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馆院门打开,独孤婉贞拒绝了阿佩的搀扶,身姿飘逸地利落下马。
在路人围拥的街头,她像琼楼玉宇中的一株菡萏,清泠脱俗令人不敢亵渎。虽是初次相见,俞沧云却觉得她很熟悉,那种与生俱来的优雅与李逸最是般配。
人的出身是注定的,无论怎么努力都很难改变,那般高贵端丽的女郎,站在李逸身边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唯有面对李逸,她才会流露出姑娘家的柔媚,轻抿红唇,热切且迷恋地望着他,波光潋滟的美眸欲语还羞。
俞沧云感受到她发自内心的喜悦,原先那点怨气也散了。
其实没什么意难平,这不是可以预料的结果吗?鱼找鱼,虾找虾,种地还找耙地人,李逸的妻子本就该是名门淑女。
晨风微凉,俞沧云拢紧身上那件大氅,鼻尖都是李逸熟悉的气息,她想赶快换身衣裳,把这件大氅还回去。
她背过身走得急,没发觉李逸追随的目光,他眼里掩饰不住的温柔,却令见者伤心。
独孤婉贞爱慕李逸,怎会看不出他对俞沧云的爱重?坊间传言不可信,俞沧云才不是任人轻贱的暖床丫头,她对李逸来说是与众不同的。
那个粉面桃腮的娇俏女子,有自己羡慕不来的妩媚灵动,像自由自在的鸟儿飞过苍翠竹林。李逸当初给予黄鹂的那丝柔情,如今都给了她。
原来李逸并非冷面无情,只是他的温暖与真情给了另一个人。在他心里,从来都没有自己的位置。
直到看不见俞沧云的身影,李逸才不舍地收回目光,低头瞥见韦城武手背上的血痕:“你也受伤了?”
韦城武蜷起手收进袖中:“小伤而已,不碍事,我叫采荷陪云娘去更衣,使君先听听独孤娘子有何说法?”
李逸放缓脚步,侧过脸看向孤独婉贞,头一次对她的美貌有了印象,在长安贵女之中也是出类拔萃。只是,对他而言并无不同。
独孤婉贞感觉到他的注视,冷下去的心再度灼热,情难自抑地唤他:“修尘,我贸然前来有失礼数,如若给你带来困扰,我向你道歉。”
李逸淡淡扫向她身后的阿佩,冷声道:“独孤娘子,我希望你们先向云娘道歉。她是一名出色的女吏,不畏艰险抓捕贩私罪犯,却被你们污蔑成以色侍人的伎子。方才云娘亲自解释了,你们也未曾对她致歉,我提出这个要求并不过分。”
“怎么不算过分?我认错人而已,又不是有意侮辱她!使君小题大做,不就是区区一个女吏吗!”阿佩还替主子不值呢,都谈婚论嫁了,李逸竟像个陌生人,当面都认不出女郎。
“区区女吏?”李逸语气寒凉,像冰面下的暗流险不可测,他挑起凌厉的眉峰,来自上位者的威势令人头皮发麻。
阿佩觉得主子委屈,看李逸也面目可憎,却忘了他不是京中随处可见的官员,而是高高在上的尊贵皇子,不是她这种小侍卫敢冒犯的。
但她心里憋得难受,就算被砍脑袋也要说:“那女吏是你什么人?难道比我家女郎更重要吗?”
“阿佩!”独孤婉贞没见过李逸动怒,看他冷着脸,声音都止不住发抖,“放肆,岂敢对使君不敬!此事都怪我思虑不周,使君方才已经给我们留了颜面。”
阿佩不服气还要反驳,独孤婉贞把她拽到身后,朝李逸欠身行礼,“我知错了,我这就带阿佩向云娘道歉。”
韦城武来回看着他们,挤出个笑脸打圆场:“使君宽宏大度,独孤娘子也是有分寸的,二位各退一步,就此作罢。”
李逸正色道:“独孤娘子,我当初拒婚并非对你有偏见,只是心怀抱负无意婚娶,但我还是忽略了你的感受。我应该亲自登门得到你的谅解,再动身前往岭南,今日独孤娘子到访,提醒了我的过失,修尘在此也应向你致歉。”
李逸拱手向她躬身回礼,独孤婉贞看着他弯下腰,眼里泪光涟涟,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无助。
她日夜赶路来见他,并不是想要李逸当面道歉。追根究底,这是她自作多情,怎能厚着脸皮怪到他头上?李逸这是要跟她划清界限,从此井水不犯河水,让她断绝痴心妄想!
