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免打草惊蛇，穆三郎和林兆人复从密道返回天堂塔顶。
在二人从塔顶下来时，范冲和几名工部小吏已经等候在此。
众人一见他们，当即行了个大礼。
范冲问：“二位大人，可有何新发现？”
穆三郎淡淡道：“并没有什么发现，你们拆除时要是有什么情况，记得及时上报。”
范冲一揖：“我等遵命！”
林兆人冲他说一句：“有劳了。”便即告辞。
范冲却在后喊了声：“二位大人请留步。”
林兆人和穆三郎回身，这才发现几人面色凝重，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怎么了？”穆三郎蹙眉问。
林兆人也隐隐感觉对方似乎有很重要的事情想和他们说——难道说，他们也发现了在塔顶的密道？还是说这伙人中有着开元道的奸细，准备拦住他们套话？
二人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小小的激动起来。
“说吧，什么事？”林兆人语气和蔼可亲。
“这个……”范冲似乎很为难，双手食指点在一起。
身后一名年轻男子撞了他一下，示意他快点说。
范冲这才下决心般，躬身拱手郑重道：“是这样的，刚刚二位大人来时，我等说了些不合时宜的话，还……还望二位大人不要……”
林兆人和穆三郎这才明白过来——敢情是他们吐槽薛怀义和圣人的那些言论，担心被告到圣人那儿去呀？
两人不禁哑然失笑，又觉有点儿失望。
末了，穆三郎摆摆手，道：“我这辈子最痛恨的就是告密者，特别是那种捕风捉影、诬陷他人的人。所以你们不要担心，和案子无关的事，我这双眼睛和这对耳朵，是一概不闻一概不问的。”
林兆人也道：“在下同样。”
就这样，在工部一众小吏的欢送声中，两位少年大步走出。
这时夕阳已经西下，金色的阳光洒满神都上空，给这个美轮美奂的古城披上了一层神秘的纱衣。
穆三郎和林兆人在旧中桥边分手，然后在大街上转悠了一个圈，才赶在坊门关闭前回到府邸。
等他进入前院时，隔着长廊，远远看到水榭的亭子里一片欢声笑语，原来父亲正带着妻子、美妾和几个兄弟姐妹们在用晚膳。
多年来，父亲无心朝政，窝在这小小一隅安享天伦。每天晚膳时间，是这个家最快乐的时候。
哥哥、弟弟都会争相向他汇报学业，姐姐妹妹们则缠着他聊一些神都最新奇时尚的话题。
主母和妾室们则奉上亲手制作的美食，只为博他一笑。
每到这个时候，父亲是和蔼的，是可亲的，也是最最幸福的。
而这幸福从来不属于穆三郎——自母亲死后，父亲和他之间就彻底的隔阂了。
失去母亲后的父亲快乐依旧，而少年的世界却仿佛坍塌。
从此，只在逢年过节亦或是祭拜先祖时，他才会向一个不和谐的音符出现在这个和睦的大家庭中，显得既突兀，又那么的格格不入……
“三公子，王爷他们在水榭那边用晚膳，一并赏月，您要不要过去瞧瞧？”
一个老者躬身询问。
穆三郎侧目瞧他，见是府里的一位老仆。
记得当初母亲还活着时，待下人极好。因而后来这些人即便看着父亲不再宠爱自己，也会因母亲的关系对他格外关心。
“不必了，我过去反而会扫了大家的雅兴，让厨房将饭菜送到我房间吧。”他淡淡回道，即漠然转身回房。
远远的，隔着人工湖，父亲同样瞧见了他。
原想等他过来请安，再顺道喊他一块儿用膳。
可穆三郎竟是连招呼都未曾上前打一个，就径直离开了。
父亲的脸色有点难看。
同样注意到一切的主母、美妾和兄弟们，则一个个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
长子夹了一筷子烤竹鼠肉给到父亲，并道：“三弟还真是没口福，这圣人御赐的烤竹鼠肉，也不过来尝尝。”
主母则言：“哼，他自小就这脾气，傲气得紧，像极了他那死去的母亲，即便是面对你阿爷也不肯低头的……”
父亲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将筷子往桌上一摔，道：“行了，你们都莫再多言！”他站起身向后院走去。
一众随从急忙紧随其后。
主母和长子则是目瞪口呆。
“你阿爷今日是怎么了？平时看到那逆子就有气的，今天怎么反倒是见不得咱们说他了？”
“我怎么知道！”长子气呼呼道。
一个妾室小心谨慎道：“今日是……二月十九……”
