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甚至失去了黄昏的颜色。当蓝色的夜坠落在世界时, 没人看见我们手牵着手。——聂鲁达
云舒她们只见过夏衍的父母一次,是在夏衍学芭蕾舞的第二年。六一儿童节,夏衍的父母招呼芭蕾舞中心的工作人员和小朋友一起玩,约在了夏衍家里——那也是云舒和雪岸第一次去夏衍的家。去之前夏衍就跟她们声明过了:“我家里很难看……”
“才不信呢!”大家齐声说。
结果到了才知道,夏衍并不是谦虚,她的确有个暴发户一样的家, 三层的小别墅,院子里有一个污浊的金鱼池,大概是想效仿古典的亭台楼阁,还建了一个拱形的小桥,桥边却是罗马式的大柱子,搭配得非常怪异。
走进房间,就更可怕了,目光所及均是名贵的家具,足以坐十五六个人的真皮沙发,搭配的却是红木的茶几,茶几上还摆着一个金灿灿的如意。
这些一看就是夏衍爸爸的审美,而夏衍妈妈的审美就更醒目了:碎花的沙发套、欧式花瓶、粉紫色的水晶吊灯、蕾丝的窗帘……
原本这就已经很可怕了,更可怕的是,为了迎接一众小朋友,房间里摆满了气球和毛绒玩具,各种深浅不一明暗错落的颜色铺天盖地,光是看一眼都让人觉得累。
一众小朋友都是跟大人一起来的,那时还不太懂审美,只是感觉到大人的沉默,顿时也都拘束起来。第一次进富贵人家的住宅,却没有想到会是这种场景。那所房子就像一个毫无原则的博物馆一样,把所有值钱的、贵重的东西随意地堆在一起,至于最终呈现的是什么效果,却没有人考虑过。
夏衍有些害羞地站在厅堂一角,她父母则主动招呼:“都来了?快进来吃饭!”
他们家的餐厅中摆着一张酒楼才会用的大理石圆桌,桌面上大鱼大肉和果冻零食交织在一起。云舒她们紧张地就座,原本想见一见夏衍的同学,结果到最后也只有舞蹈中心的人。夏衍小声解释道:“我跟同学关系不好……”
“这孩子就是胆子小,平时多亏你们担待了!”夏衍的妈妈一副在外应酬的样子,二话不说喝光一杯白酒,那时云舒的父母还没离婚,妈妈吓得花容失色,连忙摆手:“我们一会儿还要开车,不能喝酒……”
夏衍跟她的妈妈眉眼很像,都是很艳丽的那种,细眉毛,杏仁眼,虽然老了,却还是能看出年轻时的美艳痕迹。她有些丰满,脖子上戴着一大串珍珠项链,手上则是金戒指。房子太大,讲话几乎有回声,她不得不扯着嗓子招呼客人。雪岸的妈妈后来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夏衍的妈妈当初也是远近闻名的大美女,后来夏衍的爸爸创业,需要应酬,夏衍的妈妈才逐渐变成如今这样。说起来倒是有点儿唏嘘,明明也是一段同甘共苦的佳话,但不知道为什么细节却这么粗俗。
除此之外,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夏衍的爸爸总是笑眯眯的,妈妈则心细至极,满屋子的人,却还是一眼就看到哪个小朋友想要多吃一块蛋糕、哪个小朋友的杯子空了。
那天大家都玩得十分尽兴,到了傍晚才纷纷离去。云舒她们特意留到最后,在夏衍梦幻般的房间里聊天。那个房间也是整幢房子里唯一像样的,似乎是照着杂志上的儿童房装饰的,典雅而精致。夏衍的落地窗推开就是阳台,正对着院子,云舒出来打量的时候,看到一个小男孩正蹲在院子里玩毛毛虫,初夏,他穿着背心,黑黑的,瘦瘦的。云舒问:“他是谁?”
“是丁骆哦!”夏衍忽然开心起来,冲楼下大叫:“你下午怎么没来?我们家有好多零食!”
