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盛极一时, 把你的阴影置于日晷上,让风吹过牧场。——里尔克
“早上我接了个电话,对方一直没说话,我还以为别人打错了,就挂了,警察觉得是我爸爸打回来的,只是来问一下,一会儿我就能回去了。”
警局里,雪岸是这样解释的。云舒和夏衍坐在雪岸的对面,夏衍的妈妈则在外面交涉着。
云舒没有办法,一看到雪岸被带走就通知了夏衍,指望夏衍的父母能帮一些忙。
但实际上雪岸什么事也没有,警察也不至于对一个未成年人太过严厉,只是让她在审讯室里等妈妈罢了。
一个女警有些歉意地端了三杯水进来,摆在桌子上,道:“你现在可以走了。”
“我想等等我妈妈。”雪岸几乎是祈求地说,云舒转过头去,不忍看 她的表情。女警点了点头,便离开了。雪岸还是很努力地微笑着,道:“你们都先回去吧,谢谢你了。”
最后那四个字是对夏衍说的,夏衍也只是点了点头,然后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握了握雪岸的肩膀。
雪岸道:“你们想办法先排练吧,对不起,我是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得离开,所以想着……”
“你不用解释,我没关系的。”夏衍真心实意地说。
夏衍还是有很多优点的,比如看到别人开心,也会发自内心地开心; 看到别人过得不好,又会发自内心地同情。
她的生活里没有什么“自己”的概念,才让她看起来格外懦弱,本质 上却是个透明得像水晶一样的女孩子。
如果萱悦在恐怕又要号啕大哭了,就因为这个,云舒不敢带萱悦来。她对雪岸说:“我陪你一起等。”
“别,我不想被人看到自己丢脸的时候。”
云舒会意,想了一会儿才问:“要不要叫傅明海?”
她没回答,云舒顿时就明白了,给傅明海发了消息,又用力地拥抱了雪岸一下,才扶着夏衍一起离开,夏衍的妈妈跟了上来。
自从夏衍出事之后,她的妈妈就日夜看着夏衍,生怕她再闯出什么乱子来。
雪岸说的是对的,夏衍的确笨,“为一个男生跳楼”这种小道消息很快就席卷了全城,在各个学校里传播着,并随着添油加醋,变成一个不堪入目的故事。
夏衍的名声就这样毁了,变成了家长口中的反面教材,就连云舒的爸爸都听说了,禁止云舒再跟夏衍来往。
云舒费尽了口舌解释,爸爸却不听,道:“不管是什么原因 ,大半夜为了一个男孩子翻墙出去怎么行?你怎么不好好跟雪岸学,一天到晚就知道跟着别人瞎晃!”
“都说了不是你想的那样!”云舒大叫,忽然觉得大人都龌龊得不行,怎么说都说不通。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施玉修去开门,然后惊喜地说:“云舒,你看是谁来了?”
云舒探过头朝玄关望了一眼,紧接着就扑了过去:“妈妈!”
站在门口的正是云舒的生母,她依旧留着短头发,一脸的风尘仆仆, 终究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虽然依旧神采奕奕,却还是有些疲倦。
云舒一见到她就如同小女孩儿一样把头埋进她的怀里,紧紧地抱着她的腰不肯松开,倒是沙发上的爸爸吓了一跳,问:“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放假。”妈妈言简意赅地说,又朝施玉修伸出手去,兴奋地说:
“弟弟都这么大了啊?是不是又重了?来给我抱抱。”
施玉修也是一脸欢喜,边把弟弟递给妈妈,边拉着云舒,道:“你都多大了?快点儿松开!”
云舒还是不肯放手,妈妈笑了,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问:“又怎么了?”
“难过,雪岸她……”
“先不说这些了,你吃过饭了没有?”
