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天里，暑气还萦纡不去，张詧、张謇兄弟俩穿着蓝印花布衫子，倒也还算凉快。
“这天儿啊，隔些日子怕是要凉下来了，出洋考察宪政的大臣却还是没定下人选来。”张詧边走便论议道，“也不知今年有没有好消息。”
张謇叹了口气：“左一个借口，右一个借口，还不都是推诿之词。”
“到了。”张詧突然道。
手里提着近来钓来的鲜鱼，兄弟俩走到位于翰墨林书局临近处的一所房舍，叩起门上的铺首。
里面传来朝鲜语的应声，大门打开时，金泽荣站在门口，笑呵呵道：“叔俨，季直。”
相比半年之前，金泽荣的汉语说得流利多了，至少在称呼他最熟悉的张氏兄弟时，毫无滞碍。
抵达通州天生港那日，张詧已在码头等候多时。当年，张詧也在朝鲜工作过一段时间，因为四弟张謇与金泽荣交好，自然也与金泽荣走得近。
彼时，听得张詧笑道：“四弟嘱我为你寻一住处，沧江，不知濠河之畔，可合你意啊？”
金泽荣看了看张謇，笑着点点头。
张謇却问：“可是临近翰墨林书局？”
张詧笑答：“四弟，你既在电话里如此说，三哥我自然也作如是安排。你放心，很近，几步路就到了。不过，如今暂无新房可买，只能委屈沧江兄先住在租来的房舍里。”
金泽荣忙摆摆手，似是在说“不委屈”。
携着妻女，金泽荣随张氏兄弟坐上小汽车，不过一刻钟的光景，便来到这所住宅。
但见这住宅前绿竹环绕，日用之物一应俱全，金泽荣眼中不自觉地濡湿了……
4
“我们通州的蓝印花布，穿着可还凉快？”
张詧注意到，金泽荣今日也穿着狮子滚绣球纹的蓝印花布的衫子，也算是入乡随俗。
说起蓝印花布，历史也很悠久了。宋明之间，曾有药斑布、浇花布这样的称法。这花布，虽说是嘉定人发明的，但却在盛产兰草的通州颇为流行，产量惊人，可谓一骑绝尘。过去前，沈燮均做花布生意时，也以贩售蓝印花布为主。
金泽荣举起大拇指，笑道：“妙极，妙极！”
说罢，扬声往屋里唤道：“순희야,생선주방으로가져가.”【注1】
金顺姬乐颠颠地跑过来，对张詧、张謇道：“谢谢两位张叔叔。”把鱼接过手，便往侧边厨房行去了。
来中国还不到半年时间，小妮子的汉语说得已经像模像样了，张謇不由赞叹道：“年轻人学东西，总是很快的。”
“请，请——”金泽荣忙把张詧、张謇往屋内引。
张謇事务繁忙，距离上次来与金泽荣小聚，已有二月之久。此时，一进堂屋，便见那墙上新挂了一副笔势雄健的书法。定睛一看，其上所书的正是金泽荣初到通州时，赠给张謇的诗，诗曰：天生港口晚回舟，红叶黄花不尽秋。千古朝歌回辙者，请看穷士到通州。通州从此属吾乡，可似嵩阳似汉阳。为有张家好兄弟，千秋元伯一肝肠。
那时，张謇含笑收下此诗的手稿，未想金泽荣如今又将此书写出来，悬在堂屋之中，似是在提示自己，不可忘记张氏兄弟之恩。
张謇这半辈子好事做得多了，却不希冀谁能记得他一二分恩德，这反倒让他有些不自在。当下，张謇也不多言，只对金泽荣笑道：“笔走龙蛇，妙哉！”
金泽荣抿唇一笑，算是回应，旋又指着梨花木的圈椅，道：“快请坐。”
二月未见，三人自有不少肺腑之言要说。
案上已备好了笔墨纸砚。笔谈之中，张謇得知，金泽荣时时坐在北窗之下校印资料，每日都忙到申时左右，有时金顺姬也在一旁帮忙。
金泽荣也方才明白，张謇近日忙得脚不沾地，是为了创办南通博物苑。
这事儿，在金泽荣听来甚是新鲜。
张謇生出这个想法，由来已久。记得他与工程师师汤姆司、匠人忒纳初次见面时，吃着西餐，喝着咖啡。谈笑间，提起古籍记载与实物为证的话题。汤姆司便说，清国没有专门的博物馆、博物苑，便很难以实物为古籍记载作证。
多年来，张謇也悄悄留心有关博物方面的讯息，更是趁着赴日期间，参观过东京帝国博物馆。回国之后，张謇曾上书清廷学部，希望他们能创办京师博物馆，以便于发展教育。张謇对此很有信心。因为以前，京师同文馆也曾开设过一个意在“展示西方之技术与科学”的，陈列新式机器、模型、矿石、动植物、医学标本的博物馆，虽说只有一两间屋子，但毕竟是官办的最早的一间博物馆。
“令人遗憾的是，这个博物馆毁于八国联军入侵京师之际。”张謇心绪翻涌，如鲠在喉，索性放下笔下，面上不无愤色，“可惜，我的建议并未得到学部首肯。旋后，我又向香帅提议，他也未有答复。思来想去，这博物馆还非办不可。有了这博物馆，不只能向诸国展示我泱泱中华的文化遗产，还能以之为教育资源，启发学子的心智。”
说到教育，张謇面色转霁，又笑道：“就在通州，就在这一两年间，张某还非得把这个事给办下来？”
金泽荣竖起大拇指，短促地问：“选址呢？”
“就在通州师范学校的河对岸，我打算，迁走荒冢，和一些民居，予以妥善安置，先营造一个公共植物园，再……”
言至此，响亮的叩门声骤然传来。
金泽荣忙向外走去，逾时领进来的人，却是江导岷。显然，江导岷是来寻张謇的。
张謇见江导岷神色焦急，心中一动，不由从座上起身：“垦牧公司有什么事么？”
也是在七月间。张謇的垦牧公司方才开工，海滨疾涌的风潮疾涌，便冲毁了新筑的大堤。张謇、江导岷花了很多功夫，才重新修筑了堤坝。张謇自然担心，这海滨大堤再次坍塌。
但见江导岷眉头一皱，叹道：“老师，昨日飓风突起，垦牧七堤皆有伤损。”
张謇瞪大了眼，只觉一盆冰水当头泼了下来，飓风又堪堪卷过他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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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顺姬，把鱼拿到厨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