也不想就问:“你喜欢上谁了?” “你好烦啊!”
妈妈笑了起来,忽然又说:“对了,你们那个芭蕾舞,还是好好跳一次吧。”
“开什么玩笑,我都十七岁了……”
“所以啊,才要好好跳一次,过了十七岁,想跳才是真的没有机会了。”妈妈补充道,“再说,我也想看你跳。”
云舒呆了一秒,才反应过来,尖叫道:“你要回来了吗?” “还不一定呢!”妈妈语气轻快,说,“我会尽力的!”
她挂了电话,才把头埋进枕头里欢呼起来。虽然距离上一次见面还不到两个月,但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妈妈在,云舒顿时又觉得底气十足了,什么都不怕了。
第二天是个阴天,天边积满厚重的云朵,云舒特意换上了雨靴带上了雨伞,在学校门口碰到了郁聪。他刚从公交车上下来,还是戴着耳机,简简单单的发型,似乎刚洗过,还未干,看起来湿漉漉的。他总是喜欢将校服的袖子挽起来,露出健壮的小臂。跟别的男孩子不太一样,郁聪并不怎么爱运动,总是静静的。想起他昨晚的问题,云舒忽然又生出歉疚来,自己心情不好固然是事实,刻意为难他就是任性了。
于是她便静静地站在原地等他,郁聪一看到她就摘下了耳机,还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问:“怎么了?”
“没什么。” “昨天跟你家里人吵架了?”
“也不算,就是聊起了升学的事。”云舒长叹一口气,晃了晃手中的 长柄伞,郁聪道:“好巧,昨天我也跟父母聊起这个话题。”
“然后呢?”
“他们都想让我去面试看看,通过了也多一个选择,没通过再考虑留学之类的也来得及。”
两个人就这样缓慢地往前走着,路过的低年级学生经过他们身边时依然会特意回头看一眼。高三学生在学校里仿佛就是王者般的存在,毕竟年纪最大,看起来也最深邃,云舒想起自己刚入校的时候也有几个崇拜的学姐和学长,如今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呢?过得还好吗?
这样一想,就又觉得人生漫长了,才出生没多久就到了校园,一待十多年,回忆起来简直长得吓人,也不知道怎么熬下来的。
可是真要离开了,也还是有点儿不舍的。云舒缓缓问:“几月去面试?”
“四月底。” “那不是只剩几个星期了?”
“所以说,我并不是很想去啊,现在准备也来不及了,再说,保送的学校也不是我想去的学校。”
“你想去哪里?”
郁聪没回答,只是盯着学校的布告栏看着。
云舒也跟着望过去,看到几个男生正在布告栏附近鬼鬼祟祟地贴着什么。学校的布告栏在监控死角,总是会有人贴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在上面,走近一点儿,云舒才看到上面写着“丑女排行榜”,原本不以为意,谁知道郁聪却拉住她,指了指另外一张纸。
那张纸上画着一个很难看的少女,戴着眼镜,咧着嘴,嘴上镶着牙箍, 并穿着芭蕾舞服。画很夸张,却充满恶意地将裙摆画得很高,内裤都露了出来。纸上用硕大的彩笔写着“不要脸”!看仔细了,云舒才发现画的角落里还有一个用铅笔画着的男孩子,挽着袖子,背着吉他一样的东西,其实画得并不像郁聪,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又能让人一眼认出是郁聪。
一瞬间云舒就反应过来,走过去喝道:“这是谁贴的?”
那几个小男生一见云舒,立即大叫着逃窜。云舒气愤地撕下那张纸, 才发觉“丑女排行榜”上也有萱悦的名字。她干脆一股脑地把所有的纸都撕了下来,身后却有个声音响了起来,道:“你别撕了,越撕他们贴得越多……”
“到底怎么回事?”云舒望着萱悦,她是刚来学校,身上还背着书包,瞄了郁聪一眼,才低下头去。
郁聪明白了过来,道:“我先回教室了。”
他又拍了拍萱悦的肩膀,温柔地说:“你也别往心里去,男生就是比较无聊。”
“谢谢。”萱悦很小声地说。
云舒拉着萱悦走到一旁,皱眉问:“你被人欺负多久了?为什么从来都没有跟我说?”