丁骆抬头,露出一双黑洞洞的眼睛,逐个儿打量了几个女生之后才说:“我要帮妈妈的忙。”
“那你现在吃不吃?我留了几块蛋糕给你!”
夏衍不等他回答,就一阵风似的冲到楼下,云舒和雪岸都在阳台上诧异地等待着,然而夏衍还没出来,丁骆就已经丢下手中的一根小棍子斜斜歪歪地朝院子外面走了。雪岸忍不住大叫:“喂!你为什么不等夏衍?”
“你管我呢!”他不服气地瞪了雪岸一眼,擦了擦鼻子,就走了。
夏衍就是掉在了丁骆当初站着的地方,她从阳台跳了下来,肩膀刚好撞到那个金鱼池,锁骨断裂,连带着脸上都留下一个不小的口子。云舒她们去看望她的时候,她正躺在病床上,脸上缝了几针,越发像布娃娃,只不过是一个破掉的布娃娃。
萱悦一看到那场景眼泪就涌出来了,说:“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 “妈妈不让我见丁骆……”夏衍委屈地解释说。她受伤的嘴角因为
疼,讲话时不敢动,显得楚楚可怜。 “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突然不让你见他?”云舒问。
夏衍低下头很小声地说: “ 丁骆需要钱, 我就把压岁钱都给他了……”
几个女生一呆,夏衍的压岁钱少说也有五位数,并不是什么小数目。她自己不在乎没关系,但钱毕竟是钱。
雪岸盯着夏衍看了半天才转移了话题,说:“这下算是毁容了……” 云舒安慰:“不怕不怕,现在整容行业这么发达!”
夏衍很辛苦地笑了笑,萱悦拉着她的手,雪岸的注意力却被别的事情吸引了,道:“锁骨断了要怎么治?”
夏衍拉开衣领,露出一排的钢钉,沿着锁骨一路向上,宛如机器怪人一般。
雪岸啧啧称奇,云舒则有些难过。她趁几个人不注意的时候离开病房,果然,看到丁骆正鬼鬼祟祟地站在消防通道处。
夏衍的爸爸就在走廊上,暴怒地冲夏衍妈妈大叫:“我当初跟你说了,不要让他们两个走得太近!”
云舒假装去洗手间,趁他们吵得最凶的时候钻进消防通道,楼梯间一股烟味,云舒看到丁骆脚边一个刚熄灭的烟头,不动声色地问:“到底怎么回事?”
“我跟同学打架,把他打伤了,要赔一笔钱,被夏衍父母知道了。” 丁骆讲得含糊,也不看云舒,只是盯着消防通道的小窗看,他还是吊儿郎当的样子,站不直,手插在口袋里,消防通道里光线黯淡,令他看起来越发颓废。
云舒又问:“为什么打架?” “他们说夏衍跟我……”
他只说了一半,就开始伸脚拼命地踩着那个烟头,像是想要碾碎什么似的。
云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有关夏衍和丁骆的事她还是知道一点儿的, 夏衍虽然富贵,却从小懦弱,别人刚开始上学都是长见识去的,夏衍却像是大冒险一般,每天不是被人抢走了书包钱包,就是被人欺负了哭着回家,却连指出是被谁欺负的勇气都没有。那时夏衍的父母事业刚起步,都很忙,没办法一天到晚围着夏衍打转,思来想去就把丁骆转到了夏衍所在的学校,名义上是互相照顾,本质上丁骆却更像一个“保镖”。夏衍自小 就对“关系”这个词缺乏概念,她是被保姆养大的——确切地说,是被许 多不同的保姆养大的,因为夏衍的妈妈怕夏衍跟保姆关系太亲厚,忘记了自己的母亲,便三五不时地换保姆。
云舒没办法想象那种生活,在成长的关键岁月里,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不停地认识陌生人、熟悉陌生人,直至跟她们分开。这件事怎么想都有点儿残忍,但那毕竟是别人家的事,也是过去的事。
只是在流水般的保姆的衬托下,丁骆,就成了夏衍认识时间最长的, 也是最熟悉的人。
排在他之后的,才是云舒她们。
当初丁骆主动帮云舒做八音盒就是这个原因,虽然他表达得有些冷酷,他说的是:“你们几个要是恢复了关系,夏衍也不会缠着我了。”
云舒能感觉到丁骆并不喜欢总是跟在夏衍后面,夏衍无意伤害丁骆, 伤害却无处不在,好比说,夏衍小时候连自己买东西这件事都做不好,渴了就说“想喝水”,饿了就说“想吃东西”。云舒记得有一次他们一起去游乐场玩,夏衍很想吃棉花糖,就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递给丁骆,说: “想吃那个。”丁骆拿着几串棉花糖和零钱回来,夏衍就道:“钱你留着吧。”
