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从有有亭沿山路小径一路西行,穿过一片小岗,位于马鞍山东岭的虞楼便在不远处了。
吴道愔搀着张謇,花了小半日时间,终于到达山巅,可以在此一寄情思。
恩师翁同龢安葬于常熟虞山的白鸽峰下。三年前,张謇在春寒时节前往虞山拜祭。站在虞山之上,张謇隔着大江望见南通五山,不禁心中一动,回来之后,便遣人将在马鞍山海云庵的基础上,兴修虞楼,用以纪念其恩师翁同龢。
时间一晃,就来到民国十四年(1925)1月间。虞楼修筑完工的消息传来,张謇立马携着吴道愔,往狼山景区而来。
张謇受过风寒,腰腿也不好,吴道愔本想为他雇一个脚夫,但张謇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坚持要自己爬上来。
早上6时便出发,现下都快到11时了,他俩才爬到马鞍上巅。
“夫人,”张謇喘着粗气,擦擦额上的汗水,“我写的那篇《虞楼匾跋》,你可记得?”
吴道愔摇摇头,扶着他暂坐在山巅的大石上:“老了,记性不好,记不全了。”
“你不行。我在我面前称什么老?我是字字句句都背得。”
说罢,张謇定定神,便眯着眼,一字一字背来:“黄泥东岭,南望虞山,势若相对。虞之西白鸽峰下,则翁文恭公之墓,与其被放还山后墓庐在焉。辛酉一月,过江谒公之墓,陟虞岭,望通五山,烟雾中青苍可辨,归筑斯楼。时一登眺,悲人海之波潮,感师门之风义,殆不知涕之何从也。名虞楼以永之,亦以示后之子孙。”
一篇《虞楼匾跋》,将修建虞楼的因果,感怀恩师的心绪,抒写得淋漓尽致。
吴道愔当场夸赞道:“写得好,背得也好。”
休憩一时,前行数十步,便到了虞楼。
推开虞楼大门,张謇亲题的对联“山根拟改丹砂井,江上唯瞻白鸽峰”赫然眼前。张謇颇是欣慰,指着江面,对吴道愔说:“夫人,你看,江那边便是白鸽峰了。”
江面烟波浩渺,几点小帆游弋其中,忽隐忽现,虞山山峰却因地势高峻,而分明可见。
吴道愔不禁感慨道:“山正是因为高,才能被人看见。老爷,你说是不是?”
张謇知她此语有深意,但却并不十分认同:“被不被人看见,不打紧的。”
这两年来,张謇忧思不断,头发都白了一大半,颇有些老境颓唐之感。吴道愔心疼不已,始终想方设法开解他。
“怎么不打紧?老爷,你可记得?十一年时,北京、上海报纸组织一场名为‘最景仰之人物’的民意测评,你呀,可是高票当选。”
张謇被吴道愔刻意的夸赞逗笑了:“夫人,好似最近每日都要夸我一通。”
吴道愔被他看穿,羞赧地把头别过去,张謇却笑呵呵地说:“你听我说啊。一个人,是大是小,确实不打紧的。就拿大生纱厂为例,你看,我会造纱机吗?不会。我会纺纱吗?也不会。可是,工程师会啊,工人会啊。若不是他们辛勤劳作,我张謇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做不成今天的事业啊。”
吴道愔心悦诚服,道:“老爷说得对。是我太狭隘了。”
9
从马鞍山下来,张謇、吴道愔径直回了濠南别业。
沈寿过世之后,他们已暂将濠阳小筑闲置,搬回濠南别业之中,方便享受天伦之乐。
回到家中,陈开成便对张謇说,刚刚信使送来一封信,是一个署名为李升伯的人寄过来的。
张謇顿觉意外,忙接了信,回到书房去看。
看完来信,张謇险些哭了一场。
原来,李升伯从中学毕业之后,便进了丝厂工作,很快成为业务骨干。因他自学英语十分刻苦,口语尤为伶俐,到了民国十一年,便被丝厂派去美国考察世界丝业博览会。
出国之后,李升伯生出井蛙之感,遂辞了工作,留在美国攻读纺织工程学校。
“张老师,前些日子,我一直在欧洲、日本做考察。不日回国,定登门拜谒。”信件的最末,李升伯如是说。
张謇放下信件,想要回信却又无法动笔。李升伯在国外考察,必然住址不定。
满腹的欢欣向谁诉呢?
张謇忙唤道:“夫人,夫人——”
吴道愔本就在卧室之中绣花,听得张謇大呼小叫,便匆匆赶来:“老爷?”
“这个孩子,”张謇指着信,激动得两手摇颤,“就是当年写作文那个孩子,都从美国的纺织工程学校毕业了!”
吴道愔凑过来,粗略看过信,也笑道:“老爷当年那一番演讲,竟然在一个孩子心里播出种子,生根,蘖芽,而后茁壮滋长。”
张謇不由含笑点头:“教育的意义,便是在于此了。我有预感,这个孩子不一般,他虽不在大生办事,但将来必是我国纺织行业的专家。我无须担心,这项事业后继无人。”
闻言,吴道愔也被他鼓舞起来,道:“有机会,要让孝若跟他多接触接触。”
提到张孝若,张謇猛地一拍脑门,道:“哎哎哎,我竟忘了。”
吴道愔怔了怔,才反应过来,故作嗔态地笑道:“难道老爷忘了给孝若改诗?”
“正是。”张謇忙向抽屉里探。
“孩子喜欢写旧体诗,便给他多改改。自小他就喜欢。”
“是啊,”张謇把十数首旧体诗摊在书桌上,想起一桩事来,“这些年,他赴欧美考察实业,还带着《全唐诗》,随时坐在船板上看。”
吴道愔捂着嘴笑:“有一次,海涛汹涌直上,拍到船舷之上,他才发觉。身边人都背着他偷笑一场,说他是个诗痴。”
10
月余后,张謇在吴寄尘的陪伴下,前往北京参加葬礼。
此行虽曰路远,但张謇还非去不可。
因为,这个人,是孙中山。
去年11月,孙中山病重,辗转来到北京。今年3月12日,孙中山因患肝癌而病逝。当年,张謇与孙中山意见相左,愤而辞职,但事后两人却又鸿雁传书,逐渐熟悉起来。张謇还让张孝若去专程拜访过孙中山。
火车上,议起此事的人不少,可见孙中山逝世的消息已经传遍了。
“听说,孙大总统离世之前,还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他真是一生都在为革命事业奋斗啊。”车上有人如是说。
吴寄尘听得出神,顿生敬意,但见张謇啜着茶,一言不发,却不知在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