“路上随便吃了点儿,有没有蛋炒饭?”她问。施玉修笑,说:“我这就给你做去。”
妈妈常年在海外,工作的团队也大都以外国人为主,吃不到中餐,每次回来都要吃白米饭,施玉修早就习惯了。家里总是留一些给弟弟做米糊的剩饭,施玉修手脚麻利,三分钟不到就端了出来,妈妈只吃了一口就感慨道:“好吃!”
施玉修捂着嘴笑,云舒则觉得心酸,唯独爸爸始终瞪着妈妈,见没人理他,干脆站起来穿上外套回医院去了。
家里只剩下女人和小孩儿之后反而温馨很多,妈妈听着云舒细数最近的事情,施玉修则在一旁补充。
聊到雪岸时,云舒又哽咽了,妈妈安慰她:“不怕,印尼也不远,乘飞机就几个小时而已。”
父母离婚后妈妈就一直住在外公外婆家,远在城郊,来不及回去,当夜妈妈就在云舒的房间里睡下了。云舒还在絮絮叨叨地倾诉着,一转头, 才发现妈妈已经睡着了。
但不管怎么说,妈妈回来了,云舒顿时就觉得有人给自己撑腰了,第二天起了个大早,谁知道妈妈却比她还要早,已经做好了早饭给云舒, 说:“快点儿吃,吃完我们去看看雪岸。”
这么一句话,就让云舒知道,高中的最后两个月没有那么难熬了,她给雪岸发了信息,之后跟妈妈一起打车过去,雪岸正在门口迎接她们,一见到云舒的妈妈也亲切地拥住,叫道:“阿姨!” “好孩子,苦了你了。”
妈妈就是这么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即便许久不见,跟几个孩子的感情却依旧深厚。
云舒知道是因为她有能力,又大气的缘故。
每次见到妈妈,云舒就知道自己的修炼之路还远得很,因此也就更坚定了一些。
两个女孩都躲进雪岸的卧室窃窃私语,妈妈则跟雪岸的妈妈打听着详情。
这实在不是一件小事,卷款数千万,许多投资人都等着雪岸的爸爸给一个交代,欠款的银行已经准备要收回房子,雪岸说:“我应该待不了多久了,搞不好暑假就得过去。”
“那你妈妈呢?”
“她不能走,法律上她跟我爸还是夫妻,要共同承担责任。”说到这里, 雪岸忽然低下头, 说,“是我没用, 不敢陪着妈妈一起待在这里……”
“你别这么说!”
云舒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十七年来的交际经验在这件事面前都毫无用武之地,更何况,安慰在这时候也太苍白无力了。
雪岸反而比她平静,说:“自从事情发生到现在,已一两个月了,我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你快去学校上课吧,我还不至于这么容易就垮下来,好好考,还有,好好跟郁聪聊一聊,别再说哪也不去这种傻话了。”
云舒早已忘记还有这么一件事, 侧了侧头道:“ 我是真的这么想的。”
“那十多年的苦读意义何在呢?我知道你不在意拥有什么大成就,可是我们努力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吗?我是没什么希望了,可是云舒你还有,想想你父母,想想有一天他们老了,我们要怎么撑起一个家。”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云舒呆呆地望着她,忽然鼻子又酸了,雪岸拿脑门顶着她的额头,蹭了蹭道:“乖,就听我这一次吧。”
时间到了,云舒不得不走了,她恋恋不舍地望着雪岸,雪岸微笑着挥手,说:“回头见。”
路上云舒一路无话,妈妈道:“我约了你的班主任,要去学校跟你们老师谈一谈,之前我让你考虑的事情想好了吗?”
“什么事?” “将来的事,要留学还是升学?”
云舒摇了摇头,妈妈难得严肃地说:“周末我们会开个家庭会议,你想要做什么我都支持,你爸爸不同意我也会想办法说服他,你想要自由和尊重,我们也都给你了,可是相对的,你也得学会负责才行。”
“妈妈……”云舒哀求。
妈妈却摊了摊手,道:“这就是成长的代价啊!”