云舒当时有点儿震惊,丁骆却已经习惯了的样子,看了几个女生一眼就把钱塞进口袋了。
其实夏衍并没有什么针对性,在云舒和雪岸面前也是这样,然而跟丁骆在一起时,却总是让丁骆看起来像个保镖,或者男仆。
也或者是因为丁骆脸上那种抗拒的气质吧,想到这里云舒忍不住转头看了看丁骆,问:“你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丁骆站起来道,“反正我过几个月就要走了,我户口不在本地,参加高考必须回老家——夏衍就是为了这件事才非要来见我的,大概是想问清楚吧,我也不知道……”说到这里,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道:“那个傻——算了,不说了,我回去了。”
他说完就开始下楼,云舒默默地望着他的身影,过了几秒才说:“我们都走了,她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她总得学着一个人吧?难道非得依靠着别人过一辈子吗?”丁骆回头瞪了云舒半天,才拐了个弯,消失在楼道中。
如果可以的话,大概每个人都想依靠别人过一辈子吧?不管是父母也好,朋友也好,恋人也好。只是生活终究是要靠自己去面对的,长大从某个角度来说,不外是发现自己孤身一人的过程。那些随便干点儿什么也会笑半天的日子终究会过去,父母会老,恋人会分开,因为相像而彼此走近的人,总是会因为不同之处渐行渐远。成熟有时候就是指学会跟自己的孤独相处,只是……
为什么生命中一定会有孤独落寞呢?
回到家后,云舒忽然觉得索然无味,心中苦闷,却也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大哭大叫,还得假装平静地跟施玉修讲夏衍的事。施玉修很是诧异, 问:“所以夏衍跟那个男孩子,是男女朋友吗?”
“不是。”
自从前几天冲施玉修嚷嚷过一次之后,两个人之间的氛围就有点儿尴尬了。云舒自觉对不起施玉修,想道歉,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于是主动说:“我觉得夏衍可能分不清什么是喜欢,别看她周围总是一大群人,她内心其实是孤苦伶仃的,丁骆呢,倒是非常不喜欢夏衍。”
“为什么?”
“不知道。”云舒抓了抓头发,有点儿说不清对丁骆的感觉。他跟云 舒接触过的所有男孩子都不太一样,像蜥蜴一样,总是冷冰冰地注视着别人,故意营造出一种很讨人嫌的感觉。云舒有时候觉得他不喜欢的是人类本身,跟夏衍没什么关系,但又不太确定。但丁骆对自己的欣赏还是让云舒有一点点骄傲,说到底,人都是有虚荣心的。
施玉修却突然换了话题,又问:“那你跟郁聪呢?” “也不知道。”云舒如实回答。
她正在盛饭的动作顿了一下,静静地看着桌子,施玉修正在逗弟弟玩,弟弟“咯咯”地笑了起来,云舒才回过神来,也对着弟弟笑了一下。
施玉修知道她的心事,主动说:“郁聪不像是那种会主动表白的男生。”
“难道我是吗?”云舒反问。
施玉修笑了,说:“有的时候,关系也没那么重要。” “什么意思?”
“我说的这些被你爸爸知道了,肯定又要骂我了,不过我觉得,只剩最后几个月了,静静地度过也没什么不好的。毕业的时候,人都很躁动, 总觉得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就想一股脑地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但其实,世界比你们想象中小得多,现在通信又这么发达,好多你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人,三个月后就又冒出来了,到时候再后悔当初说了不该说的话,那多尴尬啊!”
