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做一个不动声色的大人了。 不准情绪化， 不准偷偷想念， 不准回头看。——村上春树
海市是北方一个极小的镇，面积不过千余平方千米，常住人口不足三十万。
海市并没有海，有的只是雪，两三座山将小镇围在中间，以此为圆心，逐渐被开发壮大，成了一个度假村。
那里不算太热门，下了飞机还要再坐两个小时的大巴，当初施玉修选择那里的时候云舒还很诧异地问：“为什么去那里学滑雪？”
施玉修无限感慨地说：“那是你妈妈介绍我去的，地方虽然小，但我在那里度过了非常开心的假期。”
后来云舒才知道，施玉修就是在那一年的冬季查出自己身患疾病，极难怀孕。
才二十岁出头的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件事，人生才刚刚开始， 就被告知组建家庭的可能性有多低，她彷徨无措，妈妈便介绍她去了那里，说：“冰天雪地最适合思考人生了。”
施玉修有没有在那个地方想明白自己的人生，云舒不知道，她只知道那个地方对施玉修来说是有一些特别的。
一回到家施玉修就焦急地说：“你都快急死我了，我还怕你出什么事……”
“能出什么事？我都这么大了。”云舒道。
被妈妈骂了那么一通，她好像真的平静了，跟傅明海道别之后就老老实实回了家，开始收拾行李。
妈妈跟施玉修在身后小声讲着什么，听到要去海市，施玉修眼睛都亮了，道：“我也想去！”
“将来带你儿子去好了。”妈妈依旧笑眯眯的。
收拾行李的时候云舒才又看到了那个日记本，一想到再次去那个地方，她就想到了那个丢失的行李箱。
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她跟雪岸的关系会有所改变吗？
云舒不大确定，但思来想去才觉得，莫名其妙地绝交一场也好，否则现在只会更难过。
可妈妈说的是对的，她的确是个不可信赖的人，不然的话，当年雪岸也不用那么迂回地疏远她。
以云舒的性格，如果知道傅明海夸了自己而不是雪岸的话，会扬扬自得很久的吧？会让雪岸更在意的，是吧？
绝交的那一年就像前奏一样，让云舒有所准备，她呆呆地望着日记本里的照片，努力记住那两张面孔，以及那个写在日记本上的不知道属于谁的名字。
佟雨颜，她有种预感，觉得自己会见到她，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虽然不知道她究竟是谁，是个怎样的人，但云舒从心底希望，她的生活比自己快乐，希望她是一个好女孩，希望她善良并勇敢，以及值得被人信赖。
离开的时候郁聪特意去机场送了她。
云舒觉得有点对不起他，假期才开始，自己就先要离开了，虽说不久后就会回来，但终究有点儿自私。
妈妈却大大咧咧地说：“对不起，云舒我先带走几天，等她整理好了自己的人生，再完好无缺地还给你！”
云舒羞涩地叫道：“妈妈！”
郁聪却涨红了脸，说：“没事没事……”
妈妈捂着嘴笑了一下，才走开，让他们两个专心说话。
机场里人来人往，透明的穹顶照着郁聪透明的耳朵和脸孔，只剩下一双眼睛是黑漆漆的。
云舒还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分别，想了很久都不知道可以说什么，只能定定地望着他，郁聪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聚集起勇气，握住云舒的手说：“我知道雪岸走了你心情不大好，不过我会在这里等你。”
“谢谢……”云舒的眼眶泛红，说，“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待在这里，这里到处都是我跟雪岸的回忆，走到哪里都想起她……”
“没关系，以后我会陪你一起走一遍。” 后半句话他没有说，云舒却懂得。
他很认真，很郑重，也很勇敢。
云舒忽然发觉他在不知不觉间也长大了，甚至连野阔都成熟了很多， 萱悦也是——想到萱悦安慰夏衍时的样子，也是个可以依靠的人了。
唯独自己不是。云舒想。
她忍不住问郁聪：“我是不是一个很失败的人？” “不是的，只是这个夏天太辛苦，你有点儿慌张而已，这不怪你。” 云舒还想要听更多，妈妈却在远处叫她：“该安检了！”
云舒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郁聪的手，拖着行李箱往前走了一阵，又跑回去，用力地抱住郁聪道：“我将来会变得更好的！请你等着我！”