云舒忽而觉得周围的时间都快了起来,明明距离高考还有两个月,可是周遭的一切却都逼迫着她往前走,她托着腮望着车窗外,看到马路上都是去上学的少年。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每个人都很青春的样子,云舒却觉得自己正式被“少年”这个领域开除了。
下了车,她跟妈妈一前一后地往前走着,忽然有个熟悉的身影走到她旁边来,问:“雪岸怎么样了?”
云舒转头,看到郁聪,而这时萱悦已经尖叫着跳了过来:“阿姨!” 她几乎是飞奔进了云舒妈妈的怀里,兴奋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云舒,你怎么不告诉我?”
这下子轮到郁聪怔住了,云舒抬头看了妈妈一眼,顿时脸颊发烫,妈妈却明白了三分,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云舒立即娇羞起来, 郁聪则结结巴巴地说:“ 阿姨您好, 我是那个……”
“沈郁聪?”妈妈接了上去。
郁聪一脸呆滞:“啊……您怎么知道?” “听她聊起过。”妈妈瞥了云舒一眼,云舒大叫:“你们好烦!”
说完她就飞快地朝教室走去,郁聪和萱悦都留了下来,也不知道跟妈妈聊了些什么。
等到快上课的时候,郁聪才回到教室,看了云舒一眼,静静地在座位上坐下。
云舒只觉得自己的心慌乱成一片,脑子里分别闪过郁聪和雪岸的脸, 之后是夏衍、丁骆、傅明海、妈妈、爸爸、施玉修、弟弟。
再后来是未来的自己。想象中她将穿着宽松的白衬衫,长发盘起,优雅而慵懒地坐在漂亮的房间里喝红酒,过了一会儿又变成披着华丽的披肩在雪山上……
后来才总算清醒了,把自己代入到平时在路上看到的白领的设定里, 变成穿着廉价高跟鞋和铅笔裙,一脸疲倦地追逐公交车的场景。
好像这才是现实。
平时跟父母要钱一伸手就是四位数,大学毕业实习期才不过两千块, 连个像样的房子都租不起,加班到深夜,在出租屋里吃泡面,眼见着同学们都步步高升,开始后悔当年为什么没有好好念书……
但也不至于这么惨吧?云舒又想。
下课铃声响起,云舒朝教师办公室走去,却被告知妈妈已经离开了。她正准备出来,恰好碰到郁聪正拿着保送申请书走来,四目相对,两个人的脚步都放慢了,云舒故作大方地问:“决定好了?”
“嗯。”郁聪低着头,并不看她。云舒笑了笑,道:“挺好的。”
说完她就往前走去,郁聪却忽然叫住她问:“你能不能去北京念大学啊?”
声音比想象中还大。
周围的人忽然都停下来,笑着看着他们俩,云舒耳朵发烫,却还是问:“为什么啊?”
郁聪清了清嗓子,说:“北京大学比较多啊!” “那又怎样?”
“就是……选择多一点儿……”
云舒铁了心要跟郁聪杠上了,一直不动声色地望着他,等着他说出那句话,郁聪却左顾右盼,几张纸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说起来也奇怪,平时明明也是个挺能拿得出手的少年了,到了这个时候却懦弱得不像话。
连周围的同学都看不下去了,也不知道谁大喊了一声:“他想跟你去同一个地方读大学!”
所有人都笑了,像这样的场景,在高三的走廊里早就屡见不鲜了。
那些说出来的没有说出来的心事,每个人仿佛都知道似的,根本没什么秘密可言。
云舒等了半天,终于还是等到疲倦了,气馁地转身离开,这时候郁聪却几大步走过来,拉住她的袖子道:“一起去北京吧!我查过了,学区都离得不算远,到时候我们可以找一些离得近一点儿的学校,还可以继续组乐队!两个人也有个照应!”
