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拦住时间的成人礼
短发夏天2021-12-08 16:5911,400

  且将新火试新茶, 诗酒趁年华。——苏轼

  但直到最后他们也没能表演完那个节目,因为在成人礼当天,忽然下雨了。

  表演台是在户外,临时搭起来的小台子,面积才十多平方米,乐器摆上去就已经没剩下多少空间了。后台也是临时搭建的,几个女生换好了装扮走出来,几个男孩子还是第一次看到她们化妆的样子,顿时都愣住了。

  最好看的依旧是夏衍,她几乎没化妆,却架不住一张美不胜收的脸, 雪岸气馁地在她脸上点了一堆假雀斑,结果也还是没用,好像只需要把她的头发梳起来露出那张精致的小脸,就足以光芒万丈的了。

  其次是萱悦,她摘掉了眼镜,换成了隐形,头发也特意打理过了,施玉修亲自给她化了一个舞台妆,亮晶晶的眼睛下方贴了几颗碎钻当眼泪, 她又不习惯戴隐形眼镜,眼神迷离,一脸彷徨,竟然有种说不出的妩媚。

  傅明海和郁聪呆了好半天才朝萱悦竖起大拇指来,萱悦很羞怯地躲在雪岸后面,野阔这时才反应过来:“什么?这是萱悦?哇!给我看看!”

  他说着就要去揪萱悦头上的羽毛饰品,被雪岸一把打了下来,呵斥道:“这个妆花了我们一个多小时,碰坏一点儿我都不会跟你客气的!”

  “天哪,竟然化这么久!”野阔惊呼。

  云舒和雪岸则都是淡妆,修了修眉毛,又擦了点儿口红,但仅是如此,也都娇俏起来。

  云舒大大咧咧地活动着胳膊,唯恐衣服太紧没办法打鼓,结果不动还好,一动,裙摆顿时随着动作晃荡起来,像人鱼一样。

  郁聪抬头看她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不久再抬头,再低下头…… 云舒无奈,问:“你干吗?”

  “好看!”他说。雪岸“噗”地笑出来,才说:“你是第一次见云舒穿裙子吧?”

  这么一想,云舒也才发觉自己好多年没有穿过裙子了,倒不是刻意拒绝,也不知道怎么的,衣柜里就只剩下裤子了。

  野阔也跟着问:“对哦,你为什么一直不穿裙子?”

  “因为手没地方放啊!”云舒回答。她喜欢裤子,喜欢帽子,喜欢把自己藏在衣服里面,能获得某种安全感。

  夏衍却忽然走了过来,拿过云舒的手,又拉过郁聪的手,把云舒的手放进郁聪的手里,一本正经地说:“成人礼结束后你们就自由了,所以以后,你的手可以放在这里。”

  所有人都哄笑起来,后台乱成一团。

  那是傍晚,太阳隐在云朵后面,没那么热,令所有人都感慨那是一个好天气,却没有注意到不远处厚重的积雨云,如同恶魔一样缓缓地朝城中移去。

  灯光逐渐亮起,点燃了这个属于他们的傍晚,候场时萱悦紧张得几乎不会动了,雪岸和夏衍在一旁给她打气,野阔则和郁聪在小声说着什么。云舒眼尖,忽然看到不远处一个懒散的身影,是丁骆,他正倚着墙遥遥地朝这边望着。

  云舒刚想要提醒夏衍,却已经来不及了,只听到舞台上报幕:“下一个节目,歌舞剧表演《我们的曾经》。”

  大家依次上台,鞠躬。一开始校园里是很安静的,夏衍的妈妈和萱悦的妈妈坐在最前排开心地偷偷给大家打着气,施玉修和云舒的妈妈则操起了老本行,举着相机不停拍照。

  然后轻柔的旋律响了起来,云舒望着三个女孩随着韵律舒展身体,从她的角度望过去,只能看到她们的剪影,但是在灯光下,那些影子也已经足够美丽。

  底下的观众都莫名其妙地瞪着舞台,还以为是传统的舞蹈,云舒在心里得意扬扬地笑了一下,深呼吸了一口,接着迅速敲响了鼓面。

  就是在那一刻,所有人都尖叫起来,贝斯和电吉他的声音交相呼应, 好多人干脆站起来跟着跳,学校里顿时热闹到了极致,连正在忙碌的工作人员都转过头望着他们。

  云舒看到附近有些小区的窗户都打开了,更是振奋,骤然停下敲击, 舞台静了一秒,接着傅明海行云流水的钢琴声传来,萱悦踮起脚尖,像很小的时候那样,升高,再升高,指尖指向天空,像是要够到云彩。

