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兴兵,目的在于占领茅津渡,强渡黄河,进而进占西北。第四集团军坚守,目的也在于力保茅津渡不失,让日军阴谋无法得逞。
打开地图,可以看到黄河南岸,与茅津渡隔河相望的,有一座城市叫做三门峡。其实这座城市是上世纪50年代,因为兴修黄河大坝而新建的一座城市。也是因为这座大坝,我的家乡50万人被迫走上了迁徙之途,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而在抗日战争时期,黄河南岸还没有这样一座城市。
然而,那时候黄河岸边的人也在说三门峡,他们口中的三门峡不是城市的名字,而是关口的名字,这个名字来自一个传说。
茅津渡古今都是战场,都是兵家纷争之地,都是战火弥漫之地。过了茅津渡,便为崤山。如控制崤山,则可东控河南,北制山西,西进陕西。茅津渡实为最重要的战略要地,一锁扣三省。
相传远古时候,水神河伯与共工在茅津渡大战,河伯发威,一声呼喝,黄河暴涨,洪水滔天,苍天之下,厚土之上,浊浪排空,百姓面临灭顶之灾。共工见状,手执板斧,从天而降,在茅津渡连砍三板斧,洪水沿着三道缝隙分流直下,百姓转危为安,这三道缝隙就是黄河中游著名的人门、鬼门、神门,这三门则被当地人称为三门峡。
三门峡水流湍急,飞瀑之下。黄河岸边的人都说:“到了三门峡,人就没救了。”意思是说,如果人落入黄河,顺流漂到三门峡,那就只能是死。
我在后面还会写到三门峡。
当年,坚守茅津渡的是三十八军十七师九十七团,团长李维民,是黄埔四期生,英勇善战。日军曾在6月2日凌晨偷袭过茅津渡,阵地一度告急,李维民亲手拿过一挺机枪,向着日军扫射,终将日军击退。
此后,日军发动过十余次进攻,都被李维民团击退。
日军无法攻占茅津渡后,转而又去围攻九十六军,他们的计划是将九十六军吃掉后,再倾尽全力攻占茅津渡。那时候,大兵压境,陕西军的这一团人马就无法抵挡。
九十六军主力一七七师师长陈硕儒一贯老成持重,有长者风范,他作战的特点是稳扎稳打,没有十足把握,绝不贸然出兵。陈硕儒和孙蔚如、赵寿山都有八拜之交,在陕西军中,义结金兰后就情同亲兄弟,生死与共。而当年的很多中国旧军队,也是依靠金兰之交而维系部队的团结和稳定。
当时,陈硕儒看着漫山遍野的日军和漫天飞舞的炮弹,断定了日军是要在陌南镇聚歼九十六军。而九十六军和日军打这种阵地战和消耗战,实不足取。打阵地战的,只有在兵力相当的情况下才可以。如果兵力装备都极为悬殊,打阵地战只能是自蹈死地。陈硕儒师长向李兴中军长提出,让部队放弃陌南镇,向日军后方穿插,先保存实力,再消灭敌人。“地在人亡,人地两失,地亡人在,人地两存。”这是八路军的战法。可见,当年八路军来到第四集团军讲课,确实很有成效。
可是,军长李兴中的回电是:
坚守阵地,寸土不让,没有上方命令,不得妄动。
这是车国光的回忆。
毫无疑问,李兴中也是一名勇敢的战将,他将舍生取义、为国尽忠视为军人的最高荣誉。然而,受传统军队的影响,他只知道面临强敌,浴血奋战,至死不退,战死疆场,此为军人的最后归宿。何况,来自战区司令部的命令是:
九十六军应以芮城、陌南镇为据点。
李兴中只好不折不扣地执行上峰的命令。
一七七师与日军连日苦战,伤亡惨重,很多阵地上,都是整营整连的战士全部牺牲,日军对无法攻占的阵地,就施以毒气,阵地上的中国军人全部牺牲后,日军才得以占领。
第四集团军司令孙蔚如命令三十八军军长赵寿山疾速增援九十六军,九十六军军长李兴中也向三十八军军长赵寿山发出求援的急电。
当年在三十八军军部任译电员的车国光清楚地记得,孙蔚如和李兴中的电报发来时,是6月2日深夜,赵寿山正在和参谋下围棋。他看完电报后,不置可否,面容沉静,不知道心中在想什么。