光是说出这段话,就足以要郁聪的半条命了。
他一鼓作气地说完,还是没有松开她的袖子,而是满含期待地望着她,目光忽然清澈起来。
云舒转过头,望着他坦诚的、明晃晃的脸,心中有潮水涌动,却还是按捺住了,思索了好久,才用力地、郑重地点了点头。
不到一个上午,消息就已经传遍了,放学铃声才响起,萱悦和野阔就已经等在了教室门口,也不管云舒的老师是不是在场,教室门一打开就问:“什么情况?”
云舒摊了摊手,并嘲讽地看着郁聪,郁聪脸红红地收拾书包离去,野阔跟在后面大叫:“喂,你丢不丢人啊?”
萱悦则跑进来挽住云舒的胳膊说:“今天中午我去你家吃饭!”
到了家,才发现连雪岸和夏衍都来了,云舒一开门就崩溃了,大叫一声:“你们有完没完?”
其他人却当她不在场似的,施玉修八卦地问雪岸:“所以沈郁聪到底是什么星座的?”
雪岸道:“跟星座没关系,他就是那种人,心里没把握的事情是不会做的!”
萱悦问:“你怎么知道?”
“我们优秀学生经常碰到,”雪岸道,“他那个人,偶像包袱很大的,别看平时一副淡泊名利的样子,其实心里在乎得很!”
“是吗?看起来挺稳重的男孩子啊!”云舒的妈妈也跟着凑热闹。
夏衍则津津有味地在旁边听着,她活动依然不便,便跟弟弟两个人坐在沙发上。
剩下的三个人则挤在厨房里忙着盛饭端菜,萱悦道:“我觉得他们两个这样很好啊,什么都不用说的话,就不用承诺什么了吧?毕竟都快毕业了,几个月后在哪儿谁都说不准。”
“看事情不要光看表象!”云舒的妈妈敲了敲萱悦的脑袋,说,“云舒在乎也不会表现出来的!”
一群人哈哈大笑起来,云舒气得钻进了房间把门关上,洗了把脸,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其实什么表情都没有,却还是双颊绯红,目光晶晶亮, 根本不像平时的自己。
她趴在床上把头埋进枕头里,也不知道为什么,决定了要去北京之后,心里反而澄明了。
妈妈这次说错了,她是真的不在乎,如果他不能向前,那么云舒向前也是一样的。
于是她拿出了手机,却看到郁聪发来的消息,说:野阔烦死我了! 云舒不客气地回复:活该!
对话框里显示郁聪一直在输入中,可是云舒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他发来消息,过了好久,一长串话才冒了出来,他说:我不确定面试能不能通过,所以不敢跟你说。不过北京也好,上海也好,希望将来能跟你在一个
城市读书。
真是毫无新意的一段话。可是,好像也足够了。
云舒的心一阵猛跳,却还是挑衅道:当面说啊! 郁聪回复:不行,会害羞。
云舒立即哈哈大笑起来。
走出房间后,云舒清了清嗓子,站直身体宣布:“我决定了!”
所有人一起转过头望向她,她却不肯再说话了,坐下来敲了敲桌子道:“吃饭!”
“不要乱吊人胃口啊!”“快点儿把话说完!”“你到底决定什么了?”“没出息!”
众人又开始乱叫起来,云舒却死活都不肯再开口了。
到了周末,云舒才坐在父母及施玉修面前坦白,说:“我想参加成人礼,无论如何都要参加,今年是我跟雪岸在这里的最后一年,下个月雪岸就不在国内了,我也要去上大学,下次我们四个再聚在一起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所以不管你们怎么说,我都要参加这次活动。”
一开始她的声音很小,后来就慢慢洪亮了,爸爸一副上司的派头坐在沙发上,妈妈一脸欣慰,施玉修摇晃着弟弟的小手给她打气,弟弟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云舒。
云舒沉吟片刻,继续说:“关于大学的事,五月到六月我会努力,现在我在年级一百名左右,努力一下我觉得可以冲进前五十,能不能考好我不敢保证,不过我会尽力。然后,我不想去留学,我想去北京念书。”
她非常坚定地说出了那句话,爸爸皱眉望着她,问:“北京?为什么?”