  就是在这时候,雷声响了起来,滴滴答答的雨水开始落下。

  可是谁都没有走,大家依然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在底下给她打气。

  接着雨越下越大,野阔忽然惨叫了一声,云舒和郁聪一起朝他望过去,下一秒郁聪的手也被弹了起来,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舞台漏电!”舞台经验比较丰富的傅明海大喊了一声,站起来喝道,“快拔掉电源!”

  电流沿着电源线以他们都无法预料的速度前行着,如同蛇一般突然露出了剧毒的牙。

  萱悦还没明白发生什么事,雪岸眼疾手快地将她扑倒在地打了一个滚,下一秒火花就蹿了起来,舞台上黑暗一片,只剩下学校的路灯还忽明忽暗地亮着。

  “短路了!”

  学校的老师和志愿者纷纷忙着扑救,有人大叫着:“先下台!”

  云舒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被人拉着离开了,学校里嘈杂一片,有人尖叫,有人大笑,像所有平凡的日子里,因生活太过无聊,随便发生一点儿什么就足够热闹。

  大雨倾盆,所有人都忙着避雨,就是在这个时候云舒听到了一个声音。她并没有听清,可是非常确定,那是郁聪的声音。

  两个人跑了好久才退到了实验楼的屋檐下,走廊里人头攒动,所有人都被淋湿了。一个闪电经过,照亮了郁聪的脸,云舒侧过头去问:“你刚才说什么?”

  他依旧紧紧拉着云舒的手,低着头,脸上挂着笑,道:“不说第二遍。”

  “为什么?”云舒笑眯眯地看着他,几乎像撒娇一样地说,“再说一遍嘛!”

  “不行,这个月的勇气值已经用完了。”他擦了擦鼻子,非常腼腆。 云舒大笑,又转过头问:“那下个月再说?”

  “好的。”他转头望着云舒,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雨还在下着,广播中传来通知:“由于天气原因,今日的演出临时取消,请同学们按秩序离开校园……”

  所有人都不满地大叫起来,已经有人冲进了雨中。

  云舒和郁聪跟其他人走散了,还在慌张地找着,就已经听到了野阔的嘶吼:“凭什么啊?我们准备了那么久,怎么可以说停就停了?”

  云舒和郁聪一起朝野阔的方向走去,待走近了,才发现野阔还想要朝舞台冲去。就是那个曾经说过“出错的事情比完美的事情好”的野阔,忽然变成了最不甘心的那一个,萱悦拼命地拉住他的胳膊,叫道:“你不要去了!危险啊!”

  她的妆已经花了,衣服也湿淋淋的,高高竖起的羽毛变得狼狈不堪, 只剩下那排碎钻眼泪还一闪一闪的。

  “我已经很高兴了!我觉得,我们今天棒极了!”她仰起脸,眼睛湿漉漉的,可是声音却是喜悦的。

  云舒和郁聪对视了一眼,看到雪岸和夏衍也朝这边来了,好像在一瞬间大家就达成了共识,一起开口唱道:“总有一天,你会记得那个傍晚,当微风吹过你年少的脸,如同梦一般短暂的,我们的曾经……”

  野阔只愣了一下,就反应了过来,展开他那拼命一般的嘶吼嗓音接了上去:“总有一天你会忘记那个黎明,当微风吹过你憔悴的脸,如同梦一般长久的,我们的曾经……”

  可是你会记得角落里那长久的叹息,风翻动书页露出的语句,那句来不及诉说的再见,是夜空中最亮的星,当你有一天累了,请抬头望,我们曾经勇敢彷徨……

  旋律简单也是有好处的,因为唱着唱着,其他同学就跟着哼了起来。“啦啦啦”的声音像潮水一样一层层往前涌着,唱到最后,大家又莫名其 妙地大笑起来。

  “请同学们按秩序离开校园,以免造成隐患!”

