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阳光从大理寺外的古树枝桠上淌下，照射在石板路面上。
一身华服的李隆基从马车上下来时，立刻注意到了河边杨柳树下站着的一位头戴斗笠的白衣少年。
他缓缓靠近：“是你？”
少年抬头，斗笠下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庞——正是林兆人！
“永安郡王，还没有恭喜你呢！”李隆基拱手，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林兆人道：“我已经打听过了，百里教主和鲁大脚他们，在被关进大理寺不久后就自缢了。可在那之前，你去过地牢。”
李隆基耸耸肩：“那又如何？他们反叛失败，畏罪自杀，合情合理。”
“圣人都已经同意放过他们了，为何你要赶尽杀绝？！”少年愤怒地道。
“堂兄！”李隆基声音一下提高八度，直愣愣瞪视对方：“你说呢？！”
是呀！林兆人心中霍然开朗，随之而来又是一阵阵剧痛的撕裂——自古无情帝王家！这天下最不可信的就是皇帝的嘴，什么君无戏言，什么一诺千金！
他忽然对重新获得的一切充满失望，呐呐道：“灵儿呢？我打听到她还活着，被关在这地牢里了，让我见见她。”
李隆基微微一笑：“她呀，很好。”
……
光线昏暗的大理寺地牢中，风灵独处一室。
林兆人走入时，她正面仰望着老房顶处的铁窗。
咋然见他，风灵凄然一笑：“兆人哥！”即奔迎上前，一把附在少年怀中，嘤嘤而泣。
等她哭够了，才是抬起泪眼，紧盯着他的脸庞，道：“你瘦了好多。”伸手抚在他脸庞。
林兆人垂泪：“对不起，是我害了你，也害了大家。”
“怨不得你，”风灵道：“谁也不想的，谁也不会知道，临到紧要关头，翰飞竟然出卖了我们大家……”她声音越来越细，最终哭泣起来。
是呀，这些日子被关在这小小一隅，她和同伴之间的消息都中断了。只是偶然听狱卒们说起，百里九龄和鲁大脚都自缢而亡了，又听说圣人要大赦天下，还听说他被赐封了永安郡王。
“放心，我会救你出去的。”少年安慰道。
“无碍。”女孩淡淡道：“我早已经没有了家，从你在神都街头救下我，将我送至幽冥水域后，宫老、鲁大哥，你们这些人就时我的亲人了。和你们一起在水域下生活的几年，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候。兆人哥，有时我常想，要是百里教主没有来找你，我们没有加入开元道，那么我们会不会永远在水下幸福的生活呢？”
少年闻言，眼中一闪——他从来都是知道她对自己的情真意切的，可在他心里，从来都只当她是妹妹……
少女凄然一笑：“可是呀，这世间并没有如果，就像我们每一个不良人，因为打上了不良的烙印，就再无法公平的活在这世上。为了追寻心中的那道光，不管让我们付出什么都是值得的。虽然百里教主他们死了，翰飞也背叛了我们，起义也失败了。可我们不并不没有收获，至少以后幽冥水域下的大门会永远敞开了，所有的不良人都可以来到神都，看一看这繁华的街市，感受一下阳光下的穿暖花开，四季更替。我想，这就是我们起义的意义！”
这话让林兆人心中豁然开朗——是呀，就像父亲生前跟自己所言：“一个国家能熬过战争，也能熬过疾病和贫困，可没有真正的正义，那么这个国家终将灭亡！”
就像这句话一样，现在圣人已经给了国家正义，开始动手清查那些酷吏了，那么说明武周还是有希望的！
“如果她能真的善待百姓，那么我相信她会是一个好皇帝！”林兆人低声道。
风灵忽道：“兆人哥，如果将来，我是说如果，咱们不能再见了，你会想我么？会记起那个曾经和你一起吃饭，一起看书，一起手牵着手看日落的女孩么？”
少女的眼中忽然满含泪水。
林兆人心中一痛，道：“灵儿，相信我，我没有能救下百里教主、宫老和鲁大哥，可我一定会保住你的！哪怕拼上我的性命！”
女孩凄然一笑：“我信你！我从来都是相信你的，不管你让我做什么，我从来都不会过问缘由，只因我相信你。可是……有句话，我一直压在心里很久很久了，从未跟任何人说起……”她压低了声音，凑近林兆人耳畔，低语了一句。
暗处，李隆基竖起了耳朵，也未能听清那到底是怎样一句话。
等到风灵从林兆人身边走开，转身朝他挥手再见时，他才看到少年脸上露出的惊愕表情。
“她说了什么？”李隆基暗咐：“到底是什么不能让我听到的秘密？”
等那二人告别后，他才从黑暗中走出，道：“你跟他都说什么了？”
少女转头冷眼望向他，道：“关你何事？”
李隆基愤怒地一把扭住她手腕，喝道：“风灵，你还要我怎样？”
他精光爆射的双眼，让她哑然失笑：“哈哈，对，我想起来了，这些天里你对我已经够容忍了。你让翰飞以水域下所有人的性命相威胁，逼死了百里教主和鲁大哥，只要带头的人一死，剩下的即是乌合之众了。对于武周朝而言，再无威胁。”
“聪明！”李隆基赞道：“可刚刚你为何不跟永安郡王说呢？”
风灵瞪视于他，道：“你当然希望兆人哥因为这事而动怒，甚至触怒圣人。可我不会让你如愿的！每个人都有自身的使命，他只是想要给父亲平反，而我们这些人也仅仅希望能走出幽冥水域。至于以后怎样，大家各安天命！”