云舒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直视着爸爸的眼睛道:“我和一个男孩子约好一起去北京。”
话音一落,施玉修立即鼓起掌来,妈妈则笑得不成样子。
云舒还以为会挨骂,紧紧地闭上了眼睛,谁知道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下文,抬起头来,才看到爸爸也憋着笑。云舒登时反应过来,他早就知道了!
当下云舒就气得大叫:“你们两个叛徒!”
爆笑声中,云舒跑回了房间里,一开始还是气恼,但渐渐地,又变成了欢喜。
就这样,她说出了那句话,其实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说完了,好像也没那么紧张了。
她拿出手机找到郁聪,打了许多字,又一个一个删掉,最后只说了一句:我跟我爸妈说了。
郁聪还以为是关于去北京念书的事,便只回复了一个字:好。云舒有点儿失落,但也有点儿甜,同时还有点儿痛。
她有点儿感谢郁聪,是他让她第一次这么坚定地、确切地、勇敢地明白了成长,它没有想象中那么跌宕,却还是有一种温润的恢宏,让云舒的十七岁,变得像晚霞一样瑰丽明媚,侵占了整片天空。
云舒的心里涨满了风,像是即将出航的帆船一样,因为激动,竟然有点儿想哭。
她吸了吸鼻子,才关掉手机页面,这一次,打电话给几个女生,说: “我们出来排练吧!”
到了四月中旬的时候,排练才正式启动,傅明海特意把最大的琴房留了出来,让她们模拟在校园里的舞台上演出。
几个女生都是好多年没有跳过舞了,连站都站不直,要从最基础的动作开始熟悉。
配乐确定了,是郁聪很久之前写的一支曲子,叫作《Dark Side》, 雪岸一看就翻起了白眼,道:“真会为赋新词强说愁啊,还黑暗的一侧呢!”
云舒辩解:“你懂什么,我们是在致敬我们喜欢的乐队,暗面说的是月亮!月亮!”
“那还不如叫《Farside》。” “这是什么?”野阔问。
“远的那一边,在这个语境下是指月球背面。”郁聪道。野阔这才恍然大悟:“哦!”
最后改了名叫《我们的曾经》,歌词是雪岸填写的,清新唯美得让人咋舌,只有萱悦看了又看,快乐地说:“我很喜欢!”
云舒和郁聪掉头就走,那样的歌实在不是他们的风格,都这么大了还要歌颂青春抒发感情,实在有点儿强人所难。
野阔却已经唱了起来:“总有一天,你会想起那个傍晚,当微风吹过你年少的脸……”
他才开头,全体人员就捂着肚子狂笑起来,因为他完全是嘶吼式的唱法,高亢澎湃得像要跟人拼命一样,微风也变成了龙卷风。
连一直一言不发的傅明海都别过头去掩了掩嘴,然后到萱悦耳边小声说着什么。
“ 笑什么? 有什么好笑的?” 野阔气得大叫, 又压低了声音哼哼几句。
就在这时,一个轻浅的吟唱声传来,大家一起转过头去,才看到萱悦在傅明海的指挥下到话筒前和声。
她很紧张,也很羞怯,声音颤抖,却正好显得稚气,像很小的女孩子的呼唤。
傅明海又朝野阔打了个手势,野阔茫然地望了萱悦半天,再开口时, 声音忽然也跟着低了下来:“总有一天你会记得那个傍晚,当微风吹过你年少的脸,如同梦一般短暂的,我们的曾经……”
那时候云舒才惊讶地发现,野阔有一把好嗓子,低声时充满磁性,令人陶醉。
他们的乐队一直没有主唱,野阔想唱,云舒和郁聪却都不答应,到了现在才开始后悔。
两个人都呆呆地看着野阔,这时雪岸的声音也跟进来了,如果说萱悦的声音像春天里迎风招展的小草,那么雪岸的声音就是初冬的湖泊,带着清冽和空灵。
野阔的声音被两个女声托着往上走,渐渐开阔起来,变得沉稳而悠扬。 云舒和郁聪互看一眼,然后一起站起来走到各自的乐器前,在小节与
小节的停顿间赫然奏响,雪岸的键盘也及时跟上,到最后,一首原本温和的曲子竟然势如破竹地暴烈起来。
夏衍依旧站在角落里出神地望着大家,待小节结束,才忘情地鼓起掌来,萱悦连忙大叫:“你的胳膊!”