云舒想了半天,才问:“但青春期不干点儿蠢事也很奇怪吧?” “那也要看是什么蠢事。”
云舒望了她一会儿,道:“你该不会用的怀柔政策吧?不希望我早恋?”
施玉修笑了起来:“都高三了,也不小了。” “你说为什么高中恋爱还是早恋,大学就不是了?” “还不是因为高考,为了一个人毁掉一辈子,成本太高了。” “大学就不会毁掉吗?” “大一点儿的话,真的会不太一样。”
“这样就很奇怪啊,只不过隔了半年而已,怎么可能突然就懂事了呢?蠢到因为恋爱就毁掉了一辈子的人,隔十年还不是一样会毁掉自己的一辈子?”
施玉修翻了个白眼,说:“你也太刻薄了吧?小小年纪就愤世嫉俗,我看你最近也是快疯了。”
云舒叹气,就连她也觉得自己最近不正常,先是雪岸,之后是郁聪, 然后是萱悦和夏衍……仿佛她有生以来的关系网都齐齐压了过来,要在高考之前集体清算似的。
也或者毕业就应该这样?
她想不明白,匆匆吃了饭,才回到卧室,想起妈妈的话,难得认真地研究起课本来。
这一忙就写到半夜一点多,翻了翻朋友圈,才发现大家都还没睡。郁聪在某个音乐网站有个写作业的歌单,为了给自己打气,云舒就点开了歌单,听了一会儿后才发现他也在线,大概也是边听音乐边做功课。他的头像是一个知名音乐人,云舒对着那个头像怔了半天,笑一下,才继续写作业。
她安慰自己跟沈郁聪没关系,只是自己想要努力,可是之后再写的时候,却快乐起来。
夏衍在一个星期之后才出院,那时四月已经来临了,马路上的女孩子早就迫不及待地换上了裙子,只有云舒还穿着黑漆漆的长裤和运动鞋,为了不想让夏衍的父母误解,又戴了一副没有镜片的镜框去看望夏衍。夏衍的妈妈还记得她,一见到她就拉着她的手说:“我们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但你看,她也不是十二三岁了,总是跟男孩子待在一起算什么呢?你帮阿姨劝劝她,她是女孩子,跟男孩子不一样……”
夏衍的妈妈没有化妆,看起来又憔悴了许多,云舒很理解她,拍了拍她的手柔和地劝道:“阿姨,您放心,夏衍不是那种不懂事的小姑娘……你们跟丁骆谈过了吗?”
“没有,事情一出,她爸爸就把丁骆父子俩赶出去了……”夏衍的妈妈捂着脸哭了起来,道,“你们跟夏衍关系最好,你跟我说说,他们俩到底……”
“不是您想的那样,阿姨,您相信我,您去找丁骆聊聊就知道了,丁骆根本不喜欢夏衍。”
谁知道夏衍的妈妈顿时又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问:“为什么?我们家夏衍那么漂亮!”
云舒啼笑皆非,这时门铃响起,保姆去开门,走进来的是萱悦,云舒宛如见到救命稻草一般跳过去道:“那阿姨,我们上去看夏衍了!”
夏衍就躺在床上,大病一场,瘦了不少,大眼睛更显得凄惶。她吊着绷带和固定板,正坐在床上整理信件。云舒一推门进去就呆住了,因为那些信,都是当年云舒跟雪岸写给她的,她自己都没有想到会有那么多,铺了满满一床,呆坐了一会儿,她才开口问:“好些了吗?”
“已经没什么事了。”夏衍还是声音小小的,看起来柔柔弱弱的, 萱悦凑过去道:“我给你带了蛋糕,是我亲手做的!你为什么要绑着绷带?”
“因为锁骨受伤,这只手不能动。” “疼吗?”