  广播中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呵斥,大家却像没听到一样。好像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云舒看着郁聪,看着雪岸,看着萱悦和野阔,看着夏衍,以及逐渐走过来的丁骆,把这一幕牢牢记在心里,并塞进那个名为“幸福”的盒子 里,将来要时刻拿来看一看,提醒自己曾经有多快乐。

  然而那快乐没多久就消散了,云舒的妈妈忽然出现,她穿着户外服, 不怕淋雨,一走近他们几个就说:“雪岸呢?你跟我走!”

  而云舒找了许久的丁骆也终于走近了,道:“外面有几个家长知道你在,准备来找你要钱……”

  “你怎么也来……”夏衍惊喜地望着他,云舒道:“他早就来了!” 丁骆也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一件校服外套,递给了雪岸,然后拉起夏

  衍道:“我先送她出去,你们几个小心!”

  “ 施玉修, 你带着云舒和萱悦走, 萱悦她妈妈不见了, 雪岸交给我!”

  云舒看到妈妈揽着雪岸挤进人群,雪岸回头,一脸惊恐地望着云舒, 云舒肯定那是雪岸此生中最脆弱的一刻,她终于像别的女孩子一样害怕了,眼眶里涨满泪水,跟雨水交织在一起,面孔也失去了血色。

  云舒想要朝她伸出手去,却被施玉修拉到了另一个方向,郁聪知道此刻危急,拦着云舒道:“你先回去,我去找傅明海!”

  他冲进了雨中,一群人顿时七零八落,千辛万苦到了操场,云舒就看到一群人挤在学校门口,见到萱悦,便拼命地往前冲着。

  云舒的衣服跟她们三个不一样,所以才忽然想到,他们是只认衣服不认人,还在担心着夏衍和雪岸,就看到野阔抱着吉他疯子一样地冲了过去大叫:“干什么啊你们?这里是学校!”

  雪岸。云舒光是想到这两个字,眼泪就跟着掉了下来。

  “我没事,已经到家了,你们几个明天好好地玩吧,不要担心我。” 雪岸在电话里这样说,云舒想要去看望她,雪岸却拒绝了,说:“我

  们家的房子正式被银行收走了,要搬家……” “我去帮忙!”

  “不用了,云舒,我知道你想帮我,不过请给我留一点儿尊严,我只想跟妈妈两个人偷偷地面对,求你了……”

  她的声音哽咽了,云舒也跟着鼻酸,说不出话来。

  “等我收拾好了就去找你,你好好备考,不要分心。”雪岸尽量用平 静的声音说出这句话来,道,“等暑假了我们有的是时间。”

  “好。”

  挂掉电话后云舒有种想要大哭的冲动,却始终哭不出来。妈妈已经洗了澡,换了衣服,安慰云舒说:“法院的人在那边,她们两个不会有事的。”

  “为什么法院的人在?” “要清算财产。”

  她不这样说还好,一说,云舒的心又痛了起来,她扑倒在床上,妈妈在她旁边坐下,小声道:“人各有命,云舒,再好的朋友在这种时候都帮不上忙,雪岸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孩子,她说了想自己面对,你就应该尊重她……”

  “可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朋友有困难却不伸出援手,算什么好朋友?”云舒大叫起来。

  “不是这样的,好朋友并不一定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好朋友应该彼此尊重,留有余地,但当她需要的时候,你永远都能站在她身旁,以她喜欢的方式爱护她。”

  云舒怔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说:“她怎么可以这样呢?你们怎么可以这么冷静地说出这种话呢?”

  云舒坦荡无畏,所以不会明白,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太阳一样明晃晃地活着,有一些人是月亮,只肯露出无瑕的那一面,另一部分却总是隐藏在黑暗里,不动声色地望着苍茫的宇宙。

  雪岸会何去何从?她自己也不知道,但她会想办法面对的,因为她是雪岸,那个从来都不会输的雪岸。

  那之后就是毕业生要面对的老一套了, 拍毕业照, 签同学录, 体检……

  她麻木地跟着大家往前走,镜头一次次对准她,记录下她最忧郁的时刻。

  当她经过雪岸的教室时,所有人都朝她身上望去,云舒终于忍不住发了火,大叫道:“看什么看?”