主母这才恍然：“原来王爷还记着那个贱人的忌日呢！”眼神里满满的妒恨。
穆王爷走在后院的廊子里，抬头仰望天空的明月——十年前的这个夜晚，爱妾被宣入宫后，就再未能回府。
当时所有人都提心吊胆，生怕因为她的个人言论连累到整个府邸。索性圣人只是赐死了她一人，这才教众人松口气。
而那个夜晚的担惊受怕胆战心惊，是他这辈子都不愿再记起的。
走着走着，竟到了后院的偏庭——那儿曾住过他最爱的女人，也曾是他最喜欢去的地方。可自从那个女人死后，她的儿子就单独住下了。而父子俩一见面就会激发矛盾，因此他便越来越不待见那孩子。
可今夜是他母亲的忌日。
白天他忙着查案，自是什么都不会多想。可这夜晚，谁又能体会他的心酸？
一想及此，他作为一个父亲心中的怜爱又被激发了，便向身后的侍从道：“去，让厨房把圣人御赐的烤竹鼠肉热热，给三郎也送点过去吧，我正好也顺道去看看他。”
“是！”下人遵命而去。
少顷，那烤竹鼠肉端来，穆王爷又让人备上一坛子上好的桂花酿，这才带着几名随从前往了三儿子独住的偏院。
那是一个栽满了花草和树木的小院，院子不大，可里面什么花草都有。
春有桃花，夏有青莲，秋有黄菊，冬有腊梅。
在院子的尽头，是三间小小的竹屋。记得那女人还活着时，每到夏天她便会搬到这儿避暑，还说这里才是她在王府最喜欢的住处。
如今她早作古了，她的儿子便住了进来，为她打理这满院的花草，似乎这样就能留住她在人间的最后一丝痕迹。
在她离去的最初几年里，每到这一天他总是要来竹屋坐上一会的，和儿子说说话，或者一起怀念一下她。
但最近几年中，她离去所带来的伤痛逐渐减轻，而府里也越来越多的莺莺燕燕，让他不再沉湎于这份悲伤中。有时甚至会忘记了女人的忌日，因此儿子难免不悦，父子间的隔阂也越发的加深。
近来，他常听圣人夸赞这孩子，又听说他在武侯捕办事兢兢业业，因此心里头也盼着能和这个最得圣人赏识的儿子恢复感情。
当他带着美酒佳肴走进小院时，穆三郎正在吃着一荤一素一汤的简单晚餐。
咋见父亲，穆三郎拘束地站起，行了一礼：“见过父亲！”
穆王爷低头扫一眼那石桌上的菜肴，是一份清炒小白菜，一蝶烟笋炒鸡，一碗酸菜豆腐汤。
当父亲的心里头有点酸：“怎的吃的如此粗陋？”
他想起自己和其他儿子们的每一餐饭，哪顿都是二三十盘珍馐佳肴，很多菜肴普通小官员家甚至从未听说看到过的。
想不到已是在武侯捕任要职的三子，竟会吃这等粗茶淡饭？
穆三郎淡淡道：“挺好的，这样的饭菜合我胃口。”
他语气真挚，穆王爷也就笑起来：“坐吧，咱们爷儿两好久没有一起饮酒聊天了，今儿晚上我带来了圣人御赐的佳肴，也给你尝尝。”
“谢谢父亲。”穆三郎随着穆王爷一道坐下。
随从将一大盘烤竹鼠肉端上。
当那毛被拔得精光，烤得冒油的竹鼠呈现眼前，穆三郎只觉一阵恶心反胃。
但他强忍住没有出声。
穆王爷又拿起一瓶酒，给双方满上，道：“这桂花酿也是圣人御赐的，我记得当年你母亲最爱了。每到夏季的夜晚，我们总是一起在这小院里把酒言欢吟诗作赋，当真好不风雅呀！”
他慢慢端起酒杯来，抿一口，似乎深陷在对往事的追忆中。
少年眼中闪过一丝异样，同样端杯饮尽，却是一语不发。
穆王爷又道：“来来，饮了酒就得吃一口菜压压，这烤竹鼠是西域进贡，肉质细嫩，滋味鲜美……”说着用筷子夹起一块放穆三郎碗里放去。
穆三郎眉头紧蹙，忽然忍无可忍地伸手一拨，将那块烤竹鼠肉给打落在地。
这一来，旁边的几名随从都愣住了，穆王爷的脸色也不由晴转阴，直愣愣瞪视儿子，冷冷道：“旁人都说你得了圣人赏识，便心高气傲起来。我原还不信，这现下瞧来，是连我这个父亲都不看在眼里了。”
穆三郎心里头火气蹭的一冒，但依旧强忍住了，半跪下道：“望父亲恕罪，儿子并非有意。”
“哼！”穆王爷斜眼睨他：“你心里头对我依旧有着怨气，怪我当日没能去宫里面求圣人，救你母亲一命。可你知道么？当时的情况下，圣人正在气头上，而你母亲的的确确说了对圣人不敬的话，才被人告到了圣人那儿。如果我去的话，不光救不了她，甚至可能全府上下都要被牵连！”
