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百个窃窃私语的声音加在一起就是人声鼎沸。
院子里的吵闹声顺着窗户缝直往屋里钻,我打开卧室的音响,放了今武最喜欢的贝多芬第五交响曲,命运的声音终于完全充满了我的耳朵。我躲在卧室的卫生间,坐在马桶上,抱着拖把,只要听到卧室的房门被敲响,我就可以直接走到卧室,假装在拖地。
此刻,我双手捧着手机,通过监控观察着今伯臣房间的动静。
今伯臣赤身裸体躺在床上,没了呼吸和颈脉。钟璞收回探查的手,从鼻腔缓慢地呼出一口气,他转身出门,把负责勘察现场的一男一女两名警察拦在门外。
“等房东回来。”钟璞挠了挠头,继续说,“郝东、郝玫,你们先回车上。”
郝东点头,同时递给郝枚一个眼神。郝东知道钟璞与今武关系不一般,默认他在权力范围内给予一些关照。
钟璞向一直守在大门口的警察走去,对他说:“李勇,拉警戒线,守住门口,院子里的人一律不许出去。”
李勇快速的封锁了院门,他站在警戒线内,面朝院内,扫视了一周,然后长吁一口气。
就在这时,公寓楼里走出第一个晨起的人。不久,十数个人堵在了院门口,他们被封在警戒线内,发出不满的低语。
这时,手机里的监控视频传出一声尖叫,我放大院子里的监控画面。一个嗅觉敏锐的租户发现院子被封,抢占了水房的窗户,他应该是站在了凳子上,正透过狭小的窗户向下巴望。二楼水房的窗小,视野却开阔,小窗恰好正对今伯臣卧室的大窗。他一定是看到赤身裸体的今伯臣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才发出一声惊叫,声音里夹杂着窥视得逞的喜悦,他迫切地从小窗探出身子嚷了一句:“老头儿死了!”
见无人反应,他又专门对被堵在院门口的人群大喊:“房东家的老头儿死了,光屁股。”
随后整个院子在嘈杂的人声中苏醒,很快,租户们就拖着沉重的身躯涌到院子里,揉着惺忪的睡眼,脑袋还没清醒,八卦之魂已经燃烧起来。院子里反复响起一句话:“老头儿死了,光屁股,平躺在床上。”
数十个人站在一起,像一个令校长头疼的班集体。李勇站在警戒线正中央,艰难应付。
有人问:“警官,发生什么事了。”
李勇说:“谢谢配合。”
有人问:“什么时候能放我们出去啊,着急上班呢。”
李勇说:“谢谢配合。”
不管大家问什么,李勇只死死守着院门口,摆出一副严肃不可侵犯的样子,用恭谨温和的语气说一句,谢谢配合。
钟璞走进我们居住的三居室,外面的门开着,是我故意留的,省得钟璞进来的时候敲门,我却不能去开,因为我房间里一直放着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音乐的声音盖过了一切。我把手机收起来,放在马桶的水箱里,拿起拖布走到房间开始拖地。我迅速打湿了地面,房间的门还没被敲响,钟璞此刻应该就站在客厅,或者已经以查案的目光探查客厅了。
卧室的房门终于被敲响了,我拿着拖布去开门。
“嫂子,打扰了。”钟璞对我笑了笑,扫视了一下我身后的房间,“又一大早打扫啊?这么干净?武哥真是有福气。”
他说话时明显在掩盖自己的焦急,他没提今伯臣的事情,反而有心跟我寒暄,难为他的好心,大概是怕我受不了刺激吧。
“小璞,这么早你怎么过来了?”
“嫂子,给武哥打个电话。让他赶紧回来,就说我急着找他。”
“出什么事儿啦?”我把拖布靠墙立住,走出了卧室,把门关上。
我走到茶几边上,抽出一张湿纸巾,擦擦手,这时我余光看到钟璞的脚尖频繁地点击地面,他很着急。
我拿起手机,拨通今武的电话。
电话里传来嘀嘀的忙音,卧室里激昂的钢琴曲也渗到客厅里。
“没人接啊,平时这点儿早买早点回来了。”说完,我到沙发上坐下来,钟璞皱了皱眉没说话,我又站起来说:“我给你们沏壶茶。”
钟璞扭头看我,盯了我几秒钟,我读不出他眼神中的意思。难道他发现了我是故意躲在卧室的?
