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沿着洛水河岸缓缓返程,途径一些小村落时,仨人发现沿岸依旧有不少流民。
“神都的瘟疫似乎更严重了。”武银娇忧心地道。
“难道那圣水真有治疫病的功效?”穆三郎淡淡道。
这时的他们已经站在了船的下层,正在划船的船家闻言,说:“唉,别提了,自从那圣女死后,这得疫病的人比之从前更多了。皇宫里派出的御医啥用没有,开出的方子和汤药都不对症,可害苦这些百姓了!”
穆三郎等人听了,都没出声。
等回到神都时,已是夜幕降临,一弯弦月高高挂在夜空。
快三月了,春风和煦,夜晚也越来越温暖了。
林兆人和武银娇并肩走在前方,两人热烈地讨论着关于案子的情况。
穆三郎则百无聊赖地跟随在后。
忽然,少年目光瞟向不远处的小巷时,发现一条熟悉的黑影闪过。
他整个人一愣,像是被电击雷劈了一般,连步子都迈不动了。
“等等!”他朝前喊。
林兆人和武银娇回头。
“怎么了?”少女问。
穆三郎呐呐道:“我刚刚好像看到……”他不敢肯定心中的疑问,顿了顿,才说:“一个黑影进了延庆坊那边。”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林兆人和武银娇发现那是洛水河分渠经过的的一条小街道。
最近神都附近得疫病的流民实在太多,很涌入神都的百姓都暂时居住在了偏僻的延庆坊。
“咱们去看看吧,别又是开元道在此作怪。”武银娇警惕地道。
“行!”穆三郎应了一声,当即握着折扇跑在最前方。
他们现下所处的位置在洛河北的温洛坊外,要赶过去对河的延庆坊还有段距离。
若是绕至浮桥再转过去,恐耽误时间。
幸亏这两日天气晴朗,在洛河两岸停泊着不少的画舫船,甚至河中心也有一些船只在缓缓波光嶙峋的水面上移动。
穆三郎心头一动,带头冲向河边。
只见他一个飞身,人就越上了一艘画舫的顶端,然后不断腾起,每一次落地都恰好地落在了一艘船上。
就这样将河面上的数艘画舫连成了一座过河的桥,轻轻松松抵达河对岸。
那些雕梁画栋的舫船上,正在欣赏美景的客人们,咋见这样精妙绝伦的轻功,都不由得愣住了。
而当武银娇和林兆人也跟着跃起过河后,才有人恍然似的一击手掌,赞道:“厉害呀!”
然后各船上的人纷纷道:“好轻功!”
那仨人是没有留意这些夸赞的,他们急着去追已经跑向黑暗巷子里的人影了。
神都一百零九坊如星罗棋布的迷宫,每一坊外表都差不多,能够在其中自如的奔走,肯定是对此地相当熟悉的人!
穆三郎在前,远远跟着那黑影经过延庆坊、仁坊,又转向从善坊和延福坊之间的空地时,看到对方竟然站在一口水井边鬼鬼祟祟打开一个纸包,将一些白色粉末洒入。
“你这是在干什么?!”随后赶来的武银娇大喝。
那黑影一惊,咋然望向他们,拿在手里的纸包都停住了。
穆三郎冷笑:“哼哼,难怪近来神都的瘟疫越来越严重,怎么都治不好,原来是你们一直在井水里投毒呀!”
穆三郎当即冲过去,黑影将纸包朝他一掷,白色的粉末朝他迎面散开。
穆三郎将头一偏,用长袖遮脸,大喊:“小心有毒!”
趁着这空档,后方林兆人和武银娇提剑向前追去。
黑影身形窈窕,一看就是个女娃子。她轻功极好,飞快地游走在前。
武银娇哪里追得上,最后还是林兆人上前一把拦住其去路。
双方打斗起来,黑影从腰间抽出一条银质九节鞭,猛然朝少年舞来。
仨人大骇,穆三郎叫道:“风灵——”
没有回应,那银鞭好似一条毒蛇,吐着长长的信子,死咬住林兆人的每一个招式。
少年向左,银鞭朝左;少年转右,银鞭朝右。步步不肯放松,令林兆人的玄铁黑剑在黑暗中竟舞动不开。
穆三郎展开折扇上前相助,他一个飞身从黑影头顶越过,同时伸手轻轻揭下了对方的面纱——赫然露出一张精致灵气的脸庞,眼如星眸,肤如凝脂,不正是风灵是谁?!
“灵儿!”少年语气里透着欣喜,但面上的的表情很快克制住,冷冷敌视对方。
一见是风灵,林兆人手中长剑也停了下来。
风灵同样将银鞭一收,冷眼瞧向他们仨。
曾经在管府相处的欢乐时光一去不复返了,现下不同的立场让双方之间仿佛筑起无形高墙。
武银娇厉声呵斥:“风灵,你不是坠崖死了么?怎么又在此处?难道说那天坠崖的事也是假的,而那具散落的尸体根本就是你早已经放在崖底引我们上当的?就是为了隐瞒自己的身份!”