  “嘘,没事的。”郁聪揽住她的肩膀,在她耳边轻柔地说,“雪岸会没事的。”

  成人礼到了最后的一天,操场湿漉漉的,留下明镜般的天空倒影,老师将成人卡一一发给大家,让大家填写自己的愿望,云舒对着那张卡片发了很久的呆,才在上面写下了雪岸的名字。

  她当然知道写下也不会实现的,所谓的愿望,总是会输给现实。可是好像能有一点点安慰也好。

  就这样,还可以放松的日子正式结束了。

  校长在台上讲着成人的责任和义务,云舒闷闷地听着。

  好像过了今天,就不可以再放肆了,而他们却浪费了她的最后一天, 最重要的一天,明明可以跟自己的好朋友一起度过的,没必要听这些无聊的废话……

  其实他们都才十七岁多一点儿,距离正式成年还有那么一点点时间, 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成人的世界就如同阴影一般先笼罩他们了,让这个夏天变得灰暗起来。

  等再见到雪岸的时候天气已经热得令人发昏了,萱悦生日,总算把大家都召集了起来,那时云舒的头发已经长长了。雪岸却剪了短发,是那种乖巧的娃娃头,穿着白衫,依然容光焕发。

  她很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家里目前的情况,房产和车子之类的都被收走了,现在跟妈妈两个人借住在妈妈的一个朋友家,六月将要开庭,审理妈妈要承担怎样的责任。

  “所以我会留到高考之后,暂时还不走。”她捧着果汁杯,笑眯眯地 说,“不说这个了,今天是萱悦十六岁生日,我们来一起碰个杯!”

  夏衍带了丁骆来,云舒却没有带郁聪,她只想跟几个女孩子一起静静相处。萱悦的妈妈在厨房里准备着饭菜,都是女生爱吃的东西,丁骆有点儿吃不饱的样子,自己下楼吃拉面去了。萱悦问:“你跟丁骆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有什么,他七月也要走了,”夏衍说,“不过成人礼的时候他帮了我的忙,我妈妈就没说什么了。” “你喜欢他吗?”雪岸问。

  夏衍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我就是觉得他在的时候,我不会害怕。”

  “害怕什么?”

  “什么都怕,怕很多人,怕别人欺负我,怕出事故。”夏衍想了很久,才继续说,“丁骆其实不怎么跟我说话,不过只要一听到他的脚步声,我就知道不管遇到什么事,他都会保护我。他也不讨人厌,他只是不喜欢待在这里,每个人都很凶,总是在计较钱,也都很势利,他很不喜欢。”

  夏衍说话的风格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表情却很认真,她说: “我觉得丁骆当时如果没有跟父母来这里的话,应该会过得很开心,可是如果他不来,我又不会认识他了。”

  云舒忽然想起丁骆曾经说过,他喜欢跟树待在一起。

  愿意跟植物待在一起的,本质上也是很安静很善良的少年吧?可是城市不得不逼着他跟人相处,不得不去面对人性的黑暗与艰涩。

  云舒记得夏衍曾经说过,她上的那所小学,学生家里都比较有钱,体育课会特意买名牌运动鞋,丁骆没有。

  有一次体育考试,他的鞋子突然破了,他就光着脚跑完了全程,却还是跑了第一名。

  那时候夏衍是用很崇拜的语气说这件事的,云舒想到的却是别的事, 她想象他在操场上奋力奔跑的样子,就像是要跟什么东西拼命一样。

  不知道那个时候的丁骆明不明白,其实他拼不过的,因为他的对手, 是命运,而不是其他。

  “我很喜欢丁骆。”云舒大声说,“我觉得他比我们都坚强。”

  萱悦跟着道:“我也挺喜欢他的,那天他跑过来把衣服给雪岸的时候,我觉得他挺帅的!”只有雪岸没有表态。

  她盯着杯子望了半天才道:“我想我是不是喜欢他根本不重要,他不会在乎我这种女孩子的看法,丁骆的世界观很小,却很稳固,容不得别人进去。非要说的话,我是很敬佩他的,我承认我做不到像他那样一个人封闭地活下去,我需要有人在我的世界里。”

  “我在!”萱悦突然举起手来。

  雪岸笑了,云舒也笑了,之后才看着正在思索的夏衍,小声问:“舍不得他吗?”