“还行,忍得住。”
云舒坐在床头默默望着她,又看了看那些信,有一些是雪岸写的,她没有看过。当时她们怕话题重复,总是分开写信,结果回头再看,才发觉内容还是重复了,云舒的信里提到最多的是雪岸,雪岸的信里提到最多的是云舒。那时她们都还比较幼稚,一封信翻来覆去要写好多遍,因为怕字不好看,就不停地抄,比做功课还要努力。
“哇!这是你们俩给夏衍写的信吗?我还没有看过呢!”萱悦叫了起来,“我也保存了你们给我写的所有的信,回头我要跟你交换着看!”
夏衍只是羞涩地笑了笑,说:“我见不到你们的时候,就一直在看这些信,还有照片。”
云舒的心骤然一痛,因为她忽然想到,在自己跟雪岸绝交的一年半里,其实最难过的是夏衍吧?她们两个不见面,就找不到理由再约夏衍见面。而见不到她们,夏衍唯一能见的人就只剩下丁骆了……
想到这里云舒赫然抬头,问:“你见过丁骆了吗?”
“没有。”夏衍摇了摇头,说,“我妈不让我出去,手机也没收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望向了挂在梳妆台上的丝巾。那不像是夏衍家会
有的东西,看起来有点儿廉价,花纹也有些老气。云舒忍不住问:“丁骆送的?”
“不是,是我要来的。”夏衍有些尴尬地低下头去,说,“他买来送给妈妈的,可是我觉得很好看。”
云舒一下子就想到去年在街头碰到丁骆的场景了,当时他的手里,不是正好提着一个礼品盒吗?那大概是他走遍了礼品店选了很久的礼物吧? 笨蛋夏衍……
萱悦呆呆地望着夏衍,过了一会儿才叫了起来:“连窗户也锁住了吗?”
夏衍没有说话,云舒走到阳台边上,才发现推拉门外挂着一条很粗的锁链。从阳台边看下去,依然能看得到那个金鱼池,但大概是怕夏衍触景生情,鱼池被胶布盖起来了。
云舒那个时候才忍不住数落道:“你怎么那么傻呢?为什么要往下跳?”
“我就是觉得不高……”她低着头,眼泪滑落,声音是颤抖的。她说,“我也知道不对,但我害怕再也见不到丁骆了……我知道他不喜欢跟我一起玩,我也不想总是缠着他,但我不知道可以找谁……你们都不在……”
最后那句话深深地刺痛了云舒。她们从来都没有想过夏衍能孤单到什么程度,无论是雪岸也好,还是云舒也好,萱悦也好,她们在这个小圈子之外,都还拥有着各自的生活,可是夏衍没有。
失去了雪岸之后,云舒还有乐队,萱悦也有自己的妈妈,但夏衍除了丁骆之外,什么都没有。
信的旁边是一个又一个相册,云舒没想到夏衍把那些照片都打印出来了,她们一起跳舞的、一起吃东西的、一起逛街的……回忆就这样清晰地跳到眼前来,云舒发现好多她以为早就忘记的事情其实都还记得, 比如雪岸有一次剪坏了发型,剩下三个女生一起嘲笑她;比如云舒父母离婚的时候,她们怕云舒孤单,总是跑到云舒家陪着她;比如夏衍那些漂亮的衣服,是施玉修最喜欢的拍摄内容;比如萱悦有一阵子沉迷做手工,按照四个女生的长相一个人做了一个小徽章,每次出门都强迫她们戴上……
那个徽章到底到哪里去了呢?云舒想了半天,才发现在那个丢失的行李箱里。
除此之外,她丢失的还有妈妈留下来的安抚玩具、夏衍送给她的围巾,以及她的童年时光。在那个行李箱丢失之后,云舒但凡找不到什么东西都觉得是在行李箱里,久而久之,那个行李箱仿佛黑洞似的,装满了她珍惜的一切,包括对父亲的信任,包括与雪岸的感情,包括她伟大的理想和无畏的精神。她知道这些跟行李箱都没有关系,她只是长大了而已,但回想起出发前的快乐,云舒还是觉得难过极了。
萱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夏衍依偎着一起哭泣起来,只有云舒静静地看着那些信和相册,忽然一把把它们都推开,站起来道:“你跟我们一起去跳舞,今年的成人礼上,我们四个一起!”