厚重的窗帘和响亮的音乐,显然把我的卧室和外界隔离开了,所以此刻我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我安抚自己要稳住,我微笑地看着他。
钟璞平静地说:“嫂子,别忙活了,我出去等。”
我跟着钟璞走出房间,我们一前一后站在主楼门口的台阶上,看着满院子的人,他们交首接耳,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同情、好奇或是幸灾乐祸的神情。还有人从窗户向外巴望,希望融入这热闹的场面。有租客看到我站在钟璞身后,但并没有向我询问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知道我只是一个闲人,从不理会公寓的事情。
差点忘了说。这是一个主楼坐北朝南,大门冲西的院子,为了收租,今武贴着院子的南墙和东墙分别建起两栋公寓楼,公寓三层高,社区规定最高只能建三层。两栋公寓楼大约有五十个房间,我记不清了,我并不关心这些。我只记得,我和今武搬到这儿有十年了,他这些年靠着收租过着悠闲的日子,我却觉得这种生活糟糕透顶。
主楼只有两层,但是总高度跟公寓楼差不多。附近的出租房价格稳定,今武很聪明,用了两层楼的物料就建起了三层楼。我之前这样嘲讽他时,他跟我说:“不是公寓楼的层高比主楼低,而是主楼的层高更高。”他说他记得我曾经说过,我想住在一个有落地大窗和中空挑高的房子里,但是在这个局促的院子里盖落地窗和中空挑高的房子并不实用,还会使房屋保暖变差。为了满足我的愿望,他加宽了窗户,增加了层高。不得不说,他是明智的。主楼建成后,比我想象中的好。
但是,很快就不好了。
今武的父亲今伯臣七年前搬来跟我们同住,自此这个家里总是充斥着肮脏的叫骂。原本主楼上下两层都是四室两厅的格局。今武的大哥今国道去世后,今伯臣才跟我们住到一起。公寓房盖好后,遮住了主楼的阳光,今武把能采到光的主卧腾给了今伯臣。我的膝盖不好,不想去二楼住,于是搬到了一层的次卧,今武也跟我一起住进了次卧。他倒不是迁就我,而是一层更方便他照顾今伯臣。
今文文,我的女儿,跟她爷爷总是不对付,当然这是有原因的。为了避免矛盾激化,今武在客厅加了隔断,一层就分为了三个独立的空间,今伯臣的主卧、我们的三居室和通往二楼的楼梯间。
钟璞看了一眼手表,我也抬手看了一眼手表,6:55,钟璞等了20分钟,今武还没回来,他的脚尖又开始敲击地面了。
等了一会儿,今武终于出现了。他从警戒线下钻进来,聚集在一起的人群从今伯臣的窗外散开,为提着早点匆匆而归的房东让出一条路。
今武向钟璞招手,他另一只手里提着三兜包子和三盒豆腐脑。包子的热气已经凝成水珠,从塑料袋的内壁向下滑落。
钟璞表情冷淡地说:“嫂子说你平时早该到家了,怎么今天这么晚?”
今武说:“嗐,别提了,稍微去晚了几分钟,就赶上排大队了。手机还欠费连不上网,钱我也没付,好在总是跟他那儿买早点。来,进屋儿,一起吃点儿。”
“嘿,我说呢。”钟璞附和。
钟璞跟着今武回到客厅,他们寒暄时,我进卧室换下睡衣,穿上一身儿更适合会客的衣服。今武坐在沙发正中央,钟璞坐在茶几外侧的小凳子上,我坐在靠近电视柜的单人沙发上。
两人互相点了烟,钟璞嘬了两口就坐不住了,他走到电视柜前,熟练的打开药箱,从里面拿出一瓶速效救心丸,放到茶几上,随后坐在另一边的单人沙发上,离今武更近了一点。
钟璞说:“武哥,我们早上接到报案。”
今武一贯的沉稳镇静,他从大沙发的正中央向钟璞的方向挪动了一下,顺便把泡好的陈皮水放到钟璞面前,说:“二十年的陈皮,尝尝。”
“我在你家喝的陈皮水,加起来都几百年了。”钟璞打趣地说。难为他了,还试图使接下来谈话的气氛如往常一样松弛。
今武开口问:“老爷子又报警了?”