  夏衍却说:“没有呀,我已经习惯了,我认识的所有人最终都会离开,我觉得我好像感觉不到难过。”

  所有人都静静地望着她,眼睛里掠过同情、怜悯、悲哀。想到夏衍小时候那些不停离去的保姆,以及她们四个女生之间仅有几次的,却依然重要的分别,大家都说不出话来。

  萱悦却突然站起来走到了夏衍面前,拉着她的手认真地说:“不是的,我就不会走,还有,如果我走的话,你必须要很难过很难过才行!”

  这是一个很奇妙的约定,夏衍似乎没有听明白,只是眨着眼睛望着萱悦,最后才点了点头。

  萱悦心满意足,又对着云舒和雪岸道:“你们两个也要非常难过!” “遵命!”云舒和雪岸异口同声。

  夜晚来临,几个女生告别离去,夏衍的妈妈打算送所有人回家,雪岸却拒绝了,说想一个人走走。

  几个人钻进那辆豪华的大车子里,打开了车窗跟雪岸挥手,雪岸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云舒,待云舒坐好了才说:“许云舒!”

  “嗯?”

  “好好加油!”她说。云舒顿时充满动力,朝雪岸握了握拳头。

  云舒最后一次跟雪岸见面则是高考前,全市的中小学生都放假,除了高三毕业生。

  为了让云舒放松一下精神,那一天,父母也不肯让她学习了,带着她去餐厅吃饭,浩浩荡荡一大桌子人。

  云舒吃到一半就没了兴致,走到餐厅外面透气,看到丁骆正蹲在那里。他抬头看了云舒一眼就继续对着马路发呆了。

  云舒问他:“要走了?” “嗯。” “那天谢谢你。” “不用。”

  雪岸出来找云舒,看到丁骆,咬了咬嘴唇,又伸出手微笑着说:“谢谢你照顾夏衍。”

  丁骆并不理会她的手,懒洋洋道:“我没有照顾她,她父母出了我的学费,还发薪水给我爸妈,所以我只是在工作而已。”

  “可是你保护了她很多年不是吗?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有人保护是一件很幸福的事,那是钱没办法衡量的,是非常有价值的事情。”

  丁骆呆了一下,粗声粗气地问:“你怎么样?”

  对丁骆来说,能对雪岸说出这句话,已经是莫大的进步了。“我会好好的。”雪岸这样回答。

  丁骆看了她一会儿才转过头对云舒道:“你加油啊!”

  “你也是。”云舒犹豫了很久,才说,“丁骆,是世界配不上你,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都请你记住这句话,我不知道你未来会变成什么样, 不过你是一个很好的人,我也很喜欢你!”

  雪岸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讶异地望着云舒,丁骆背对着她们, 似有触动,但还是不耐烦地说:“赶紧进去吧!里面的人还等着你呢!”

  饭局结束,大家纷纷告辞,雪岸是最后走的,她握着云舒的手一字一顿地说:“我等你的好消息!”

  “嗯!”

  云舒点点头,跟施玉修和爸爸一起离去,妈妈则负责送雪岸。

  都快走出门了,云舒却又忍不住回头,想跟雪岸说点儿什么,却看到妈妈揽着她的肩膀在跟她讲话,便只好掉头离开了。

  她并不知道,那是她在成年之前,最后一次见到雪岸。雪岸在高考的第一天离开了,六月七日,天气晴。

  整个城市都跟着安静下来,护送着这些天之骄子走完最后一程。

  云舒早早就到了考场,一遍又一遍地深呼吸,让自己冷静。那两个小时是她人生中最漫长的时光,铃声响起,才发消息给雪岸,说:完蛋了, 我好像答错了好几道题!

  如果你能判断对错,就不会答错了。雪岸回复说。云舒很生气,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打击我?

  雪岸发了个微笑的表情,说:这样比较容易让你清醒。

  为了备考,云舒几乎脱了一层皮,成人礼结束之后,她就没有再去过琴行了,而是老老实实地去报了一个冲刺补习班,每天写卷子写到天昏地暗,嘴里碎碎念地背着文言文、单词、各种各样的公式。

