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将三分薄醉的张謇送回濠南别业,天已黑透。
江谦本来暂住于此,但却对吴道愔说:“师母,我去送送他们。稍后便回。”
吴道愔心知他们有话要说,遂道:“去罢。”
江谦三人才下了梯步,出了大门,就着濠河边的路灯缓行。
“今天门外那一出,是你俩安排的吧?”江谦突然问。
江导岷、孙支厦对视一眼,掩口而笑。
“我就知道,虽说他们说的都是实话,但哪里就那么巧,正好凑雅间门口聊天了。”
“那是,那是……”孙支厦应道。
江导岷在江谦的面前却乖了许多,老老实实说:“打从北京回来之后,老师便悒闷不乐,我就想逗老师开心一笑。”
“嗯,做得好。”江谦步子更缓,道,“你俩要不着急的话,我与你们说说,老师辞官前发生的事。”
话音刚落,又补充道:“老师也没跟我说,是师母跟我说的。”
4
“老师是在去年,民国四年1月初便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江谦回忆道,“1月10日,袁世凯解散国会……”
原来,袁世凯为独揽大权,便粗暴地解散国会,做出对全体议员停职的批示。张謇当时出京办公,闻听此事,赶紧致电规劝说:“总统解散国会,改总统制,祀天用衮冕,为帝制复活之渐,切不可如此。”
袁世凯不以为然,道:“我待议员是不错的,虽说停了职,但给每个人都发了四百元旅费,听其回籍,这也是仁至义尽了。”
张謇苦笑不得,道:“这算哪门子仁义?所谓‘操网而临渊,自明为不取鱼,不如释网而人自明也’。总统须三思而行啊。”
见袁世凯顾左右而言他,张謇怒从心起,旋后挂了电话。
张謇本想解职而去,但一想到水利局的一摊子事,实在难以放下,便又回京处理事务。原以为,自己对袁世凯敲了一棒子之后,他也不好再有所行动,未想到5月1日,袁世凯竟然废除了责任内阁,以总统身份统总揽最高统治权,至于立法院,则被置于管辖之下,形同虚设。
再至9月28日,袁世凯在孔庙举行大祀礼,隆礼备至。张謇虽从祀,但却冷眼旁观,毫不热心。没几日,袁世凯又命官员们准备祀天仪式。
看到这里,张謇再也坐不下了,遂以勘视淮灾为由告假南归。
一路看下来,先是解散内阁、废除责任内阁,再是祭孔、举行祀天仪式,这是要玩君权神授的把戏,准备复辟帝制了么?
张謇私下里也劝过,也阻止过,但见袁世凯被杨度等人撺掇,摆出一副拒不纳谏的模样,张謇无计可施,只得选择不与之同流合污。
祀天仪式,是万万不可相陪的!倘若去了,这污点怕是一辈子也洗不净。
还京之后,袁世凯已举在天坛举行了祀天仪式。
此时,袁世凯意图复辟的传闻甚嚣尘上,闹得满城风雨。张謇一边辞职,一边入府苦劝,其后才离京回乡。至于这苦劝的结果,可想而知。
张謇很是失望,便给友人写信,以纾解郁情。忆起他与袁世凯多年来的恩怨纠葛,张謇不胜感叹,字字泣泪:“筹安会发端之日,正下走补被出都之日。濒行谒辞洹上,语及君主问题,謇无似,自以获交洹上三十余年,知而不言,言而不尽,似非所以对故旧……”
“这世道一直不太平,”江谦摇摇头,“老师本想早已觉知袁氏复辟之野心,不欲与之沆瀣一气。只是,倘若总统之位再度陷入争乱之局,国家又焉能不乱?他只希望袁氏能幡然悔悟。”
“但愿如此罢。”江导岷、孙支厦长吁短叹。
愿望,总是美好的,而明天到底会发生何事,谁又能预知呢?
5
一大早,吴道愔醒了过来,习惯性地往身边一探。
这一探,激得她立刻睁了眼。
老爷呢?
吴道愔披衣而起,往琴书室走去。
但见张謇已经端坐在案前练字,江谦陪侍在旁,吴道愔才松了口气,笑问:“老爷不是醉酒了么?还起得这么早。”
张謇抬首看看她,微微一笑:“无妨。”
吴道愔立在一旁,见他饱蘸笔墨,已用草书写了一首诗:“楚汉龙争元自可,师昭狐媚竟如何?阮生广武原头泪,应比回车痛哭多。”
耳濡目染多年,本就有一些底子的吴道愔,很快读懂了诗意。“师昭狐媚”乃是用典,说的是曹魏末年司马氏密谋篡位之事。至于“阮生”则是诗作者之自喻。
过了一时,张謇又写了一首诗:“当涂典午长儿孙,新室成家且自尊。只怪常山赵延寿,赭袍龙凤向中原。”
这首诗却不太看得懂了,吴道愔又再看了一遍。
张謇见吴道愔沉吟不语,遂解释道:“这首诗袭用了之前那首。‘当涂’,说的是曹魏。”
“我只知三国时有意谶言,叫‘代汉者当涂高’。原来还能这么用。”
“呵呵。这谶言,一管就管了好几百年,任是谁都想来凑一凑。”张謇道。
“那……‘典午’是说司马氏,‘新室’是说的王莽篡汉了?”
“正是。‘成家’说的是东汉公孙述割据益州所用的号。”张謇沉着脸。
江谦在旁轻轻嗤笑一声:“公孙述称帝,从头至尾便是一场笑话。”咳了一声,江谦续道:“凡不识大局,悖逆时代之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
当年,东汉光武帝刘秀命大司马吴汉讨伐成家政权,公孙述不过称帝十二载,便遭致身死族灭的下场。
师生俩无一人提及袁世凯,但彼此都明白这心意。
张謇颔首道:“说的正是。几年前,王静安见袁世凯当了临时大总统,怒而作此二诗。看来,当时他便已看得分明。倒是我……被那人蒙骗,悔不当初。”
言语间,悔痛之意益盛。
江谦忙安慰道:“王静安乃是遗老,自有他的立场,老师不必与之相比。站在大局来说,老师支持共和,是没有错处的。”
王国维,字静安。张謇曾聘他来通州师范学校执教国文课。
原本,王国维与张謇还有往来,但大抵是得知《清帝逊位诏书》竟出自张謇之手,他便早与张謇断了交。为此,张謇也曾一度难堪。
眼见张謇又钻牛角尖了,吴道愔便顺着江谦的话说下去:“老爷不妨听我一言。据我看来,那些不识大局,悖逆时代的人,往往生着一副伪善之面。我们啊,一时半会儿看不分明,也是常有的事。”
听得吴道愔这话,张謇终于解颐一笑,道:“说得好。今日早课到此,去看看早饭做好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