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今伯臣报警时说有人要害他,而且指明是“老二”后就挂断了电话,今武成了谋杀今伯臣的嫌疑人之一,因此游士申请对今武留置延长至48小时。
我一早到了警局。游士说钟璞带回一个流浪汉,另一个犯罪嫌疑人。流浪汉符合昨天报警的目击证人对入室盗窃嫌疑人的形体描述。警方推测,这个 流浪汉可能在盗窃时被发现,于是杀害了今伯臣,请我来配合指认。
这个流浪汉穿着今伯臣生前穿过的最后一身衣服:带羽绒夹层的烟色西裤,黑色的羽绒夹克,一顶皮毛帽子。流浪汉用牙死死咬住衣服,生怕衣服被人抢走的样子。现在审讯室的温度适宜,我穿着一件羊毛大衣,身体已经微微发热,流浪汉穿着今伯臣的户外御寒套装,却一副怕冷的样子。我猜测他神志并不正常。
游士把我请到流浪汉身边,让我仔细辨认他的衣着和长相。衣服确实是今伯臣的,我常年干家务,今伯臣的衣服我不会认错。流浪汉的五官藏在毛发里,我甚至看不清他的长相,只能从他戴着手铐的双手判断出他是个年轻人。游士小心撩开流浪汉的头发,他脑门宽阔,眼睛狭长,鼻梁坚挺,是个好模样的年轻人。目击证人说小偷是翻窗跳跃逃跑的,这个流浪汉的四肢健全,有力气,他完全可以做到。
“他身上穿着的确实是今伯臣的衣服”我向游士低声说,继而摇摇头说,“但我没见过他。”
流浪汉却突然叫出了我的名字:“刘静。”然后伸长脖子看我,说了句:“真好看。”
我躲到游士身后,心脏疯狂地跳动。
就在这时,一个警员敲门进来,附在游士的耳边说了句话,游士点了点头,随后,一辆小车被推进了房间。
小车上装满了由透明即封口袋子包装的衣服,像服装店搁置库房存货的货架。
“何易。”游士对流浪汉喊出这个名字。
流浪汉听到这个名字像受惊一般,将自己的头使劲往下埋。
游士随手拿起一个袋子,把衣服从袋子里拿出来,放在审讯台上,示意我仔细识别。
流浪汉突然发出响亮的叫喊:“我的!我的!我的!”
“这是今伯臣的衣服,我认识。”我对游士说。
我话音未落,流浪汉开始哭喊,撕心裂肺的声音使我怀疑了自己的判断,于是拿起衣服仔细辨认。我的这个动作更加刺激了他,他的双手猛烈地敲击身前的小桌板,手铐硌破了他的手腕。他的嘴中仍然只发出两个字的声音:“我的!我的!我的!”
我怕他的激动无法平息下来,于是赶紧补充了一句:“我看错了!我看错了!这衣服我不认识。”
我慌忙逃出房间。
游士推着小车出来,我们到了一个宽敞的会议室。他吩咐两个警员把小车上的衣服都拿出来,平铺到会议桌上。衣服铺满了桌子,有五十六件,非常壮观。其中包括今伯臣报失的缝着存折和银行卡的内裤,但存折里面的数字已经是零了。
我说,流浪汉身上穿着的和桌子上的衣服都是今伯臣的,但我不认识这个流浪汉,也没见过他,至于他为什么能叫出我的名字,我不知道。
游士说,取证完成后就把这些衣物交给我处理,我拒绝了,请他直接联系今伯臣的另外两个孩子,今帅和今兰莺。
我走出会议室,坐在楼道的椅子上,陷入沉思。这个惧怕听到自己名字的流浪汉,深深刺痛了我的心。一个鲜活的生命,为什么没有好好的生活,沦落到了这般境地,甚至可能还要给人当替罪羊。我犹豫着要不要说出真相。
想到现在案情还不明朗,我决定再拖一拖。
我回到小区已经快中午了。
我刚拐进祥云巷,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祥云公寓四个大字下抽着烟,是钟璞。
钟璞认为今武绝不会是谋杀父亲的凶手,但他通过游士的态度判断出,今武没有承受住审讯的压力,可能就快认罪了。他现在站在今伯臣的客厅中央,试图找到新的线索。
我回三居室看了看文文,她已经起床了。我问她饿不饿,我可以给她煮面吃,她说要先去晒太阳,讲了一堆人要多晒太阳的科学依据。大概是说,人体只有在日光照射的时候才会合成血清素,血清素能够促进褪黑素的分泌,因此能够改变睡眠。
