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咚咚!
2005年的时空里,在告别展颜后,陈琛按照约定给父亲发了约谈的短信。他按时走进家门,就听到父亲弓起手指扣在桌面的声音。他循声抬头,迎上父亲冷淡的眸子,木然地走到父亲跟前。
“爸。”陈琛率先开口,配合着低头鞠躬的常礼。
“回来了。”父亲冷冷蹙眉,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挺难得。”
“嗯。”
陈琛干巴巴地答应,却在心里暗嘲:嫌弃他丢人、不让他回家的,难道不是父亲吗?
“最近去教务处那边实习了吗?”父亲又问。
“没有。”
“为什么不去?”
陈琛没有说话,转头看向客厅中央的哥哥。遗像里的哥哥总是这个家里唯一含笑的人,他的眸子永远是那么亮堂,与父亲的一样。
“我在问你话。”父亲提高音调,又弓起手指,敲了两声,“陈琛,回答我。”
“我不想去。”陈琛简答。
“放肆!”父亲骤然蹙眉,砰一声拍桌而起,“那是你哥哥以前的岗位!你凭什么不去?你有什么资格反抗我?”
陈琛倒吸冷气,突然转头,径直走到哥哥的遗像下,取下了那根由荆条改造的戒尺。
“你要干什么?”父亲难得地慌了神。
陈琛不答,用双手捧着荆条呈到父亲面前,然后平静地弯下身子,“请罚。”
父亲拧着眉接过荆条,却没动手,“你知道,我为何一直要用这根戒尺来教育你吗?”
“知道。”陈琛冷淡地回答。
“为什么?”
“这是哥哥送给您的礼物。”
啪!
一尺落下,皮开肉绽。
啪!啪!啪!
戒尺砸在皮肉上,几下就见了红。陈琛疼得皱眉,可也攥拳忍着,愣是不吭一声。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忤逆你哥哥、忤逆我?”身后的父亲难得地愈打愈狠,“你哥可是当年的风云人物!可是你,你怎么能活成这副窝囊样子?你真应该替他去死!”
啪!啪啪!
这是第五、第六、第七下。
陈琛咬牙记着身上的数字。他知道,父亲的一轮惩罚总要打二十一下,代表着21岁,是哥哥去世时的年纪。
受完了这二十一下戒尺,陈琛像这二十余年来一样,一瘸一拐地转过身,向父亲鞠躬。这叫“恭听长辈训话”,是父亲为他规定的孝悌之道。在他的头顶上,一孝一悌,永远压着父亲和哥哥这两座大山,死不移转。
“谢谢父亲规训。”他屈辱地弯腰,双手高捧起那根多年来常与自己皮肉相贴的戒尺,目光紧盯着地板上自己的鞋尖。
头顶上,父亲的声音如雷霆万钧:“陈琛,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从明天起,你必须去教务处实习,为毕业后出国做准备。这些你哥哥想做而未做的事,你必须要替他完成,这是你活着的唯一价值。你明白了吗?”
父亲的这一类质问和他想要听到的标准答案,陈琛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他原本也以为,自己早已接受了成为哥哥“替身”的命运。可是这一次,当父亲的质问再临,陈琛才惊觉,当他在展颜那里感受到了【自己】,他的心里竟也生出了不同的答案。
就是那个看起来自信阳光、又奇怪地会常常自卑讨好的18岁女生,不为利益地给了他近无限的信任和关心,才让他第一次发觉:他原来也可以不做他人的还魂,可以用家族之外的、最纯粹的【自己】之名交换到另一颗真心。
“我刚才说的话,你听见没有!?”
头顶上,父亲的质问声再次炸响,显然是不满于他的缄默。
陈琛深吸一口气,在父亲的瞠目里,缓缓放下手中的荆条,重新站直了身子,抬起头,平静地望向父亲,“不好意思,我没听见。”
二十多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与父亲梗脖子。他平视着眼前这个与自己血浓于水的人,心里感到一阵鱼死网破般的快意。
“你……”陈父难以置信地看着儿子,仿佛在咂摸他话语里的真伪。愣了好一会,这个常年精明却少有逆意的男人才回过神来,感知出儿子的揶揄,恼怒地抬手就打。
啪!啪!
两个巴掌凶狠地砸在了陈琛的脸上,接着是震雷般的怒骂:“你怎么敢这样对我说话?你他妈真是活腻了!”
这两巴掌真狠。陈琛躲闪不及,被打了个趔趄,头颅里跟着一阵轰鸣。可他站稳之后,竟又平静地走到父亲的身边,随手将那根被他放在桌上的戒尺拿了起来。
“够了爸爸,”他捏着戒尺,面无表情地一步步走向父亲,声音很淡,“这么多年的角色扮演游戏,该到此为止了。”
“你……你想干什么?”看着儿子决然地走近,陈父竟然心里一凛,身体不由自主地后退到墙边,语气却仍不留情,“陈琛,我……我就不信你真敢打老子!”
陈琛笑了笑,“您说得对。而且,我也没这个打算。”
陈父不解,循其目光看向对方手中的戒尺,立刻会意,慌张地向儿子服软,“阿琛,你有什么诉求可以跟我商量,你别破坏你哥哥的东西,算我求求你,好不好?”
陈琛厌恶地避开父亲哀求的眼神,用手指轻轻抚过戒尺尾端歪歪扭扭的“陈阳”二字,像是在抚摸一块吹弹可破的绢画。
“陈雪原,你真以为,你的那个完美儿子陈阳,是因为车祸才【意外】离世的吗?”他喃喃自语,却声声质问:“一个刚满10岁的孩子,却用自己的压岁钱给父亲送了一根专门用来打自己的戒尺,你难道从来就没觉得奇怪吗?”
“你……你说什么?”陈父一怔,随即恼羞成怒似地咆哮:“王八蛋,你他妈懂什么!你马上把陈阳的遗物给我放下!不然我杀了你!”
陈父说完,竟不顾一家之主的“尊贵”身份,丧家犬似地朝着陈琛猛扑过来。
陈琛还是第一次看到父亲这般失态。他冷冷避开父亲的动作,侧步来到哥哥的遗像边。
巨大的黑白色照片,占满了客厅主墙的大半空间。21年来,陈琛就是在这张照片的朝夕注视下,度过了他人生中几乎所有的时间。
“我当然相信您有能力杀我,毕竟,您已成功杀掉一个儿子了。”陈琛站在哥哥身边,露出与遗照上相似的阳光笑容,又转瞬即逝,“陈雪原,你爱的,始终都只是自己罢了。”
说完,他两手捏住戒尺两端,狠狠发力——在父母和哥哥的面前,将那根曾经欺压过两个童年的荆条掰成了几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