“已经快好了!”夏衍说。
傅明海则满意地点头,道:“非常好。”
野阔似乎不太习惯做主角,在欢呼声中竟然羞涩起来,过了好大一阵,才又大叫起来:“我们不是摇滚乐队吗?”
“以你的形象唱这种歌,已经很摇滚了!”雪岸揶揄道。“你什么意思?”
云舒和郁聪则大乐,好像忽然之间,就有了信心似的,觉得丢人也无所谓,表演不好也无所谓,只要能跟大家在一起,就好。
“总有一天你会想起那个傍晚……”
——像这样的傍晚,跟最好的朋友们,做着喜欢的事,所有的规则和形式都不再重要了,重要的只是此时此刻,你们尽情挥洒汗水,笨拙又懵懂地往前冲,在青春落幕之前,做着最后的狂欢。
曾有一刻你们所有的心都贴紧,连成一条细细的线,而线的那一头, 是那个叫作未来的东西。
曾有一度你们都觉得无法抵达,但那一刻,因为有彼此,你们都不再怕了。
而那才是友情最美好的样子。
唱完后,一起笑,毫无缘由地笑,笑了又笑。
散场后,郁聪送云舒回家,身后的那群人照例疯子一样地乱叫着,云舒无奈地叹气,郁聪则低头微笑。
他始终手插着口袋,两个人的影子被路灯拉长,云舒望着自己的影子,才发觉头发又长了,已经垂到了肩膀,乱蓬蓬的。
云舒忍不住整理头发,然后才像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转过头问: “你到底多高啊?”
郁聪很气地回答:“反正不算高。” “你干吗生气啊?”
“我才没有!”
虽然这样说,但他还是不服气地撇了撇嘴巴,然后走远了一点点。云舒伸手去拉他,他故意歪了一下身子,让云舒扑了空。
“你什么时候去面试?”云舒问。“下周二。”
“去几天?”
“一共三天吧,大概。”
云舒便不再说话了,三天,并不是一段很长的时间,平时总是一眨眼就过去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由郁聪说出来,好像三天内就可以发生很多事情似的。
春末的风中带着花粉的馨香,两个人很久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往前走,云舒不太确定这种安静是不是正常的,心里七上八下,患得患失, 好不容易快到家了,才找到一个能说的话题。
不远处的一幢院子里,玉兰正隐藏在夜色中发光,云舒说:“是玉兰啊!”
可是好久都没有回应。
转过头来,才发现郁聪正一脸严肃地望着自己,郑重地说:“我会很快回来的。”
那一天云舒并没有送他,他一大早就出发了,发消息过来,说:我到机场了!
第一节课下课,又说:北京空气好干燥啊!
第二节课下课,这次是很多视频,是某著名学府出了名的好风景,亭台楼阁,古典山水,年轻的男女漫步其中,格外宁静。
第三节课下课,则是面试排队的现场,他很体贴地没有拍别人的面孔,只是一个又一个背影,光线有点儿暗,拍得也不清楚,但紧张的氛围还是让云舒都感觉到了。
那个时候云舒才确定郁聪心里是有她的,她故意问:你掐着上下课时间发的吗?