  施玉修跟爸爸都不敢打搅她,为了让她安心备考,特意把弟弟送到了爷爷奶奶家。

  妈妈则从城郊搬了回来,租了一间小房子,思索着之后找工作的事, 只在云舒快要崩溃的时候才过来打打气。

  而郁聪顺利地收到了大学的备选通知,似乎是高考达到一定分数就一定会录取的样子。

  按理说,这种时候他完全可以不用来学校了,以他的资质来说,在家自己复习会比在学校效果好得多,可他还是每天陪着云舒。

  教室里又走了一些人,课桌有一半都是空着的,上课的时候郁聪就干脆坐在了云舒身旁。

  有一天云舒因为做错了一道大题气得撕卷子,讲台上的老师忽然用大家心照不宣的语气说:“沈郁聪同学,麻烦管一管她。”

  教室里的人都笑了起来,沈郁聪耳朵红红,云舒却毫无察觉,还是低头碎碎念地撕着卷子,简直跟疯了差不多。

  只剩最后几天了,老师也有点儿焦躁,学校里仿佛有许多看不见的紧绷的弦,随时都会断掉。

  所有人都怕这时候再出什么乱子,于是除了学习之外的一切,都变得宽松了许多。

  课讲到一半,老师突然放下书,道:“就剩最后几天了,希望大家能熬过去,老师们能做的也只是送你们到这里,之后的路要靠你们自己走了。我祝愿大家都能拿到满意的高考成绩,过上自己想过的生活,今后的日子平安快乐。”

  教室就这样再次被眼泪侵占,大大小小的哭声在四面八方此起彼伏, 云舒怅然地看了一会儿大家,才在座位底下用力地捏住郁聪的手,她怕只要一松开,自己也会哭出声来。

  可是她不想哭,至少不想当着众人的面哭。

  倘若这样的日子再多些时候,恐怕云舒真的会疯掉。她基础还不错,但高中不够用功也是事实,一口气要补回三年的时光是不可能的,她心里明白,却还是无法不焦虑,吃不好也睡不好,黑眼圈浓重,还长了一大堆痘痘。

  等终于考完最后一场,云舒才彻底崩溃,一走出考场就疯狂地尖叫着、奔跑着,见到谁都用力地捶一拳,还踢了半天的电线杆。好多人都在操场欢呼,云舒几乎见人就挥起胳膊:“打架吗?”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淤泥一样,很想跟人打一架,或者干脆被人打一顿。

  报社的记者例行在各个考场外等着报道新闻,看到云舒这样还以为真疯了,连忙举起相机,郁聪也崩溃地拉着她大叫:“你消停一点儿,马上就要丢脸丢到全国了!”

  “我不管!我不在乎!”云舒嘻嘻哈哈地抱住他的脖子大叫,“终于考完啦!”

  郁聪拼命地避着,结果还是让云舒跳到了他身上去,用力地捶了他一拳。

  郁聪终于忍不住凶了一次,大叫:“打你哦!”然后揪着云舒的脖子默默穿过操场离开。

  他千辛万苦才把云舒带离校园,云舒的爸爸要上班,只能让妈妈开车来接她,她一见到妈妈就问:“我可以喝酒吗?我现在是个成年人了!我要自由!要放肆!”

  云舒的妈妈无动于衷,道:“好好好,你喝吧!”

  云舒去便利店买了一罐啤酒打开,六月天,天热得不像话,她上了车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结果一分钟不到,就沉沉地睡过去了。

  这一睡就是两天两夜,其间施玉修和妈妈分别进来叫她吃饭,她却始终都醒不过来,翻个身,就又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耳朵里依稀听到很多声音, 有萱悦的, 有夏衍的, 还有婴儿的哭声——弟弟总算被接回来了,几个人原本是来给云舒庆祝的,结果见云舒这个样子也没办法,围在客厅里小声说:“这样睡着不大好吧?”

  “算了,让她睡吧!”云舒的妈妈道。

  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厨房里永远都准备着满满当当的食物。到最后连爸爸都有点儿着急了,进卧室拍了拍她的脸,彻底把她拍醒了。

  云舒很气恼,却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只吐出一个“饿”字,施玉修 慌忙拿着食物进来,喂了半天,这才正式醒过来了。

  手机里是数不清的短信和未接电话,也不知道为什么,高考后比高考前还要忙碌,谢师宴、散伙饭、聚餐……活动一个接着一个。

  云舒全都佯装没看到,对于学校,她其实没什么太深的感情。一想到从此不用再见到那些人,甚至有些畅快的感觉。

  但想了一会儿,还是很礼貌地回复:不好意思,我就不参加了,祝大家都玩得开心!