“难道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一个卑劣的人么？”李隆基反问。
少年幽怨的眼神让女孩忽感不适，她避开那灼热的目光，扭过脸去面向灰色的墙面。
少年绕到她前方，紧握住其肩膀，狠厉地道：“风灵，难道此时此刻你还不明了我的心么？我爱你，从第一次见到你开始，就深深地被你说吸引。虽然我总和自己说，是因为你像极了我的母亲，可我知道，那只是我用来骗自己的！你为我煮的长寿面，我一直牢记在心。你送我的香囊，我时刻带在身上。而我——”他忽然从胸口的衣襟里拿出一根石榴花玉簪，道：“你看，这就是你送我香囊后第二天，我去集市上买的。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琚。当我第二日想要将簪子送给你时，你却忽然离开了管府。当时我的天都塌了！自我母亲死后，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就是在这个世上，你永远的无法去相信一个人！因为你根本看不到人心！可是你，也唯有你，让我觉得，这世上的人心是可以换人心的！可……可为什么你要骗我？！”
他大声呵斥完，捏着那根玉簪，直愣愣瞧着女孩，像是恨不得一口将其吞下。
风灵怯了，后退一步，道：“对不起，三郎，我……我一直是将你当成大哥的……”
“可我不想当你的大哥！”李隆基高声说道，一下扑上去，想要强吻于她。
“你走开……嗯……”少女紧闭上嘴唇，却怎么都推不开那人。
最终，她重重一下咬在他唇上，他才是痛苦地哼哼了一声，将她放开。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愿跟了我？只要你答应，马上就可以从这儿出去，住到相王府里。我会让人抹去你的黑历史，给你编造一个干净的出身。让管修收你为干女儿，让你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的嫁给我……”
当发现少女毫无憧憬时，他蓦地闭嘴，怔怔凝视于她。
风灵这才开口，幽幽道：“三郎，你是个好人，从一开始认识，你就待我很好很好。从前我不是没有想过，若我能早点遇上你，也许我真会爱上你的。可命运弄人，我一开始在生命低谷遇上的人就是兆人哥。那时我全家因祖父的反诗被诛，唯有我侥幸逃脱。那时，兆人哥和翰飞正好从水潭游出，到神都玩耍。他们救了饿晕在大街上的我，还给我买了好吃的豆沙包。豆沙包的美味，我一生都无法忘记。而后，他们将我带回水下，是兆人哥教我读书习武，他安慰着我，成为我黑暗生活里那道照亮未来的光……”
“可你也是我生命的那道不可替代的光呀！”李隆基打断道。
四目相望，女孩深深感受到了少年目光中那炙热的情感，他的胸腔似乎都要燃烧起来。
“你是很好呢，很好很好，可你唯一的不好，就是——”她话锋一转：“你不是他！”
她淡淡说完，忽然伸手腰间摸出一枚小刀，抬手一挥。
李隆基大惊，慌忙避闪的同时将手里的折扇一抖，数枚钢针即朝风灵激射而去。
少女中针倒地，嘴角淌出一丝血迹。
“风灵——”李隆基大叫一声，冲上前抱住她，失声痛哭：“你为什么不躲呀？你明明可以躲过去的！”
他翻开她那只拿了小刀的手，刀柄还牢牢地握在手心里了。
少年恍然大悟——她从来都没有偷袭他的心，她从来都没想过要杀他。而是她自己不想活了……
“灵儿——”他哭泣道：“你为什么那么傻呀，你明知道我舍不得杀你的，就算你不肯，到最后……我也还是会放你离开的，可你为什么要这样残忍，为什么……”
少年泣不成声，女孩伸手轻抚一下他脸颊，嘴角扯起一丝笑：“三郎，我……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也很感激。能和你相识，我……很开心。可……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现下我……我就要死了，你答应我……一件事。”
李隆基紧抱住她，啜泣道：“你说，不管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放过……兆人哥……”她艰难地吐出这句话，李隆基心下大震，像是被一击重锤给狠狠砸中。
原来她早已经看出自己对林兆人的杀心——是呀，他明明出现得这样晚，却深得圣人的心！明明庐陵王远在巴州，却因他的提醒被圣人再度考虑为太子人选……
他心中对此人恨不得大卸八块处之而后快。
可眼下，风灵为了请求自己放过他，甚至不惜牺牲性命。
可自己当真能答应么？
李隆基双唇紧咬，喉咙里却像是堵住了，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风灵眼巴巴望着她，一股一股的鲜血从喉头涌出，她的面色也越发苍白：“……答应我……三郎……”
终于，她再支撑不住，双眼一闭，那双柔弱无骨的纤纤玉手从李隆基宽大的手掌中滑落……
少年再是忍不住，仰天长啸一声，大喊道：“灵儿，我答应你，答应你——”
可这一次，怀中的人儿已再无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