即便是云舒，在亲口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颊还是变得滚烫，说完之后她就迅速跑开了，过了一会儿回头，才发现郁聪还脸红红地站在原地，像个傻子一样。
云舒顿时有些得意，回到了妈妈身边，妈妈问：“说了？” 云舒点了点头，妈妈便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好样的！”
这是云舒毕业后的第二周，暑假还未正式开始，飞机上都是行色匆匆的成年人。
旅费由爸爸支付，妈妈便奢华地订了商务舱，两个人懒洋洋地躺在座位上，脑袋靠在一起，妈妈说：“我当年大学毕业去旅行，也是去了海市。” “一个人？”云舒很八卦，妈妈神色自若地说：“失恋，很惨的。” “哇！为什么？”
“失恋哪有为什么？”妈妈白了她一眼，才继续说，“总而言之呢，当时我没有多少钱，一心想去非洲，你外婆不许，其实我也不太敢，那时候同学都已经找到工作了，只有我不知道可以做什么。我大学四年时间都浪费了……”
“可是施玉修说……”
“后来我成功了，他们才这么说的，但在此之前，我过得并不好，有几门功课总是不过关，跟学校里的同学也相处得不大好，穷，也不漂亮， 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毕业后我决定给自己一周时间去思考清楚，就拿了全部积蓄去了海市……”
“为什么是海市？” “以前在旅行杂志上看到，那个地方有雪豹。”
云舒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问：“那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哦！”妈妈的眼睛也亮了，说，“就在山上，当时是夏季，山上没有积雪，也没什么人，我去拍照的时候看到它一动不动地待在那里。它不算太大，看起来还不到一岁，似乎也没怎么见过人，一直伏在地上盯着我看。你知不知道雪豹特别美？毛发颜色很浅，很长，看起来像贵妇的裘皮一样，非常华丽。”
“然后呢？”云舒的心都被提了起来。
妈妈也像是回想到了那个时候，很感慨地说：“我当时其实想跑的，可是我知道只要一动就会立即被它扑倒，思索再三，我还是举起了相机， 当时我想，死在雪豹手里也不算冤了，要知道，雪豹当时濒临绝种，根本不容易见到。”
“后来呢？”云舒听得津津有味，连空姐送食物过来都不想吃。
妈妈的胃口却很好，边拆着食物的包装边说：“后来我就是靠着那张照片拿到了实习名额，离开的时候我已经想清楚了，一定要去非洲，亲眼看到那些动物，狮子、猎豹、羚羊、鳄鱼……谁都无法阻止我。”
云舒敬畏，问：“你是怎么从雪豹手下逃开的？”
妈妈忽然很温柔地笑了，说：“我没有逃，是它放过了我。”
她一笑，眼角就露出许多皱纹来，年纪大了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她一直不怎么保养。
云舒知道自己的妈妈看起来比别的妈妈苍老，她皮肤黑，又瘦，可是笑起来的表情还是让云舒觉得魅力十足。
那样的眼神在提到云舒的时候都没有过，可是云舒一点儿都不嫉妒， 只是紧紧拉着她的手。
妈妈再次笑了一下，这一次，却是自嘲的笑，她说：“我原本可以拥有很好的人生的，遇到你爸爸之后，我也知道我的工作不是长久之计，久而久之会跟城市有距离，可是当时我年轻，不在乎，现在我老了，一无所有，孤身一人……”
云舒打断她道：“你还有我！”
妈妈却伸手拍了她脑门一下，说：“施玉修白照顾你这么多年了！” 云舒笑嘻嘻地说：“没关系，她有弟弟！”
妈妈爱怜地抚摸着她的头发，然后才说：“我的意思是说，我终究是错过了很多东西，你第一次旅行、第一次提到一个男孩子的名字，我都不在，所以我想，至少跟你一起去毕业旅行一次。将来如果碰到很迷茫的时候，我希望你会想起这次旅行，想起你这时许下的愿望，你的计划，以及你的目标。”
云舒到了此刻才明白这次旅行的意义，却还是很坚定地说：“可是我来到人间第一眼看到的人是你，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认识的人也是你，妈妈，我是一直以你为信仰的，我想要成为你这样的人。”
妈妈转过头讶异地看着她，眼睛里似有泪光，但很快她就振作了， 道：“该下降啦！”