  施玉修道:“人家沈郁聪两天来看了你三次,你倒好,连叫都叫不醒。” “我现在去找他!”云舒掀起被子就要起床,又被施玉修按下去,

  说:“你给我躺下!都几点了!”

  云舒看了看表,才发现是凌晨四点,可是连续睡了两天,她实在睡不着了,默默坐在窗前看着天一点点亮起来,才终于明白了,中学时代真的结束了。

  从此不用再做功课到深夜,不用再因为一场考试焦虑到睡不着,不用再担心跟哪个男生多说几句话都会被家长骂,不用再穿难看的校服,在操场上做难看的运动姿势……

  这么一想,她就又兴奋起来,不管不顾地打电话给萱悦,萱悦倒是很快接起来了,云舒说:“出来玩!”

  萱悦却说:“我们还要上课的呀!”

  云舒这才想起她们不是同一个年级,又打电话给雪岸,雪岸的电话却没有人接听。云舒以为她还在睡,等到七点又打了一个,还是没人接。

  到了这个时候,她开始担心雪岸出什么事了,发了消息给她,问:为什么不接电话?

  雪岸发了一张照片过来,是碧蓝色的海,万里晴空,是与日常生活无关的美景,遥远又宁静。

  雪岸说:对不起,我不想让你担心,所以提前走了。

  一开始云舒以为自己还在梦里,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手指,少顷便痛得想要流泪,低头一看,手指上的血色褪去,留下一个苍白的指甲印。

  手机从云舒的手指间滑落,云舒怔怔的,低头看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在发抖,双手像秋叶一样抖个不停。

  她用力地遏制住,情绪却十分平静。待到全家人都起床了之后才闲闲地说:“原来雪岸早就走了啊。”

  施玉修正在做早餐,回头望了云舒一眼,云舒怀里抱着弟弟,佯装根本不在意,只是盯着那肉乎乎的小脸看。施玉修被她骗过去了,咬了咬嘴唇,问:“你知道了?我不敢跟你说,雪岸怕你情绪不稳定影响到高考……不过她走的时候倒是很平静。”

  “你去送她了?”

  “没有,我要照顾弟弟,走不开,不过你爸妈都去了,因为她妈妈要去法院,你妈觉得没个大人送也不行,就打电话叫上大家都去送了。”

  “只有这么几个人也太凄凉了吧?”云舒故意这样说。

  施玉修道:“也还好,傅明海也在,再说夏衍和萱悦一家也都去了,夏衍爸爸还给雪岸包了个大红包,是怕到了那边太辛苦……”

  她絮絮叨叨地讲述着,云舒总算听明白了,他们都知道,除了她。

  她一直以为她很幸福的,以为周围都是信得过的人,可以依靠的人, 结果到头来才发觉,所有人都瞒着她,傅明海知道,萱悦和夏衍也知道, 搞不好就连丁骆都知道雪岸什么时候走,唯独云舒不知道。

  那么郁聪呢?她知道吗?

  她找到手机给郁聪发消息,问完了又迅速撤回,忽然之间她怕了, 万一他真的知道,她以后要怎么面对他呢?

  施玉修把早饭端到了桌子上道:“吃饭!” 云舒却说:“我约了同学!”

  “早点儿回来!”

  “好的!”

  从头到尾她都很平静,回到房间找到自己的背包,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都倒进了垃圾桶,这才翻到户口本,又查了查银行余额,确定够了,才整装待发去了出入境管理所,一直坐在外面等开门,之后排队,填写表格,拍照……

  是的,她要去印尼,去找雪岸。

  工作人员告诉她,要一个月才能取到护照,云舒这时候才彻底崩溃, 坐在马路边默默地哭。

  进进出出的人都盯着她看,她也不在乎,哭得累了,站起来朝雪岸曾经的家的方向走去。

  去了曾经跟雪岸常去的咖啡馆,又去了雪岸学琴的琴行,最后又走到了当年那家舞蹈中心前,那里变成了一家茶叶店,店主诧异地望着她,云舒完全无所谓,就那样怔怔地盯着透明玻璃看。