萱悦咬着嘴唇不肯回答,云舒便大叫起来:“你倒是说话啊!” “你别烦她了!”
这一次走过来的人是雪岸,她把萱悦拉到自己身旁,低头问:“你没事吧?”
萱悦点了点头,云舒立即不满,冲雪岸叫道:“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为什么不跟我说?”
“跟你说了又能怎样?”雪岸冲她翻了个白眼,又拍了拍萱悦的肩膀轻柔地说:“你回教室去吧。”
萱悦歉意地望了望云舒才掉头跑开,云舒边挽着袖子边跟上去,雪岸却大叫起来:“你给我站住!” “干什么?”
“我还没有问你想干什么呢!要去打人吗?给我把袖子放下来!”雪岸喝道,俨然一副家长的样子,云舒恼怒地瞪着她,才发觉自己完全是去打架的架势,袖子挽了起来,雨伞也当成武器一样紧紧握着,她呆了半晌,才默默把袖子放了下来。
雪岸长出一口气,暴躁地骂道:“一天到晚就知道跟别人拼命!也不想想到底是谁的问题?人家沈郁聪好好一个好学生,名声也被你毁掉了, 你要是识趣一点儿,萱悦会因为认识你就被人欺负吗?你是驴吗?”
“跟驴有什么关系啊?”云舒不满地大叫起来,“还有,什么叫沈郁聪的名声被我毁了?”
雪岸却想也不想就捶了她脑袋一下,气急败坏地上楼去了。
“打我干什么?”云舒整理了一下被弄乱的发型,转过头来,才发现四周的人都震惊地瞪着她。她一回过神,那些人就立即逃窜了,只剩下野阔还站在原地,结结巴巴地说:“她……她竟然还会……打人啊!”
“那当然,她学过跆拳道的。”云舒不满地揉着头,嘟嘟囔囔地抱怨,“就不能轻点儿吗?”
“你们不要生气了,其实我早就习惯了。”萱悦说。
早操结束,云舒朝萱悦所在的班级区域走去,结果走到一半,才发现雪岸也在朝那个方向走。云舒一看到她就气不打一处来,雪岸却懒得理她的样子,翻了个白眼。两个人把萱悦叫到操场边缘,萱悦才低着头说:“以前在外地的时候大家就不怎么喜欢我,我不太会说话,长得又丑……”“胡说!你哪里丑了?”
云舒大叫起来,雪岸长叹一声,这次的白眼几乎快翻到天上去了,她不耐烦地说:“你就不能安静几分钟,让人家把话说完吗?”
云舒这才闭上嘴巴,萱悦感激地冲云舒笑了笑,继续道:“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不过我真的没事,在以前的那个学校,我被欺负得惨多了, 所以我才拼命地想回来,想着你们在的话就好了,如果你们在的话,我什么都不怕……”
“到底是谁画的那些?沈郁聪那张图又是怎么回事?”云舒问。
“我在新的班级遇到了一个女孩子,她对我很好,我跟她提起过我们以前一起跳芭蕾舞的事,还说了你的乐队……”萱悦笑着解释,声音却越来越低,头也跟着低了下去。她的手紧紧揪着裤子,过了好半天,才松开裤子,继而摘掉眼镜。
云舒跟雪岸都知道她哭了,可是都佯装没有看到。
无非是这些,一个人想要炫耀自己认识的人,另一个人却把信赖当成了垃圾,秘密变成了最好的攻击武器……云舒纵使没有经历过,却也听说过。因为雪岸,她的青春期从未有过这么恶俗的剧情。哪怕她们关系最差的时候,云舒都没有想过要败坏雪岸的名声,至于雪岸对自己……想到这里,云舒掏出了手机歪着嘴笑了一下,算了,自己的名声都是自己败坏的。
雪岸却又大叫起来:“你是不是要给高二的那只野猴子宋野阔发消息?把手机给我放下!”