“但是我现在……”夏衍看了看自己绑着绷带的胳膊,云舒却道: “我们当初不是也没跳好吗?有什么关系!只要我们四个能一起跳就行了, 无所谓够不够完美。再说, 我们这次也不是纯粹跳芭蕾, 到时候你就扮演受伤的小天鹅好了,肩膀不能动,腿还能动吧?何况现在才四月,成人礼还要一个月呢,到时候,说不定你就恢复了!我去找雪岸商量!”
云舒说完就往外冲去,她很清楚事情发展到现在,已经跟跳舞没关系了,重要的是她们四个人在一起——不对,是七个人,还有郁聪和野阔……还是不对,八个,还有傅明海!
重要的是他们能完完整整地度过这个五月,重要的是他们能够好好地说一次再见。
重要的是,将来再回忆的时候,能有一个所有人都在的场景,好让他们的青春具体而丰富起来,好让他们能笑着说,他们曾经傻过并笑过。
但云舒也知道,说服雪岸没那么简单,几乎在夏衍入院的时候雪岸就已经想到了替换方案,四只小天鹅变成三只,只有萱悦穿白色,雪岸和云舒都是伴舞,跳到一半就会退到乐器旁边化身乐手,到了古典乐器那一段,会变成萱悦的独舞。
她似乎铁了心要让萱悦漂漂亮亮地登场,以弥补当年的遗憾,连几个人的站位都已经想好了,容不得半点儿闪失。三角形的对称结构最适合舞台,这时候变成四个人,搞不好她又会发狂。
果不其然,云舒一到琴行跟雪岸说起夏衍要加入的事情,雪岸就咆哮了起来,道:“她现在怎么跳啊?我已经问过医生了,到成人礼之前她根本不可能恢复!”
“瘸着也要上!就让她扮演一个残疾天鹅好了!”
“你想得倒是简单,可是你见过谁在舞台上演过残疾人了?” “是天鹅!夏衍完全可以扮演折翼天使!”
云舒还自以为幽默,雪岸却忽然把曲谱摔到了地上喝道:“我知道你们要情怀,可是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夏衍连排练的时间都没有,你以为我不想让她跳吗?她自己选择了跳楼而不是跳舞,我能有什么办法?”
云舒怔在那里,手脚冰冷,道:“你也太过分了吧?什么叫选择了跳楼?那是你最好的朋友,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她?”
排练室里的野阔和郁聪目瞪口呆地望着两个女生,傅明海似乎想上来劝阻,雪岸却毫不犹豫地说:“不然我能怎么说?是她自己犯蠢!这样的朋友我宁可不要!”
云舒想也不想就揪着雪岸的衣领朝外走去,三个男生还以为她们要打架,一瞬间集体跳了过来松开两个人,一个接一个地劝:“别动手!有话好好说!”
云舒却还是扯着雪岸的衣服不放,喝道:“你去夏衍家看看她现在什么样子,她为什么非要去找丁骆?难道不是因为我们抛弃了她吗?难道不是因为你要跟我绝交导致她孤身一人的吗?”
“谁不是孤身一人啊?可是我们不都是这样长大的吗?为什么就她那么脆弱,我们就必须得坚强呢?我难过的时候去找过你吗?有抱着别人哭诉过吗?为什么我能熬过来她就不可以呢?”
云舒的手不知不觉就松开了,因为她看到雪岸的眼眶湿了。认识雪岸十多年,她见到过雪岸哭泣的样子屈指可数,然而这一个月内,她见到了两次。
她的头发在争执间变得蓬乱,苍白的脸隐在发间,语调却还是平稳异常,她说:“我是不近人情,是要求严格,可是我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我负责了,我问心无愧!我还是那句话,你大可以在这里做你的好人,可是回头你也要走的,等你一走,夏衍和萱悦还是只剩她们自己,你现在能帮得了她们,那时候呢?”
