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修和林兆人还在为未来朝局有可能发生的动荡担忧时,武银又道:“对了,不久前,河北上林坊的玲珑阁外还发生了一件怪事,是在上元节祭祀大典前十天的晚上。当时正好是正月初五,大家基本都在家跟亲友聚会,玲珑阁在那晚也没什么客人,唯独就几个不受家族重视的纨绔子弟留宿在此。梁王家的武崇操也正好在,接待他的是头牌翠羽姑娘。”
梁王即武三思,是圣人最器重的侄子之一。他一共育有六个儿子,最成器的是次子武崇训,这孩子幼时就生得儒雅俊逸,武文双全,不光是武三思的骄傲,更深得圣人喜爱,早早地被封为了高阳郡王。
这武崇操是武三思第四个儿子,据说是个丫鬟生的,并不得父亲喜爱。偏他又不懂事,一不爱读书,二不愿进官场。自在玲珑阁结识了翠羽姑娘后,就经常留宿于那烟花柳巷之所,令得武三思更是厌恶,被视为家族之耻。
武银娇续道:“当天玲珑阁关门早,不到子时,客人和姑娘们就都进入梦乡。可没多久,靠洛河那头的后巷里传来一个男人吟诵诗歌的声音——那首诗即是前太子李贤所书的《黄瓜台辞》!不过在当时,这些人并不知晓。因这诗本就流传不广,在李贤太子死后,更是被列为了禁诗,根本不可能流传到民间。即便是那日在天堂塔顶的大火中有人吟出,也仅是那些侍奉十多年以上的老臣子们才听了出来。当晚,玲珑阁外那人将诗吟诵了不下十遍,那声音也一遍比一遍大,吵得整个玲珑阁的人都没法入睡。当时武崇操也被吵得不耐烦了,推开窗子就破口大骂。可那声音却根本不停,甚至还颇有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远远的,玲珑阁上也只看得一个白色身影,根本瞧不出是何人。老鸨金花大娘着几个小厮打开门冲那黑暗里的人影呵斥,也无甚效果。因为宵禁后不允许上街,因此大家都不敢贸然过去。最后,还是武崇操忍无可忍,让几个小厮带上棍棒跟自己过去,说一切后果由他承担。但当武崇操带着他们走过去后,随后发生的事就无人知晓了。后来从当时在场的一些人处得知,只见那远处寒光了几下,像是兵刃甩动的带起的咧咧风声,又好像有人发出几声很闷的低喊,总之听不太清楚。最后是武崇操一声惨叫响彻在黑夜,然后……就再没有动静了,那吟诗的人也哈哈大笑着离开了。”
她平静说完,管修和林兆人脸上都显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管修问:“这……当时现场到底发生了什么?”
武银娇一字一顿道:“无人知晓!”
见两人似不信,少女又补充说:“当晚跟武崇操过去的所有人全死了,仅他一人活了下来。后来金花大娘见事态不妙,赶紧让人登上顶楼点燃天灯。”
神都宵禁后,每个坊其实都是有金吾卫值守巡视的。如果发生了很重的大事,每家顶楼都可燃起天灯,金吾卫会迅速前来查看。
“金吾卫到后,金花大娘领着他们过去。据当时看到那一幕的金吾卫说,当时见到在小巷的污水中,几个小厮的尸体横七竖八摆放,每个人似乎死时脸上都是很惊恐的表情,仿佛曾看到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而咽喉好像都被割开了,难怪死前都都喊不出来。武崇操侥幸留下一条命,但也被吓懵了了,等看到金吾卫的人出现后,就抱住他们大叫‘救命’,说什么刚刚那杀人的是鬼,让他们赶紧去抓。金吾卫哪里信,但事关梁王之子,也不敢耽搁,赶紧派人将他护送回了梁王府。梁王本就嫌这四子不堪重用,若传出他流连烟花地还遇见鬼被吓傻了,肯定给武家丢脸。同时又因天堂建成,祭祀大典在即,若传出什么不好的事,恐坏了圣人的心情和举国上下欢庆的气氛。于是下令金吾卫将此事压下,并封锁消息。勒令那晚知晓事情的人一律不准再提,否则以造谣生事罪论处。”
“这就难怪了,”管修喏喏道:“发生了这等大事,我大理寺却浑然不觉。”
武银娇哂笑一下:“只是这神都又有哪件能瞒过武侯捕的眼睛?太真公子第二天便知晓了。一开始他觉得事情不大,也不想和梁王作对。可当上元节事情发生后,他发现这两件事竟有关联,适才告知于我。”
“哦,”管修恍然:“可是那首《黄瓜台辞》?”