但让她更伤心的还在后头,李逸当众申明,“我来到岭南以后遇见云娘,朝夕相处中心仪于她,之前她为亡夫守孝,我未能对她阐明心意。如今她自立女户,我有意娶她为妻,只是她还没答应嫁给我。”
“我知云娘为人大度,即便你们拒不道歉,她也不会心生怨念。但云娘守寡三年受过不少委屈,也背负了诸多骂名,我不忍看她再受人误解,因此想为她讨个公道。”
“使君言重了,阿佩不该辱没你的意中人,理应是我们主动认错。”独孤婉贞想求他别说了,忍住肝肠寸断的痛苦,慌乱地调过头去找俞沧云。
阿佩瞪着李逸哑口无言,他可是堂堂皇子,怎能面不改色说他爱上了一个乡野寡妇?他这么坦诚,倒显得自己无理取闹了。
韦城武愣了半天才憋出一句:“独孤娘子,我带你去见云娘。”
虽说匪夷所思,但他觉得使君的形象更高大了,坦坦荡荡喜欢一个人,这不就是男子气概。
独孤婉贞黯然心碎时,俞沧云走在树荫下,脸上也像蒙了层阴影。
聂采荷想起她和李逸在人前拥吻,那个荒谬的念头逐渐成型。她能看出李逸的觊觎之心,却不知俞沧云也对他动了情?男未婚,女待嫁,彼此情投意合,也算一桩好姻缘。
无奈两人的身份天差地别,饶是民风开放的大唐,也越不过门第那道坎。不过凡事无绝对,兴许他俩就是个例外呢。
聂采荷回想自己说过的话,逐字逐句地纠正道:“云娘,我方才也没听清楚,你别把我说的话当真啊。韦挽郎只是说了句,使君若是没来岭南,早该把独孤氏女娶进门了。但他没娶啊,应该只是有人提亲还没过礼,那就算不得夫妻。”
俞沧云脚步未停,敷衍道:“使君与独孤娘子极为般配,他们都要回长安的,成亲也是早晚的事。”
她想说与自己无关,聂采荷先入为主,居然听出几分伤感的意味:“都怪我多嘴,云娘你别乱想,我回头找韦挽郎问清楚了,你可不要误会使君。”
俞沧云停下来,好笑地看向聂采荷:“我看是你多心才对,使君是我的上峰,我对他从未有非分之想,这种话以后莫要说了。”
“可他对你有非分之想!”聂采荷以为她强作欢颜,心疼地安慰道,“人生在世,不就图个快活吗?你不用在意外人的眼光,独孤娘子出身是比你好,相貌却不见得比你出众,各花入各眼,也许使君就偏爱你这朵花。”
俞沧云正要解释,看到她垂在腰间的双手满是血口子,一颗心紧张地提起来:“采荷,你怎会伤成这样?你被乱石砸到了吗?”
聂采荷不以为然地笑道:“放心,我不是从废墟里爬出来的。舞乐坊爆炸的时候,我就在门口守着,见到蕃长逃出来捅了他一刀,手上太用力震裂了伤口。”
韦城武替她隐瞒暴戾的一面,她却不想瞒着俞沧云,“我见到那个怪物了,我还帮他埋下火药,我为了报仇,连你们的生死都不顾,我和那怪物同样都是罪人。”
她哽咽到说不下去,俞沧云沉默半晌,扶着她坐在花园石凳上:“你替师妹报了仇,心里的恨都放下了吗?”
聂采荷没等到她的埋怨,愣怔地点下头:“云娘,你当真不怪我?”
俞沧云诧异地眨着眼睛:“我为什么要怪你?你多勇敢啊,做了我想做却做不到的事,有仇报仇,我佩服你都来不及了!对了,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要去找你的师父师娘吗?”
聂采荷破涕为笑:“等我把师妹送去安葬,再回来报答你的恩情。云娘,你以后会一直留在扶胥?”
如果李逸要带你走,你也不会跟他走吗?
俞沧云果断点头,清澈的双眼没有犹豫:“当然了,扶胥是我的家,我永远都不会离开。”
两人回到屋里换了衣裳,俞沧云将那件大氅仔细叠好,拿起桌上的连理枝荷包,指腹轻抚着精美的花纹,好看得让人爱不释手,但她没理由接受这份礼物。
俞沧云将荷包放到大氅上,想到李逸正与女郎叙旧,她也不便打扰,还给他身边随从转交吧。
聂采荷推开门:“云娘,你要去上值吗?那我去你家照看你阿娘吧。”
“好啊,你打算何时离开,我帮你提前办过所。”俞沧云捧着大氅,两人边说边笑往外走,迎面碰见韦城武和独孤婉贞。
女郎那双眼睛红彤彤的,显然是刚哭过,身后小侍卫气鼓鼓的,看她一眼都不耐烦。
俞沧云皱起眉,不知她们所来何事。韦城武给聂采荷递个眼色,示意他俩先走,留她们独处。
聂采荷瞥了眼来意不善的阿佩,抱起俞沧云手里的大氅塞给韦城武:“拿去,还给你的使君,我就在这儿看着谁敢欺负云娘!”
阿佩和聂采荷都不是好惹的,万一动起手来,他拉偏架都不成了。韦城武回去找李逸求救,独孤婉贞走到俞沧云面前,偏过脸训斥阿佩:“还不快给云娘行礼?”
阿佩心不甘情不愿地叉起手,独孤婉贞带她一起道歉,“云娘,怪我管教不当,阿佩口出秽言多有得罪,还请你宽恕我们的过错。”
俞沧云和聂采荷相视一眼,都没想到她们是来赔罪的。
独孤婉贞低着头,继续说道,“本该是我主动来赔罪,经使君告诫方知失礼,实在汗颜。使君对云娘情深意重,我祝你们早日结为连理,白头相守,两心相契。”
“等一下!”俞沧云听不下去,连忙把独孤婉贞扶起来,“你不要听使君乱讲,我对他没有男女之情……”
独孤婉贞笑得牵强:“我知道,你还没有答应嫁给他。云娘,使君他是万里挑一的男子汉,我衷心祝福你们……”
她再说下去又要哭了,不知李逸到底说了什么,俞沧云心里也乱糟糟的。
聂采荷猜到大概,一张冷脸浮上笑容:“好了,云娘,独孤娘子一片真心,你就接受她们的道歉吧,你不是还要去上值吗?我送你出去。”
李逸算是有担当,聂采荷在路上说了他不少好话,“使君这一招是不破不立,让那位独孤娘子知难而退!”
“不破不立?”俞沧云琢磨她这句话,眼前一亮,“有了,我想到办法破解图谶了。采荷,多谢你提醒我,我先去见使君,必须阻止努尔辛引爆仙邻桥。”
聂采荷摇头轻笑,她这姐妹一心查案子,对李逸真是半点不上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