云舒忽然不知道哪来的冲动,道:“我不走!”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她似乎就坚定了,是的,她可以不走,反正她的目标只是随便去哪个大学,那么留在本地也可以啊,还是一样可以打工、赚钱,跟施玉修学习摄影,在学校里学英文,还可以继续留在乐队里,继续摸索要唱什么歌……
但是那些演出, 那些只有大城市才会有的乐队演出、展览、博物馆……
还有郁聪。
云舒转过头望了望他,发现他也正望着自己,目光是复杂的。
云舒咬了咬嘴唇,雪岸只抬眼看了她一下,似乎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平静地说:“是吗?那你们去排吧,我是想不到还可以排什么了,你们商量好了通知我一声就行。”
说完她拉开门走出去,迟疑了一秒之后,傅明海也跟着走了出去。
郁聪和野阔都尴尬地望着云舒,野阔犹豫了很久,才很小声地问: “现在……可以说话了吗?”
云舒第一次见到傅明海的时候只有八九岁,芭蕾舞课结束,雪岸还要去上钢琴课,琴行就在摄影工作室附近,所以下课后云舒总是陪着雪岸一起去学琴。
那是一个很时髦的社区,学区房,小小的店铺一间接着一间,咖啡馆、书店、服装店、补习社、健身房……以及各种各样的工作室。两个人总是在附近吃点儿东西,然后在琴行分开。
直到有一次,雪岸偷偷摸摸地说:“我带你见一个人。” “什么人?”
“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她拉着云舒在琴行对面的奶茶店里坐下,一直盯着马路对面,不久傅明海就出现了, 那时他还是个初中生, 留着很朴素的发型, 背着书包,文静地从街角走过来。
“就是他!”雪岸很激动地说。
“他怎么了?”
“他跟我住一个小区,琴弹得特别棒!还会拉小提琴!我们老师说他是琴行最有天赋的学生!”
“是吗?”云舒不以为意。
她有点儿晚熟,当别的女生已经注意到男女有别的时候,云舒还大大咧咧地跟男生混在一起玩,见到了傅明海,也没有放在心上。有一天又是陪雪岸去练琴,她却莫名其妙地隔很远就叫道:“喂!傅明海!”
雪岸吓得狂揪着云舒的袖子,云舒却笑嘻嘻地说:“你好,我是雪岸的好朋友许云舒!”
傅明海见是两个小女孩,顿时微笑起来,说:“你们好呀!”
直到那个时候, 云舒才理解雪岸为什么会特别在意傅明海, 因为他一笑, 连周围的光线都跟着亮了。他的牙齿很白, 跟学校里那些脏兮兮的男孩子不一样, 讲话的语气也很温和, 看起来是一个非常值得信赖的大哥哥。
云舒脸红了一阵才说:“雪岸非常崇拜你!”
“你不要乱说!”雪岸尖叫着拉着云舒迅速走开,云舒却还回头朝傅明海做了个鬼脸。
对小学生来说,跟高年级的长相好看的男生说话,好像是一件特别需要勇气,又特别值得记忆的事。云舒却轻轻松松地就做到了这件事, 以至于后来傅明海印象最深刻的反而是云舒,而不是那个在同一个琴行学艺的师妹。
年底的报告会演,雪岸特意邀请了云舒一起去,云舒跟一众小朋友一起坐在小板凳上看着台上的傅明海表演,那一天,他演奏的是圣桑的
《天鹅》, 云舒之前听过钢琴的版本, 还是第一次听到小提琴版本, 只觉得比钢琴更优美婉转,情感也更充沛,令她的小心脏不禁揪得紧紧的,仿佛随时会心碎一般。
云舒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雪岸则抓紧了她的手小声尖叫:“ 怎么样?他是不是很厉害?”