武银娇说:“正是!”并吟诵道:“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尤尚可,四摘抱梦归。”
她读完全诗,继续说:“当晚那个鬼影所诵,就是此诗。只是当时并无人知晓,鬼影大概念叨了十余遍。玲珑阁不少姑娘都是学过诗词歌赋的,因此心里也记了个七八分。后来上元节夜,前太子李贤鬼魂现身天堂纵火,假李贤在塔顶念出的那首《黄瓜台辞》在一宿之间传遍神都,因此这些玲珑阁的姑娘们才是想起这件事来。皆言,那晚杀死小厮们的只怕也是前太子的鬼魂!而这件事在灵车穿身事件发生后,更是被添油加醋传得人尽皆知。”
管修听完,冷笑:“哼,我从不信这世上有鬼神之说,若是鬼魂杀人,怎又会留一活口?还偏就是梁王家的公子。”
林兆人道:“极有可能是这些逆贼想要利用假太子身份作乱,从那一时刻起就在他们的部署中了。让人装神弄鬼在玲珑阁外反复吟诗,然后又以鬼的名义暗中杀人。为的就是等着在行刺行动后出来混淆视听,让百姓更加认为前太子李贤魂归一事是真!至于武崇操为何没死,我觉得这件事不会是巧合,有可能是杀到最后认出了梁王公子的身份,害怕他的死会让自己惹火上身,不利于后面的行动,因此饶他一命。”
“英雄所见略同!”武银娇向少年点头一笑。
她如花的容颜加上这娇美的笑容,在林兆人看来,犹如一朵鲜花穆然开放。
霎时间,少年羞赧垂头,心间像被风吹起了一片涟漪。
武银娇丝毫不觉,继而侃侃道:“所有人以为天堂纵火案是开端,其实不知早在很久前,这些人就已经在神都开始布局。甚至在武侯捕的监视下秘密开展一切,而整个神都的卫所都毫无察觉。你们觉得仅仅凭借一伙民间撑匹夫之勇的人就能办到么?”她一声冷笑:“是以,这件事还需我们内卫、武侯捕、大理寺三方联手,才能让背后始作俑者无所遁形!”
“武统领所言极是!”管修道:“那么以你所见,目前咱们该当如何?”
武银娇道:“小女子不才,斗胆建言——大理寺人手众多,也最擅长侦查破案。管大人可派出几路人马,对神都一百零九坊展开严密搜查。一是查箭毒木,这种毒药神都罕有,若谁身上、家中藏匿了,肯定和刺客是脱不了干系的。二是查有没有形迹可疑的团伙,这些人能够在神都大典之际,于百万人中来去自如,肯定是对地形非常熟悉的。而且我今早来大理寺之前,又去了一次天堂,高塔被烧掉一半,那人都能从火中逃离,并且马上坐进马车里,从上阳宫方向出发阻击圣人。说明他们有很详细周密的规划,并且有很大一群人帮忙实施。最后一点是,玲珑阁几名小厮被杀一事,应该也和这些人有关,并且是这件事开启的前奏。我觉得咱们还可前往玲珑阁一趟,审问所有当时在场的人。”
管修听她分析头头是道,待她说完,一时间竟愣住了,还是林兆人推了他一把,才喏喏道:“武统领考虑全面,管某自愧不如!一切就按您的意思办吧!”
他是打从心眼里佩服这个少女的断案能力——不过区区两日,就已经理清了事件的来龙去脉,该怎么下手追查,也做出了详细的分析。
管修忽然想起了自己那个平素里也常嚷嚷着要破奇案的闺女,有种想要举起鞋底子的冲动。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武银娇离开时,正巧遇上吐得胃里翻江倒海才刚刚平息的翰飞,他面色惨白,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由贺上宁扶着走入。
在见到武银娇的一霎,少年忽然挺直了腰板,眼中一亮,傻愣愣望着那美人儿,一句“武家小娘子”就要脱口而出。
然,当看清了武银娇眼中的若冰若霜的冷漠时,他只道出一个:“武……”后面的话就直接改口了:“武统领好!”说着与贺上宁同时一揖。
武银娇睨他们一眼,微微点头,即像一只高傲的孔雀般面无表情地扭头离开,徒留下一缕淡淡的女儿香。
翰飞与贺上宁望着她背影痴痴着迷。
林兆人见状,无奈一叹,上前拍拍两位兄弟的肩膀,那表情仿佛在说——这么高高在上的女子,怎么能看上你们这种无权无势的一介武夫?还是早点断了念想的好!
管修则是一副过来人的神情笑而不语——年轻人嘛,总要经历些才能成长,哪有少男不怀春?
随后,管修让林兆人、翰飞和贺上宁各带一队人马。三批人分别从河南最西边的通济坊和最东边的里仁坊,以及河北最东头的通远坊开始,挨家逐户地查可疑人群和箭毒木一事。
到了下午的未时,武银娇着人前来,说是已经通知了金吾卫,于神都四个方向的安喜门、上东门、长厦门、厚载门等出入口重兵把守,严格地对每一个进城的人员以及商队做出盘查。一有消息,就会立刻通知大理寺。
管修为这女子的心思缜密点赞!
当下遣人前往内卫府转达,说是今晚准备带人去河北上林坊的玲珑阁一探虚实,查查那晚小厮们的真正死亡之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