——被说中了!
云舒呆呆地看着她,雪岸站了起来,不耐烦地说:“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打人能解决什么问题啊?你现在在这里冒充英雄好汉,几个月后,你拍拍屁股走人了,萱悦岂不是要被人欺负得更惨?”
“但宋野阔……”
“那个人看起来像有智商的样子吗?他像是能保护别人的样子吗?” 云舒哑然。
雪岸却还是絮絮叨叨地数落道:“所以说,我们要跳舞啊!成人礼的时候我们带着萱悦风风光光地跳一次芭蕾舞,让萱悦给大家留下一个好印象,难道不是比什么都有用吗?”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啊!云舒恍然大悟。
可是看萱悦的表情就知道,连萱悦都没有想到这一层,她呆呆地望着雪岸,跟那次表演一样,眼角还挂着硕大的泪珠。雪岸迟疑了一下才走过去抱住萱悦,小声说:“我们就要走了,也没有什么能留给你的,这场芭蕾舞,就当作给你的临别礼物好了,我保证这会是一场非同凡响的表演, 以后大家再提起你的时候,都会记得你的舞姿,记得你最漂亮的样子。”
校园里照例嘈杂繁闹,可是属于她们的这一片区域却是寂静的。萱悦把脑袋埋进雪岸的怀里,双手紧紧抓着她的胳膊,雪岸温柔地拍着她的后背。然后朝云舒伸出手去,用湖水一样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云舒。
云舒忽然就想起了妈妈的话,过了十七岁,才真的没机会跳了。
她一贯在学校里比较注意形象,穿中性的衣服,走路带风,面无表情,追求女王一样被人畏惧和仰望的效果。云舒不太确定时隔多年后自己还能不能跳,但看到萱悦,她好像不介意牺牲一次,再试一试。
于是她把手叠在了雪岸的手上,萱悦也跟着把手放上去,三个女孩大叫了一声,再一起松开。
那么,一起跳舞吧?
云舒她们小时候的那个芭蕾舞老师总是说:“芭蕾并不能提高一个人的修养,音乐、美术、绘画,都不能。修养是要在漫长的人生里自己去获取和历练的东西,可是有一个爱好,却能让你们在往后的人生中变得稍微快乐一些,所以,不开心的时候,就去跳舞吧!”
因为这段话,云舒才学了整整六年的芭蕾舞,从四岁到十岁。雪岸更久一些,学到了十三岁;萱悦学了七年,夏衍则是四年。云舒其实羡慕过别人的童年,不用挥汗如雨地在舞蹈室里度过,浑身上下都布满酸痛,第一次拉筋,叫声仿佛杀猪一般,痛得号啕大哭……可是她有时候又会怀念那些日子,跟着老师起起落落,有微小的进步都很有成就感。施玉修说过,年少时培养一个爱好是很有必要的,这样,小朋友才会明白持之以恒的道理。云舒不太确定她有没有明白那个道理,却很清楚地知道,任何美好的事物,都是靠辛苦积累的。
“我跟夏衍说一声。”
云舒翻到了夏衍的电话拨过去,电话那头响起的,却是夏衍妈妈的声音:“你找谁?”
“阿姨您好,我是夏衍的同学,有点儿事情想要找她。”云舒的声音 立刻甜腻起来,装出一副好孩子的样子。雪岸跟萱悦都抬头望着她,电话那头的话却让云舒呆住,睁大眼睛,惊讶地说:“您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是说夏衍从楼上跳下来了,现在在医院里呢!”夏衍妈妈烦躁地说完这句话,就把电话挂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