一曲结束,云舒和雪岸一起跳起来鼓掌,傅明海则冲她们眨了眨眼。在十五六岁的男孩心里,十来岁的小女孩大约都幼稚得不像话,所
以他才不介意陪她们两个一起玩,有时候会请她们两个吃冰淇淋,还有时候会带她们去看电影。
在云舒的印象里,傅明海是个忧郁得不得了的男孩子,不爱笑,瞳孔漆黑,却始终温文尔雅。
有时候在路上遇到同校的女生,她们都捂着嘴望着雪岸和云舒笑,雪岸和云舒却觉得骄傲极了,仿佛能跟傅明海走在一起是莫大的光荣似的。后来又过了几年,雪岸才告诉云舒,傅明海想要成为一名专业的乐
手,但父母不同意,高中整整三年,他跟父母争执了三年,雪岸无奈地说:“像我们这种家世不错的小孩子好像没什么选择,只能成为比父母更优秀的人。”
云舒不太懂,她比较幸运,父母对她的要求都不算高,考试成绩在班级前十就已经很满足了,别的特长有没有好像也无所谓。她喜欢看漫画, 施玉修就帮忙下载了一大堆漫画给她看, 雪岸却被禁止看这类书籍,只能看古典小说。
只是在傅明海跟父母争执的那些年里,他能聊心事的也只有雪岸和云舒这两个小朋友,雪岸总是说:“当音乐家太不稳定了,考一所好的大学,学一门技能,到时候还有出路。”
云舒则说:“你不要管他们,自己填志愿啊!”
就这样,两个女孩在傅明海的心里被区别开来。好多年之后,在雪岸跟云舒吵完了架的这个下午,傅明海才告诉云舒:“其实我一直挺羡慕你。”
“我有什么好羡慕的?”云舒还是不解。
傅明海道:“觉得你很小就能选择自己的生活,可是我不可以。当时我跟雪岸说让她向你学习的时候,是因为我觉得雪岸像小时候的我,什么事都要比别人努力,都要比别人优秀,我从来没想过你们两个会因为这个绝交。”
云舒黯然,道:“你不应该那么跟她说,她跟你不一样,她是自己选择了要比别人努力,比别人优秀。”
傅明海忽然笑了,说:“你看,你们直到这个时候都彼此理解。” “你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努力吗?”
“为什么?”
“因为她没有天赋,本来她以为她有的,认识了你之后才知道自己没有。”云舒叹了口气,想起雪岸提到傅明海时闪烁的眼神,说,“她不服输,从来不相信自己是个普通人,琴行的老师都夸你,雪岸以你为目标学琴,可是天赋那个东西太玄妙了,她后来琴弹得比谁都好了,老师们还是会说傅明海天赋最好。”
傅明海呆呆的, 琴行里人来人往, 云舒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脚尖,小声说:“你可能不知道你在雪岸心里的地位,她是一直以你为目标在努力着的,你考上名校的时候她比谁都高兴,你选择了开琴行她也以你为荣, 我跟雪岸的事是我们之间的事, 可是你不应该让她怀疑自己。”
傅明海思索了好久,才说:“我会跟她好好聊聊的。”
这是云舒后来才想清楚的事,在雪岸跟傅明海商量着谱曲的那些日子里,云舒才明白雪岸为什么执意跟自己绝交,因为云舒的存在,让雪岸的努力都成了幻影;就像雪岸的存在,也会让云舒开始质疑自己是不是浪费了人生。
那样的怀疑人人都会有,只不过她们离得太近罢了,以彼此为参照物, 总是将对方的优点和自己的缺点放大, 总是忍不住对比, 总是羡慕、嫉妒、庆幸。
云舒早就想通了,自己大约就是这样一个人,没那么好,但也没那么糟,但雪岸能不能想通,云舒就不太确定了。
她原本想着,等周一就跟雪岸好好聊聊,可是周一一到学校,她看到的却是警车。
雪岸跟几名警察往外走着,校门口层层叠叠围着的都是人,云舒大叫着冲进去, 雪岸还不忘仰起脸冲云舒微笑一下, 用嘴型无声地说: “我没事。”
云舒的眼泪夺眶而出,就是这样的一个雪岸啊,被带走时依然挺胸抬头,像是走红毯一样的雪岸。
骄傲的雪岸,傻得让人心疼的雪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