总不能上课发吧?郁聪回复道。
隔着屏幕,云舒也能感觉到他抓着头一脸郁闷的表情,她忍不住笑了,把脸藏在臂弯中,自己都觉得傻极了。
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的半夜了,飞机晚点,云舒一直联系不到郁聪,心不在焉地望着眼前的作业,心思却全都在手机上面。
等得不耐烦了,她气馁地趴在床上。
这时,手机振动声传了过来,云舒急忙跳起扑过去,不小心踢到了桌角,痛得眼泪都掉下来了,又不敢发出声音,只看到屏幕上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到了。
云舒总算松了一口气,却还要装作不在意地回复:好的。
再等下去,又没有消息了,云舒气恼地回到床上揉着脚趾,不知不觉就困了,干脆歪倒了睡觉。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接起来,听到他说:“我在楼下。”
云舒的心一阵狂跳。
那时已经是两点多了,她换上衣服蹑手蹑脚地走出门去,出了门之后才飞奔到电梯口,焦灼地等待着电梯,之后掏出手机打开摄像头当镜子照,发现脸上压出了印子,搓了半天也搓不平,气恼地关掉屏幕,又假装很平静地走出去。
然后就看到了郁聪,他拎着一个纸袋,一见她就笑了。
他从袋子里面掏出一个明显装着首饰的盒子,云舒心里一动,谁知他却从里面掏出来一张薄薄的卡通剪影。云舒呆了一下,才问:“这是什么?”
“皮影戏用的。” “干吗送我这个?”
“很特别啊!”郁聪理所当然地回答。
他拽着后面的两根棍子操作着,一脸兴奋地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皮影呢!你知不知道这是谁?他们跟我说这是嫦娥,你不觉得长得很像你吗?”
“像个鬼啊!”云舒大叫起来,声音在夜里显得格外大声。
郁聪还一脸的莫名其妙:“怎么了?不像吗?我觉得挺像的啊!”男生!
云舒气结,感觉自己简直瞎了眼。
郁聪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委屈地说:“ 我还以为你会很喜欢……”
看到他那副样子,云舒又长叹一口气,问:“你大老远地跑过来就是送这个给我啊?”
“也不是,就是想来看看你。”
他非常平静地说出这句话,也不看她,只是盯着天空。
路灯照在他的耳朵上,看起来恍如透明一般,云舒忍不住伸手揪了揪,郁聪回头,问:“干吗?”
“觉得你耳朵很好看!” “嗯?”
郁聪还是一脸呆滞,耳朵却变得红通通的。
那天星星出奇地亮,月亮就挂在天边,细细弯弯,如同嘴角。
小区里静悄悄的,除了野猫之外几乎没有别的声音了,有风吹过,植物都跟着晃动起来。
云舒从他手中接过那个皮影戏的道具,摆弄了一会儿才说:“谢谢你!”
“嗯。”他也伸出手去操作着那几根小棍子,皮影在地上留下模糊的 图案,郁聪忽然大叫了一声,“啊!”
“怎么了?” “忘了买兔子了!”
云舒长叹一口气,真是个笨蛋。
“你们两个简直疯了!”雪岸道。
云舒还追着她孜孜不倦地抱怨:“他居然说我像嫦娥!” “那是他瞎了眼,嫦娥是一等一的美女好吗?”
“宰了你啊!”
“走开!别烦我!”雪岸推开了她,从包里掏出快递。
郁聪不在的那几天她也没闲着,跟夏衍一起敲定了服装,重新研究了舞蹈动作。
给萱悦的裙子是特意定制的芭蕾舞服,比传统的款式保守许多,白色的网纱长袖,上面缀着星星点点的碎钻,裙摆略长一些,也很蓬松。
舞蹈服还配套了羽毛头饰,浪漫得不像话。萱悦一看到就呆住了,大叫着:“天哪!”