钟璞决定开门见山,他把速效救心丸的葫芦瓶挪到今武面前,抬手用拇指指向身后今伯臣的房间说:“武哥,老爷子走了。”
今武皱皱眉,用手揉搓了两下头,尽量平静地说:“老爷子86了,生老病死。我去看看”
说着,今武就要起身离开沙发,被钟璞又按回去。此时,钟璞不忘瞥我一眼,我手扶着胸口,已经站起来了,他抬手向下挥了两下,我也跟着坐回去。
“早上我们接到报警,报案人说看到窃贼模样儿的人从你这院儿出去了。我们到的时候,老爷子已经没气了。”钟璞时刻盯着今武的反应,今武点了一支烟,他的脸在烟雾中毫无波澜,钟璞继续说:“武哥,这事儿有蹊跷。”
今武说:“你这职业病严重了啊,什么七巧、八巧的,老爷子八十六了,喜丧。你快让他早入土为安吧。”
今武站起来,我也跟着站起来,钟璞挡在今武面前,继续劝说:“这段时间老爷子报了好几次警,每次都说有人入室盗窃,他不见得每次都是报假警,没准儿真看见什么了。只有查清楚,才是真正地入土为安。如果老爷子的死有隐情,你这院儿以后可不安生。”
今武凑近钟璞,握住他的手说:“兄弟,也难为你这么敬业,你接着查你的,我这院儿就这么大,你先闪开,让我去看看老爷子。”
我跟在今武身后,随他一起进了今伯臣的房间。我大概猜到钟璞真正的意思,他是想给老爷子做尸检,今武应该也猜到了,但是他没有给钟璞说出这个提议的机会。
今武手上仍夹着烟,他坐到今伯臣的床边上,伸手去够床上的被子,拉过来盖在他父亲的尸体上。
凑近看,才发现今伯臣面容安详,没有痛苦,嘴角竟还有一丝微笑。
钟璞把郝东和郝枚叫回来,他们站在我们身后,终于还是以警察的身份开始问询了。
“你们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物品、财务失窃?”
“没有。”今武头也不回,把话甩向身后。
我能感受到钟璞的无奈和怒火,他不再殷勤相劝,公事公办的走完了后续流程后就离开了今伯臣的房间。
今武让我出去送送钟璞。
我走到院子时,钟璞让李勇撤了警戒线。租户们此时反倒不急着出门了,一副热闹没看够而意犹未尽的样子。
我站在院门口目送钟璞进了警车。这时,刑警的两辆警车和一辆救护车驶进祥云巷。钟璞从车上下来,冲着向我们走来的刑警打招呼:“游警官。”
刑警游士对钟璞点头致意,未多做寒暄,他指挥警员封锁了院子,把刚刚走出巷口的租户全部叫了回来。
在一位热心租户的指认下,游士一行人直奔主楼,租户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这也许是件好事。事情大概出乎了今武的预料,我们被要求离开今伯臣的房间,游士带着现场勘察人员和医生进去了。
刑警游士说,死者在6点半报警,说有人害他,今伯臣最后说的一个词语是“老二”,今武就是老二。
今伯臣的尸体被搬走,今武也被带走了。
今武临走前不忘安抚我说,没事的,他没干亏心事,调查清楚就可以回来了。我眼看着他被刑警带走,束手无策,上车的时候,一名警察推搡他,他回头怒目,眼睛看到我时,又变的温柔起来。我向他点点头,站在院门口,目送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