  大约两个小时,她的手机就开始疯狂地响了起来,一开始是爸爸妈妈及施玉修,后来变成了萱悦和夏衍。

  云舒一律不接,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

  快中午了,烈日犹如火球,她能感觉到自己在颤抖,怒火和背叛一起袭来,让她忍不住战栗。

  最后好像是萱悦想到了她可能去哪里,便找了傅明海,傅明海不久就到了,看到云舒,也不说话,默默地掏出一个信封递过去,说:“雪岸留给你的。”

  云舒接过去,打开,只看了一眼,眼泪就又掉下来了。

  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呢?就像你跟好朋友一起走在路上,周围都是人,可是走着走着,那些人都变成了鬼,你下意识地去拉你的好朋友,她却不见了。

  你只能想办法自己去面对,可是你连站都站不起来,再也没有人能扶着你,陪着你,告诉你不要怕了。

  但那是雪岸啊,而不是别的什么不说再见也可以的人。云舒想,那是她最好的朋友。

  也许将来她还会遇到很多人,新的同学、朋友,之后是同事、丈夫, 甚至孩子。

  也许他们中的某一个会跟云舒的灵魂百分之百地契合,一见如故,甚至长相厮守,但最初的那个朋友,始终是不一样的。

  她们一同来到人间,手拉着手经过四季,从最初的懵懂直到成人,一起好奇着、摸爬滚打着、跌跌撞撞着。

  也失败过,也分开过,也痛过,当站在世界门口回望那段路的时候, 过去总是有着彼此的影子。

  没有人能教会另一个人成长,青春里也总是布满苦涩和艰辛,可是因为她们在一起,所以没有孤单害怕过。

  她们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不幸的地方在于,云舒还没来得及习惯,从此就只剩下自己了。

  我不是不想跟你说再见,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的人生在我十七岁这一年被分割成两半,所有的荣光都已经不再。

  我不知道往后要面临怎样的生活,对未来要生活的地方一无所知,还要丢下妈妈一个人走,亦不知将来还能不能再回来。

  以后的日子谁也帮不了我,我很惶恐,也不知道可以跟谁说。

  雪岸在信里说。

  我想你也是,在这个夏天之后,会迈入人生的新阶段,从此我们的生活就将有一大段彼此不知道的空白。

  可是我想,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到时候,我们再一起填上这些缺失的日子。

  而在此之前,我希望我们都能够为那一天努力,直到我们变得足够好。可是你已经足够好了,雪岸……

  看到一半的时候,妈妈就出现了,云舒不肯看她,她也无所谓,在旁边坐了下来,道:“你要怪我就尽情地怪我好了,反正你总得发泄一下,不是怪我就是怪雪岸,趁这个机会你好好反省一下也好,想想看为什么大家都不肯告诉你,你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吗?如果是的话,大家就不会瞒着你了,大家都怕你失控,怕你考不好,你嚣张、任性、情绪化,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才会让别人为你担忧。”

  傅明海在一旁尴尬地说:“这个时候讲这些是不是不大好……”

  “就应该这个时候讲,以后她想起雪岸才会想起这些,想明白自己以后要成为一个怎样的人。”妈妈长叹了一口气,才继续说,“我不是一个好妈妈,我自己明白这一点,我的人生是我自己选的,也没什么好后悔的,不过这些话也只有我这个亲妈才能说,往后你还是要跟施玉修和爸爸一起过日子,他们想说,不敢说;萱悦和夏衍喜欢你,也不会跟你说, 只有雪岸跟你说过,你不以为意,那么就由我来说好了。许云舒,你听好了!以后你就要开始你自己的人生了,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都必须得面对那些你厌恶的事情了,要去上班,要去跟不喜欢的人相处,要面对很多挫败感。你尽情玩了十八年,你这一生并不亏,但往后我们都不能帮你了,你只能自己咬着牙往前走,没有回头路,能不能走好我不知道,我只希望你将来老去的时候,能拍着胸脯跟自己说你不后悔。”

  “我不后悔。”云舒非常平静地说,然后抹了抹眼泪,站起来道, “我永远都不会后悔。”

  “很好。”妈妈满意地点了点头,问,“跟我去旅行吗?”

  云舒呆了一下,问:“去哪里?” “海市。”

  “为什么去那里?”

  “别问那么多,就问你去还是不去?”

  云舒望着妈妈的眼睛,思索了很久,才点了点头,道:“去!”

继续阅读:第八章 不可思议的毕业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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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季(云舒篇)•旅行箱上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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