风灵淡淡而笑:“当然是因为圣水的原因啊,圣水可以治病,还可以让死去的灵魂复生。你们不是早就鉴证过了,前太子复活,还有我——”她咯咯一笑,摊开双手来上下打量自己一眼,又问:“你们看,现在的我是不是完整无缺呢?”
那轻松的语气,好像生死都只是一件玩笑般。
穆三郎怒极:“别胡说八道了,为什么你要井水里下毒,是不是开元道让你这样做的?先故意在水中下毒,让神都的百姓生病,然后将放了解药的水当做圣水,发放给那些生病的人,等他们喝下后病好了,就以为一切都是圣水的功劳,潜移默化中信了开元道,是不是这样?”
少女露出一个不置可否的笑。
林兆人忽道:“你们开元道在玉鸡坊和天堂塔挖出的密道已经被我们给发现了,原来那些瞬移和消失的事情,不过是掩盖在了密道中。厉害,厉害!”他说着鼓起掌来:“至于你的假死,我想应该是开元道早就设计好的,不管那天来追你的人是谁,应该都会发生坠崖的一幕。而当时你不过是悄悄落在了悬崖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而下方散落的尸体,其实是早已经准备好的。而且你还特别细心地在尸体手臂同样的位置用钢针扎过了。只可惜呀,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还是被我们发现了端倪。”
随着少年的话语,风灵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
林兆人又道:“那么我还想问问二月十五那天下午,你在漕渠边发圣水时,为什么所有人用圣水洗手都没有事,唯独甄鹤鸣洗手时,却会中毒而亡呢?是不是你在他洗手前,偷偷下毒了?”
风灵嗤笑:“当时的情况,你们仨一个个都洗过了。而且在你们的监督下,我怎么能下毒?我早说过了,是因为圣水能够识善辨恶。你们这些人虽然是朝廷官员,但一心为了老百姓做善事,并没有做过什么坏事。而那个甄鹤鸣,他从前就是一个酷吏,残害多少忠良,甚至老百姓也恨透了他。圣水毒死他,也是为民除害!”
“你别再信口胡说了!”穆三郎斥道:“所谓圣水就是普通的水,不过你们加了解毒的药粉而已。关于为何我们洗了没事,而甄鹤鸣洗后就被毒死了。这件事一开始我也没有想明白,可就在昨夜,我用铜盆打水洗手时。因为水比较满,当我伸手进去时,那水面竟然溢了出去。而铜盆边缘的一些脏东西也在这一时刻都流到了水中,水也变得邋遢起来。所以我在这时才想明白,为什么那水毒不死我们几个,却偏偏毒死了甄鹤鸣!”
此话一出,林兆人和武银娇也是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二人同声道。
穆三郎继续说:“现在我就来揭开你毒死甄鹤鸣的真相吧——那天你给我们触摸的铜盆里,水其实是没有毒的。而你将毒药抹在了铜盆的边缘。当时盆里的水并不多,林大哥、武统领和我仨人分别将手伸入水中清洗时,因为水不是很多,所以水面即便是上升,也不会接触到毒药,因此我们都安然无恙。”
他边说边审视着风灵的表情,可少女的神情始终淡淡的,令人无法猜透其内心。
少年接着道:“而到甄鹤鸣要洗手时,因为他内心并不够坦荡。我想这其中可能有对圣水的恐惧,也有对你会下毒的担忧。于是乎你就用言语刺激他,让他下决心一试。当时他手下到水里时,你的手也是在水盆你的。因为盆不够大,属于下宽上窄,两只手同时在水中时,水面骤然上升,一下就触及到了抹在盆口边缘的剧毒,毒药瞬间随水扩散开去。你也瞅准时机,飞快地将手缩回。当时的将手缩回的速度,就令我心下生疑,只是一时半刻没能想明白。后来,甄鹤鸣果然中毒而亡。再接下来的事,就不用我说了吧!”
他笃定的神情,令风灵也无从狡辩。
林兆人语气生硬地道:“风灵,事情果真如穆公子所言么?”
少女低下头来,沉默不语。
林兆人又道:“我们这样的信任你,你为何要欺骗大家?你可知你离开后,陶陶他们有多想你?得知你坠崖而亡,大家都伤透了心,准备祭品去看你。特别是三郎……”
“行了,别说了!”穆三郎打断,望向对方的眼神里明明是无尽的疑惑和忧虑,却没有了诉说的勇气。
在发现她很有可能没死后,他就无时无刻不期盼着她再度出现。只是没有想到,再见面时她竟然又在给开元道卖命。
“有什么不能说的!”武银娇咄咄道:“她欺骗了我们每一个的感情!一开始大家同情她,帮助她,却没有想到她竟然是开元道的逆贼,一直隐藏在管府中,就是为了在神都作乱!”