我回到今伯臣的卧室,给钟璞端了一杯茶水,他没有喝,正全身心趴在地上,拿着一个便携的手电筒向床底照射。过了一会儿,钟璞好像发现了什么,他叫我一起把床挪离原来的位置,我听他的指挥,我们一起把床从卧室中央推到了靠窗的一侧,他拿起窗台上的痒痒挠,跪在地上,从床底下掏出一颗白色的圆形药片,药片很大,很像那种通过直销或者网店才能买到的保健品。
他将药片装进一个透明的证物袋,揣进衣服口袋,还拉上了口袋上的拉链,这是他半个多小时的侦查成果。钟璞原本是一名刑警,在四年前被调到派出所,但他从未失去刑警的敏锐性和专业性。我暗暗佩服他,也替他感到惋惜。他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也许也正因为他聪明,性格中带着无论如何也挫不去的反叛,因此在要求纪律和服从的集体中,他的路途注定坎坷。
文文还在院子里晒太阳,她仰着头、手向上举过头顶,生怕阳光不能充分照射到她裸露出的皮肤。她已经脸颊绯红,也许还有雀斑正在形成。昨天早上今伯臣的突然死亡,使她受到强烈的冲击,她昨晚半夜跑到我的卧室,在我身边辗转反侧,几乎一宿没睡。
我没想到文文反应这么大,她向来与爷爷不和。或许因果应该反过来,因为她与爷爷不和,甚至前天刚跟爷爷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所以她也许会因此对爷爷的突然死亡心生负罪感。文文从小就是一个善良的孩子。
钟璞离开时,在院子里与文文擦肩而过,文文等钟璞出了院子,终于追了出去。我跟在文文后面,担心她与钟璞发生不愉快。
“小叔儿,我爸没事吧?”
钟璞听到文文的问题,停下前进的步伐,转身走到她身边,拍拍她的肩膀:“你好好上你学,这事儿你操心也没用。”
文文低头不说话,钟璞随后又说了一句:“有我呢。”
看到她们没起冲突,我放心地走回院子。
真羡慕年轻人之间的感情。他们两个人前几天还互相诋毁、破口大骂,今天就跟什么不愉快都没发生过一样,甚至能够从对方身上获取力量和安全感。我和人发生矛盾后,心里就会留下一个疙瘩,想要修复关系非常困难,所以我总是避免正面冲突。用文文的话说,这是因为我心思太重、记性太好又性格软弱。
钟璞走后,我让文文去买些蔬菜和一条两斤重的鲤鱼,鱼要现杀的。今武不在家,我们没吃一顿像样的饭,早上文文好不容易睡着,我没叫醒她,自己煮了一包方便面,但总这么将就不是办法。如果今武回不来,我要学着照顾女儿、照顾自己,所以决定先从准备三餐开始。支开文文还有另一个原因:我要清理今伯臣房间的监控。
前些天文文被冤枉偷拿爷爷的内裤之后,今武决定从院子里拉一根线到今伯臣房间,新增一个摄像头。为了避免今伯臣对此有什么异议,我们没有跟他商量,所以现在只有我和今武知道监控的事情。
至于今武为什么在被警察带走前嘱咐我摘掉摄像头,我并不确定。现在唯一确定的是钟璞特意再来侦察现场,并且有所收获:那颗白色的药片,所以我猜今伯臣的死与药品有关。钟璞在警局有些关系,他应该打探到了一些情况。
我很久没有爬高上梯了。今武每月收电费前需要挨家挨户抄电表,他总是扛着梯子去看电表数,我学着他的样子,想把梯子扛在肩上,没想到铝制的梯子并不重,我双手就能抬起来,我拎着梯子从楼梯间的仓库走进今伯臣的房间。
爬上梯子的感觉没有我想象中的恐怖。我扒着灯池的边缘,第一次看到灯池与房顶之间的这个空间,我把迷你监控摄像头拆下来,放进兜里,然后捋出连接摄像头的线缆,追溯到线缆的源头,靠力气拔掉。我把摄像头和线缆扔进厨余垃圾桶,然后把桶来回晃了晃,一股恶臭涌上来,我系上垃圾袋,跑去洗手间干呕出吸进肺里的浊气。我把一层所有的垃圾袋都带上,向垃圾分类站走去。终于扔掉了烫手山芋,我长叹一口气,心想原来女性在五十多岁,仍然还能干些重体力活儿,之前是我太娇气了。
“妈,厨余垃圾不能带着垃圾袋扔,你得把东西倒出来。”文文在我身后喊。文文就是这样,说什么话都不分场合,不过现在我丝毫不在乎她对我个人素质的指摘。
“哦。我下次就知道了,平时这些活儿都是你爸爸干。”我看到她手里并没有我交代她买的蔬菜和鱼,而是朝阳阁的打包袋,“你没买菜啊?”
