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西北与东南孰重(1)(2)
灵犀无翼2025-07-02 19:452,116

1

  光绪二十六年(1900)春节,张謇总算过了一个舒心的年。

  坐在磨得透亮的镜前,张謇戴上一副凸面眼镜,看着镜中发鬓先斑的人影,一时怔住了。

  早在入京销假时,张謇已觉视物时有模糊之感。从那时期,他便随身携带装好眼镜的盒子,担心自己看不清东西。

  今年九十月间,视物模糊之感尤为强烈,当时本地纱价涨势喜人,譬如,每十二支纱便有八两利润。一时之间,大生纱厂的棉纱赢得了“光洁调匀,冠于苏沪锡浙鄂十五厂”的美名。

  如此猛烈的发展势头,是谁都料想不到的,两三月见,便把上海不少纱厂都盖过去了。彼时,这些纱厂产品滞销,大多囤在仓库吃灰。

  既有钱赚,想来分一杯羹的人自然不少。之前还在观望的官员、商人,纷纷入资。就连迟迟不到的筹调款,也加速了审批,投入纱厂里。

  可就在这纱厂运营渐上轨道之时,张謇的眼睛益发不得劲了。请了老中医针灸数日,才有了一些好转。至此,白日里张謇便不再摘眼镜了——除非淘气的怡儿去摘来玩。

  一副清瘦的形容,高高架起的圆框眼镜,无一不彰显这个男人的成熟与所历的沧桑。

  张謇还在镜前发呆,门外已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夫人,进来罢。”

  张謇识得这是徐夫人敲门的声音。

  徐夫人含着笑,把门推开半分,缓步走过来。

  “老爷,还有半个时辰,便要过节了,我们都等着您点炮仗呢。”

  这自然是在催他快点整理仪容。

  张謇却笑道:“不急,来,你帮我拿个主意。”说着,抚了抚唇边的髭须。

  “哟,怎么还没刮呢?”

  眼见徐夫人打开抽屉,要去拿剃刀,张謇忙握住她小臂:“我的意思是,我想蓄须了。”

  过了这年,眼前这位陪伴自己二十年的男人,虚岁便满四十八了……

  徐夫人念及此,便笑道:“那就蓄吧。如此,看着也更威严。”顿了顿,有些忍俊不禁,又愁思半露:“那两个小鬼头,在厂房捣蛋许久了,不知现下如何。”

  徐夫人说的是,以前海门镇上冯家的两个儿子。冯家得知大生纱厂为扩大规模,要新招一些工人,便把家里两个十六七岁的儿子送过来。张謇听说他俩好吃懒做,但碍于老乡的情面,只得暂时收下这二人,一起参加培训。

  就在培训那几日,两个鬼头便喊起了苦,说起了累,还跟教习闹了起来。

  张謇回道:“现下,现下我当着所有人的面,宣读了《厂约》,还增派了专人来记录情况,冯三、冯四一看大家都照章办事,也不敢再放纵自己。”

  “那我就放心了,这乡里乡亲的,又不好绝了人家,”徐夫人道,“我就说呢,前几日见你在修订《厂约》,原来是为了这事儿。”

  “嗯。之前的那份《厂约》,太过粗糙了。如今,我把各级管理人员应尽的职责、权限,应得的利润份额都写上去了。其他的,诸如奖惩制度、工资福利、工人的伙食标准、安全管理制度,都在里边儿。”

  “那很好,管理人员、工人都有章可循。”

  “正是如此。有章可循才不会乱。”

  说话间,门口又响起官家赵镇的唤声:“老爷,夫人,你们在里面吗?”

  “来了——”张謇高声应道,又牵起徐夫人的手,“端儿,走。”

  2

  春节之后,大生纱厂在初八那日复产。

  是日,管理、工人们都齐齐整整地来到厂里,各忙各事。

  张謇则准备好资料,将诸董召到公事厅里开会。

  “‘魁星’这个产品商标,我以为,还可以再找人完善一下商品标识。通海地区的手织户,对我们的棉纱信赖有加,十支、十二支、十四支棉纱都进了货。当然,最好卖的,要属十二支。批发、零售额,都是十支、十四支所不能比的。下一步,扩大十二支棉纱的产量,是重中之重……”

  交流过今年的生产计划后,张謇又道:“利润分配,我们还跟去岁一样。”

  进出货董沈燮均、银钱账目董蒋锡坤、厂工董高清对视一眼,由沈燮均提出建议:“绅董花红,我觉得我们还是拿多了。可以削减一些。”

  原来,张謇对于利润这一条,规定为:提取公积金之后,将所余的利润分为十三份。其中,十份为股东们的红利,一份分给工人,二份给绅董。绅董应得的二份,又细分为十份,这里面,拿一份来提充善举,其余九份,则由沈燮均、蒋锡坤、高清各分二份,张謇与杂物董徐翔林各得一份半。

  这个徐翔林,乃是西亭人,张謇二十上下便和他做了同窗。得知张謇办厂,徐翔林慎重考虑之后,也投了股本。还在读书时,张謇便知徐翔林做事有条不紊,便让他做了这个杂务董。

  陡然间听得沈燮均这话,张謇颇是意外,遂道:“定下的《厂约》,可不能随便改。”

  沈燮均道:“季直,你既是发起人,又是组织者。这就好比,你烧起柴架起锅子来煮汤,我们啊,就只往里加了一点料。”笑呵呵地看了高清、蒋锡坤一眼,沈燮均又道:“我们怎能拿那么大份!”

  这譬喻甚是有趣,听得张謇也笑了。

  忖了忖,心里更是感动。张謇遂站起身来,向着沈燮均鞠了一躬,再向诸董都鞠了躬。逾时,张謇望着他们,眼里半含着泪:“张某是要煮一锅好汤,但这锅里要是没有料,没有肉,没有菜,这便成不了一锅汤,只能叫涮锅水。”

  他说得动情,但诸董听见“涮锅水”这个比方,却忍不住笑了。

  沈燮均因笑道:“好吧,连涮锅水都说出来了。季直老弟,今日我老头子便厚着脸,接着承你的情,好好帮你办这个厂。今年呀,若是织机全都开出了,我们能比去岁办得更好。”

  言及此,张謇想起之前汤姆司、忒纳的承诺,遂道:“汤姆司师傅说,到了年初,织机便能尽数开出。届时,我还是想让他继续负责机器装配、调试,兼带着主持生产技术工作。”

  高清睇了他一眼,见他说得诚恳,遂感慨道:“季直对两位洋师傅,也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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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大国绅商张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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