穆三郎一直隐忍着，可当听说到了母亲，也同样气不打一处来，抬头回说：“您去求情了，或许没用，可您是她丈夫，是她在这天底下最信赖最亲近的人。您明知她是被构陷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说的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话语，非要被人曲解了告到圣人那儿，她自己是百口莫辩。您为什么不能一试？至少她不会那么绝望的上吊！呵呵——”他忽然笑起来，语气中带着癫狂：“我知道了，您只是怕连累了自己，怕失去这荣华富贵，怕到头来被一并清算。在您眼里，只怕当时听到母亲畏罪自尽的消息时，还会感慨幸亏她识大体懂取舍，牺牲了自己一个，却换来了全府上下的平安，换来了那个女人对她丈夫的信任，换来了府里十多年的太平盛世……”
“啪”一记耳光重重扇在了穆三郎的脸上。
穆王爷颤抖着手掌，恨恨道：“混账，你胆敢妄议圣人！”
穆三郎哂笑：“圣人又如何？”眼神直愣愣瞧着父亲——他知道，这院子里就父子二人和几个最为亲近的侍从，即便他说了大不敬的话，这些人为了不受牵连，也是不敢告到圣人那儿去的。
果然，穆王爷气得浑身发抖：“你个逆子，竟还是不能忘了当日我没有去宫里为你母亲求情的恨。可——你又站在为父的立场想过吗？我不止你是母亲的丈夫，也不光是你的父亲，这全府上下所有人都要靠着我过活，我们所有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怎么能为了区区一个女人至全府上千人性命不顾？”
“对，你是不能！所以我不怪你，可我也无法再向从前那般敬爱你了。”少年漠然说出。
穆王爷更加生气了：“你……你果然和你母亲一般，不知天高地厚！既然你不稀罕我这个父亲，那么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好了！”语气决绝。
穆三郎丝毫不以为意，挑眉道：“您真有将我当儿子么？”
见对方一愣，他嘴角扯起一个古怪笑意，指着那盘烤竹鼠肉道：“喏，就是这盘菜，您特意带来和我分享，只因您觉得是圣人御赐，是一份尊贵和荣耀。可您是否还记得？在我母亲死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没日没夜的哭泣吵闹，甚至像今晚一般说出了一些大逆不道的话儿。您听了主母的话，生怕我连累全家，将我赶到后院的柴房里关起来。一日不肯低头，就一日不让出来。那时的我不过六岁，骨子里却有着与生俱来的倔强。你不让我出去，我就待在柴房里吃着粗茶淡饭。可那柴房里尽是老鼠蟑螂，每天它们都会和我抢食物。等晚上我睡觉时，它们又会在我身边跑来跑去。蟑螂还好，只是在我身上爬来爬去。那些老鼠就可恨了，它们趁着我睡着时经常咬我的脚趾，有时候甚至将我咬得浑身是伤，我害怕极了。那时，我常趁着有人来送饭时，就对着门外大喊，喊你。我大叫：‘父亲，让我出去——快放我出去！’可没有人回应我。一个没有了母亲的孩子，凭什么在这样一个尔虞我诈的王府里生根立足？也就是在那时候我才明白，这辈子我能靠的只有自己！”
他说出这最后一句话时的咬牙切齿让穆王爷都不禁寒从脚底，呆呆盯着这个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的儿子，像是从不认识一般。
穆三郎却不顾父亲的惊愕，继续大声道：“我这辈子最怕的就是老鼠，最痛恨的也是老鼠。你身为我的父亲，却一无所知。还拿着那个女人赐给的烤竹鼠来给我吃，你这样的人，配当我的父亲么？”
“你——”穆王爷气得心口一阵阵猛抽，再次高高举起的手掌，在对视到儿子决绝的眼神时，终是落了下来。
他叹口气：“终是我对不起你母亲，也没有能在她死后好好化解你心中的怨气。我怨我恨我，我都不怪。不过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在我所有儿女中，你一直都是最特别的那个。即便是当今圣上，也常夸赞你。为父不希望你终日沉湎在这仇恨中，男儿大丈夫，终究是要做一番事业的，如此才不愧对你母亲在天之灵。”
他难得和颜悦色地说完后，示意下人端走那盘烤竹鼠肉，然后步履缓慢地向着小院外走去。
一众下人们也都躬身告辞：“三公子好生休息！”即跟在了穆王爷身后。
穆三郎望着父亲和随从们离去的背影，悲从心起，再忍不住，伸手将桌上的饭菜一推，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