“吃现成的吧,等你做完不知道几点了,也不见得好吃。”
也好,我干完刚才那些活儿,已经没什么力气了。
文文买了一条烤鱼,里面加了很多蔬菜,包括我嘱咐她买的青菜。
吃饭的时候文文突然伤感起来,她眼泪落在桌子上,说:“我想吃爸爸做的饭。”
我心中五味杂陈,没有说话。
下午今帅和今兰莺先后到了,他们先去看了今伯臣的房间,房间拉着警戒线,他们没有进去,只站在门外往里看了看。
我以为他们会因为尸检前没有通知他们来见老爷子最后一面而质问我,然而并没有。
现在这兄妹俩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两人各自陷进自己的单人沙发里,面对面,却互不搭理。文文坐在大沙发上,举着平板电脑,刷着电视剧。
文文终于看完了一集,站起身,径直略过她的叔叔。
文文走后,这兄妹俩终于开始说话了。
今帅问我:“嫂子,我上次来的时候,存折上还有十多万呢,怎么现在一分钱都没了?”
“你是问我钱去哪了吗?你大哥可不缺这点儿钱。”我轻蔑地笑了一下。
我竟然轻蔑地笑了一下,我在心里为自己高兴。我向来对他们兄妹客客气气,今天我作为丈夫被羁押的妻子,终于摆出了女主人的姿态。
“你怎么知道爸的存折有多少钱?”今兰莺抓住今帅的话柄。
今帅也把矛头指向了今兰莺。
“是你诓咱爸了吧,上周我走了,你还不走。你被小丫头片子扇了大嘴巴还不赶紧走,还有脸待在这儿?你是去找咱爸要钱了吧?”今帅笃定地说。
“就你这脑子,吃保健品吃坏了吧你。”
“就是你诓了老爷子,你知道咱爸向着我,你肯定跟他说我欠你钱,让咱爸替我还。你怎么这么黑心,爸棺材本儿你都坑。”
今兰莺被气得语无伦次,两人大声吵起来,又扯出了很多陈年旧事。
我生怕文文从卧室跑出来再次加入他们的混战,我连忙说:“你们二哥应该快回来了,马上四十八小时了。”
他们俩终于消停了。
“嫂子,你不去接接我二哥?”今帅说。
“我不会开车啊。”我说。
“呦,你看我这记性,我拉你去。”今帅说话间就站起来,穿起衣服往外走。
我跟文文简单交代了一下,也穿衣服上了今帅的车。
今兰莺的车跟在我们后面,她今天没有跟我说话,估计因为文文打了她,她还怀恨在心。
到了警局,我们被告知,今武认罪了。
今帅和今兰莺平时虽然混蛋,这时却异常团结,他们不相信二哥会谋害他们的父亲,要求见今武。
今武拒绝了会面,连我也不见。
一想到文文白天说,她还想吃爸爸做的饭,我就心疼不已。见我泪流不止,他们兄妹俩围过来安慰我,好像这时我们又变成了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