她们度过了非常平静的一周，每天睡到自然醒，才在旅舍里吃一点儿东西，出去散步。
妈妈订酒店的风格跟施玉修完全不一样，是一个在山上的农家小院， 上山之后两个人几乎没再下来过。
白天妈妈就拿着相机到处拍照，顺便教云舒一些取景技巧。
她户外经验多得吓人，对照着植物图典研究记录，并采一点儿蘑菇和野菜回去。
傍晚云舒跟妈妈一道帮旅舍的老板煮饭，晚上则围坐在火炉附近聊天看书。
虽是六月，山上却很冷，到了夜里就万籁俱寂，偶尔传来动物的叫声，妈妈听了一会儿就能给出答案，说：“狐狸！”
“哇！”云舒叫着，想要出门，被妈妈拦住了，说：“狐狸咬人可不客气的！”
云舒这才打消了念头。
跟大部分城市里长大的孩子一样，云舒毫无户外经验，这一次才总算是长了见识，时不时拍一些新奇的照片，分别发给郁聪和雪岸。
她始终都不肯原谅萱悦和夏衍，但她也知道，只要回去一见面，她就会立即冲她们笑起来。
两个女孩子似乎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并不打扰她。
就在那一周之内，云舒想明白了很多事情，包括过去，包括未来。
现在她确信她真的是个很幸福的、运气很好的人，拥有过非常幸福的童年，以及还算精彩的青春期。
往后会发生什么，云舒不知道，但她会坚定地走下去，不管发生什么都会努力地去面对，去越过一个又一个挫折，快乐而勇敢。
离开的时候云舒有点儿舍不得了，妈妈却道：“想想你的郁聪同学。还有，高考成绩也快出来了，如果考好了的话，你可以邀功去看雪岸了哦。”
“真的可以吗？妈妈！”云舒已经激动起来，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前提是“高考成绩很好”，顿时又沮丧起来。
“别泄气，我觉得应该不错。” “为什么？”
“因为你爸对你的要求特别低，只要求四百分。”
云舒瞪大了眼睛：“你开玩笑吧？在他心里，我就这么差？” 妈妈朝她眨了眨眼，说：“所以说，你完全不值得信赖啊！”
云舒一路都气鼓鼓的，想着回家后怎么跟爸爸算账，又想着成绩好了该怎么炫耀。
郁聪发来消息，问：今天回来？ 嗯，晚上到！
好的，我等你。
看到这句话，云舒才消了气，一眨眼就忘记刚才的愤恨了。
妈妈白了她一眼， 提醒道：“ 对了， 你不是想要去问行李箱的事吗？”
到达的时候，她们去机场打听过一次，对方表示并没有人主动送回行李箱。
离去的时候，云舒自然也不抱希望，谁知道刚开口，问讯处的工作人员就呆了一下，道：“啊！前两天有个小姑娘来过！你稍等一下，我去找找电话！”
云舒愣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久，电话就打通了，工作人员说：“她半个小时后到！”
云舒看向妈妈，妈妈说：“不着急，还有几个小时才登机。”
不久，那女生出现了。她一走近，云舒就认出她来，是照片上略微稚嫩的那一个。照片大约是好几年前拍的，现实里的她远比照片里的样子成熟得多。很瘦，扎着一个乱糟糟的马尾，额前的碎发毛茸茸的，是云舒很喜欢的那种很自然的、具有少女气息的发际线。
然而碎发底下的那双眼睛却并不怎么少女，眼神过于直白，似乎很努力地让自己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却藏不住剑一样锐利的东西。
云舒第一反应是，眼前这个女孩跟她从小到大认识的那些女孩儿都不大一样，但似乎又能觉察到某种似曾相识的气息。
云舒微笑了一下才拖着行李箱朝她走近，说：“你好！”
佟雨颜目不斜视，走路的时候大步流星一般，速度很快。身上的衣服半旧，显得瘦骨伶仃的，有点清冷的气质。但她很美，云舒望着她浅淡的眉眼在心里评价着，那是一种都市里不易见到的美，倔强的嘴角，有点孤傲的下腭线条。
她望了云舒一会儿才说：“我记得你，上次你是跟一个年轻的女人一起。”
她的声音也是冰凉的，有种沙冰般的质感。云舒发觉她看人时很专注，虽然充满善意，但还是有种距离感，很像她认识的什么人。
“是，上次是跟我继母，这次是生母。”
佟雨颜朝云舒妈妈的方向看了看，才点点头，像确认似的，把箱子递了过来，道：“我去年回来时就跟机场联系过了，还留了便笺给你，不过一直没等到你的电话。”
“我不是本地人，上次是来旅行的。” “这次呢？”
“也是来旅行的。”