她叫着叫着,忽然又哭了起来。
夏衍搂着萱悦笑,她总算是拆掉护甲和绷带了,锁骨上的钢钉也都取出来了,留下了一排小花一样的疤,奇怪的是一点儿都不难看,甚至有点像装饰品。
下巴上的那个疤一时半会儿是去不掉了,她好像也无所谓的样子,时不时用手去摸一摸。
雪岸则早就对萱悦的眼泪见怪不怪了,从包里掏出另一件扔给云舒, 说:“给你,嫦娥!”
“我打你哦!”
“你来打啊!”
“你们两个几岁了啊?”施玉修哭笑不得地望着她们。
她们照例还是聚在云舒家里,几个女生跑进云舒的房间换装,只有云舒的是浅灰色的。
她还是没办法跳舞,倒不是不想,而是实在跳不动,排练了那么久, 恢复的成果却还不如夏衍,到最后她只得放弃,所以她的裙子跟她们都不一样,成熟很多,更像礼服。
雪岸的计划是突出萱悦,雪岸和夏衍做配合。
她想了一个很有创意的方案,模仿摄影的长曝效果,把连续的动作定格。
简单说来就是夏衍和雪岸分别扮演萱悦的前一秒和前前一秒,当萱悦在动的时候,雪岸和夏衍就如同残影一般停住,为了照顾夏衍,舞蹈动作也都非常简单。
“你要注意踩住拍子,因为一开始是摇滚曲风,之后切到贝多芬的时候,才开始独舞。”雪岸边演示着边嘱咐。
萱悦除了点头,几乎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换了衣服之后她就一直拘谨得要命,大概是太久没有穿过那么紧的衣服,身材跟小时候也千差万别。
虽然还戴着眼镜,气质却完全不一样了。
“啊!我有办法!”夏衍忽然伸手摘掉了萱悦的眼镜,伸手在萱悦面前晃了晃,道,“到时候你看不清台下的人了,就不会害怕了。”
“好主意!萱悦你就当作所有人都不在好了。”
“可是我……”
“不怕,现在家里只有我们几个!”云舒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拿出手机, 播放了之前录好的伴奏, 三个女生很快就调整好了姿势。
音乐声响起,三个女孩一起蹲在地上,接着萱悦走出去两步,雪岸走出去一步,夏衍呢,则只是抬起头来,定格;萱悦走出去四步,雪岸走出去两步,夏衍站起来,再次定格。
她们三个人就这样逐渐占据了舞台,萱悦的衣服跟着动作一闪一闪, 雪岸和夏衍的目光都追随着她,仿佛追随着女神一般。
云舒都看呆了,就连施玉修都睁大了眼睛道:“好厉害啊!好看!一定是成人礼上最好的节目!”
“那我呢?”云舒问。
“你是嫦娥,应该待在月亮上啊!”说着雪岸就大笑起来,云舒气结,但又拉住雪岸道:“我跟你说……”
谁知道还未开口,雪岸就喝道:“不听不听!走开!”
她用力地推了云舒一把,云舒下意识地去拉雪岸,两个人就这样一起倒在了地上。
幸好地上铺着弟弟的爬行垫,两个人都没有摔伤,雪岸抓起弟弟的玩具朝云舒扔了过去,云舒礼尚往来地丢了一个皮球过去。
萱悦和夏衍都兴奋起来,大叫着“我也来”,然后一起扑到雪岸和云舒身上。
施玉修无奈地叹了口气,干脆抱着弟弟出去了。
四个人就这样打闹了好半天,直到累了,才气喘吁吁地躺在客厅的垫子上。
好像很久以前她们也这样玩过的,特意约好了打枕头大仗,是在谁的家里呢?
云舒的?还是雪岸的?
她们都想不起来了,却记得那时候的快乐。然后一别至今,十年也快要过去了。
想到这十年的种种,云舒鼻子发酸,抬头看了看大家,才发现大家都是静默的,嘴角却都挂着笑。
“我们是最棒的!”萱悦大叫一声。
剩下的三个女孩便一同跟着叫:“是的!我们是最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