“你胡说!”风灵忽然生气道:“开元道不是逆贼,我们不过是想要替天行道!你们知道有多少人因为武曌而死么?就为了她的女皇梦,酷吏杀死了多少忠良之后?她的皇位就是用这些无辜之人的血肉躯体堆砌而成!难道她不应该受到谴责?!”
“圣人早已经登基为帝,而且武周王朝治理得并不比大唐要差,你说这些毫无意义!”武银娇冷声道:“你们所谓的正义之举,不过是打着匡扶李唐的旗号,谋一己私利!如果真是为百姓着想,你们会在天堂祭奠那天纵火烧毁皇城么?你们知道这一举动害得多少人无家可归?又有多少人在那场火灾中失去生命?失去了自己的挚爱亲人?”
面对她的咄咄逼人,风灵无言以对。
武银娇再道:“而后你们制造的几起前太子鬼魂杀人案件,也不过是为了打响开元道的旗号,让世人误以为李贤复活了,李唐回归有希望了。利用一部分人内心对李唐正统的怀念,来达成你们不可告人的目的。至于百姓的死活,从来不是你所关心的。若非如此,为何你们明明看无数百姓已经流离失所了,还要在井水中下毒,让他们得疫病而死,难道这就是你们开元道所谓的正义么?”
她大声呵斥完,风灵再无法回答。
半晌,少女呐呐道:“不是这样的,从古至今所有大事想要成功,总是会有牺牲的……”
武银娇凛若冰霜:“那为什么牺牲的人不是你,不是你们的组织,而是这些孤苦无依的贫苦百姓呢?”
“我……我……”风灵步步后退,忽然一转身,撒出一把粉末来。
林兆人上前就挥袖挡在武银娇前方,叫一声:“小心!”
穆三郎则将手中折扇一合,疾步追去。
风灵在穆三郎的追击下,绕过询善坊,向着洛河边的运渠逃去。
一路上,少女左躲右闪,避过后方攻击。
穆三郎在后喊道:“风灵,这次你逃不掉了,跟我回去受审吧!”
少女一声轻笑,待跑到洛水河畔附近,才是转身瞪视于他:“想要抓我回去,就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月光下,她站立在河道口处,迎面的夜风轻轻吹拂起她额前的碎发,整个人仿佛沐浴在这夜色中,说不尽的柔美动人……
穆三郎心中一荡,忍不住道:“灵儿,你为什么加入开元道?是否有甚不得已的苦衷呢?”
风灵嫣然一笑:“怎会?”
穆三郎又道:“你明知开元道企图颠覆朝廷,是逆贼,为何还要助纣为孽?”
少女哑然失笑:“穆公子,我想你是有所误会了。你是一个好人,林公子、管大人、陶陶、凤姨、阿飞、阿宁都是好人。你们大家都待我很好很好,只是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
穆三郎忽生硬地打断道:“你非要当逆贼么?难道你不知我对你的……”
他胸口一下堵得慌,和风灵自第一次见面,到一起吃饭玩耍,再到生辰那晚对方为自己煮了长寿面情形一一浮现眼前。而她送的那个香囊,以及自己为她买的那根玉簪,此刻还藏在了衣襟里离他心口最近的地方……
可这一切要怎么说出口?!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对峙着,忽地后方一柄长剑刺来,随着武银娇一声大喝,闪着寒光的剑尖直向少女面门刺去。
说时迟那时快,穆三郎来不及多想,本能地将风灵一推,转身挡在了少女前方。
武银娇吓呆了,急忙收力,但那剑尖还是刺进了穆三郎肩头。
“啊!”少年疼得一咬牙,但关切的眼神立刻就望向了一旁的少女。
风灵整个人都愣住了,万料不到他竟会为自己挡下这一剑,怔怔瞧着他,心中五味杂陈。
当她看向后方再提剑砍来的林兆人时,眼神里瞬间恢复冷漠,手里的九节鞭横空扫去,瞬间挡住了林兆人的剑。
双方几个回合下来,风灵被逼到了洛水河畔最为险要的沿岸边,下方是汹涌奔腾的河水。
穆三郎在后急嚷:“林大哥,别逼她!”
武银娇也喊了句:“抓活口!”
林兆人却像没有听到般,一剑快过一剑。
风灵根本无招架之力,步步退却至一块临岸的大石头上时,少女脸上闪现一个古怪的笑容,然后反身投入了滚滚河水之中……
后方,穆三郎大叫一声:“风灵——”
但只听得“咕咚”一响,黑暗中再无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