佟雨颜这才笑了一下，其实是有点局促的笑容，大概不经常笑的缘故。可是云舒忽然有点喜欢她，忍不住说：“拿错箱子没有给你添麻烦吧？衣服我全都帮你收起来了，觉得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好尴尬哦！”
佟雨颜完全是看小女孩儿的神情，半晌才摇了摇头道：“也不算什么麻烦，不过当时没衣服穿，就穿了你那件斗篷，结果不小心被人弄坏了……”
“啊！那件斗篷不是我的！”云舒解释道，“是我一个好朋友的。” “雪岸的吗？”
“你怎么知道？”云舒赫然睁大眼睛，也不知道为什么，从一个陌生人嘴里听到这个名字，一瞬间就感觉到了某种链接，似乎“咔嚓”一声， 她跟佟雨颜，以及雪岸，都变成了认识的人。
“她在送给你的书里写了，送给我最好的朋友云舒，落款是雪岸。” 是吗？云舒从来没有打开过那本书，根本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但
“最好的朋友”五个字，还是让云舒心里微微痛了一下。她低头笑了一下 才柔声说：“是，雪岸是我最好的朋友。”
佟雨颜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就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云舒忽然也不服输地看了回去，从口袋里掏出那个漂亮的盒子道：“我帮你保存了这个！”
云舒故意打开盒子一角，露出里面的香烟。佟雨颜始终面无表情，但眼神还是黯淡了一下，平静地说：“这不是我的。”
“是吗？”云舒看着她，其实她们俩差不多高，但不知道为什么，云舒想要看到她的表情，就不得不抬着头。她思索了半天才发现她总是昂着下巴，有种说不出的倨傲。
有意思。
云舒忽然忍不住问：“喂！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吃顿饭啊？”
八音盒就在桌边放着，一旦打开，音乐就会倾泻出来，虽然在嘈杂的机场里根本听不清楚，但那细微的叮叮当当声还是让云舒的心时不时地平静下来。窗外是湛蓝的天，北方的云朵似乎远不如南方厚重，小小一团，像绵羊一样静止不动。
佟雨颜就坐在云舒的对面，静静地望着桌上的咖啡和点心。而云舒的妈妈则坐在不远处自顾自地翻着杂志，全然没有打搅两个小朋友聊天的意思。
但其实也没什么好聊的。两个人是截然不同的人，有着截然不同的过往，倘若不是拿错了行李箱，她们可能一辈子也不会认识。
佟雨颜不是那种问她什么就会回答的人，有一点点封闭，令云舒想到雪岸那句“我习惯有人在我的世界里”，佟雨颜刚好相反，她不习惯有人在她的世界里。云舒猜想她从小到大应该都没有依赖过别人，遇到什么事，宁可闷在心里，想办法自己解决。云舒承认她很佩服这种人，反正她是做不到的，但聊天的过程中，还是觉察到了某种很确切的幸福。
直到快要登机的时候，佟雨颜才第一次主动问了云舒一个问题：“你有没有想过将来—— 我是指很久以后的那种将来， 你会拥有怎样的人生？”
云舒呆了一下，想了很久，才眯起眼睛说：“很快乐的人生吧。” 佟雨颜诧异地望着她。
云舒站起来，敲了敲桌子，忽然有点骄傲地说：“我们千辛万苦才长这么大，毕竟不是为了失败才变成大人的啊！”
就要登机了，云舒收拾东西离开，佟雨颜静静地望着她，云舒冲她挥手，她隔了一会儿才漾起一个堪称动人的微笑。云舒心里一呆，转过头后才有些激动地对妈妈说：“我跟你讲，那个女生超厉害哦！”
“跟你比起来，大多数女生都超厉害的！”妈妈毫不客气地打断她道，“多认识几个人，你才知道你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你啊，再不成熟起来就要被这些女生甩在后面了！”
“才不会呢！”云舒忽然燃起了斗志，握着拳头道，“我将来会变得很棒的！”
“好好好，棒棒棒。”妈妈照例敷衍了事。
走到了安检机前，云舒才又回头，当然了，佟雨颜早已不见了，但云舒有种强烈的预感，总觉得会再次见到她的。
就像她跟雪岸那样。
一次旅行其实并不足以改变云舒，可是云舒心里的确发生了什么变化。再登上飞机的时候云舒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全新的人了，她知道
未来还有很多的坎坷和困难在等着她，人生的这场仗，是不会有尽头的， 不过她已经整装待发，决定用心体会它，好好地走下去。
——云舒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