三十八军的将士们都知道赵寿山爱好三种棋:围棋、象棋和跳棋。战前部署下围棋,战斗间歇下象棋,将临绝境下跳棋。而不打仗则不下棋。很多电影和小说中描述大将在战争中下棋的细节,其实也不是空穴来风,他们下棋,更多的时候应该是稳定情绪,参悟灵感,平静心绪,思虑谋略。
那天深夜,赵寿山与参谋在围棋棋盘上激战正酣,当看到对方趁着他左角空虚,放下一颗白子后,他霍然而起,将手中的棋子摔落在棋盘,乒然有声,然后高喊:“命令九十八团、一〇一团、一〇二团连夜出发,赶往张店,拂晓攻击,午前必须拿下。”
日军沿着张茅公路,集结重兵围攻陌南镇的九十六军,它的后方张店镇必然空虚。三十八军采用围魏救赵战略,击其尾部,头部必然回应。头部回应,九十六军负担就会减轻。
九十八团、一〇一团、一〇二团,这是三十八军半数的兵力,而此前,孔从洲的独立四十六旅已经派出救援,这样,留在三十八军并保卫军部的,只剩下了直属队。
三十八军十七师的三个团在师长耿志介的带领下,趁着夜色向张店镇出击。耿志介也是一员猛将,他平时没有一点脾气,随便哪个战士开他的玩笑,他都不会生气,战士们也不害怕他。而一旦打起仗来,他就两眼充血,面目可怖,形同雄狮。十七师,当年被评为抗日前线的25个主力师之一。
天色未明,耿志介已经带着部队来到了张店镇,三个团从三面包围了日军,然后突然发起攻击。那时候,在战场相持阶段,中国军队一般都是依靠夜袭战胜日军,因为白天视线开阔,日军的大炮、坦克和飞机,会给中国军队造成极大的伤害。
那天凌晨的枪声没有响多久,立刻就变成了铁器相交的撞击声。日军自诩拼刺刀厉害,短兵相接的时候,他们以刺刀拼杀为荣。而三十八军十七师一直有大刀劈杀的传统,自从开往抗日前线,每逢战事不利,他们就抡起大刀冲上去,扭转战局。三十八军军中,还有大刀教官,可以说每个战士都是使用大刀的好手。
这一场白刃战空前激烈。
激战五个小时,日军终于抵挡不住,退出张店,阵地上只剩下顽强站立的中国军人。此战缴获甚多,计有步枪500余支,轻重机枪30余挺,击毙日军400余人,而且大多数都是被砍断了头颅。
被砍断头颅,这是日军认为最恐怖的死法。听抗战老兵说,日军最害怕的就是身首异处,因为没有了头颅,就无法走进靖国神社,走不进靖国神社,就永远是孤魂野鬼,像风一样四处飘零。
此役,十七师牺牲300余人。当天下午和第二天,附近的圣人涧镇百姓组织了200多人掩埋了战士的遗体。
第二天,日军又在增兵,而中国军队仍然没有援兵。九十六军和三十八军各战场都危如累卵。
是中国军队没有援兵吗?就在黄河西岸,胡宗南拥兵20万,装备精良,却只是隔河观看,没有派出一兵一卒。是黄河难以越渡吗?第四集团军的多支部队,迂回袭击日军,屡次夜渡黄河,不损一兵一卒。
胡宗南的中央军,眼睁睁地看着杂牌军的第四集团军在血战,而无动于衷。
他们不仅无动于衷,他们还向第四集团军的将士痛下毒手,我在后面会陆续写到。
六六血战,这是一场什么样的战役?先是统帅部命令以弱势兵力坚守,不准穿插突击,接着是中央军坐等覆灭,连一支援助的手臂也没有伸出。
这是为什么?难道就因为这支部队参加过西安事变吗?难道就要以一己私仇来让两万将士遭受毁灭,让中国自毁长城吗?
纵然这样,陕西军还是拼死阻击,奋勇杀敌,因为他们退无可退,身后就是自己的家乡陕西,就是父老乡亲们生活的地方,就是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是祖先神灵供奉的地方,是妻子和孩子生活的地方。
保卫中条山,就是保卫家乡,就是保卫妻子和孩子。
九十六军一七七师阵地前一片火海,飞机呼啸着低空扫射,炮弹连珠一般爆炸。坚守阵地的战士们在弹坑里跳跃。
很多老兵告诉我说,当年,中国军队缺少大炮,只能被动挨打,为了减少伤亡,就总结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日军的炮弹不会连续落在同一个位置,所以,
每逢有新的炮坑出现,大家就跃进新炮坑,避免被炮弹轰炸。
这种办法让人听起来实在心酸。
我想起了南宋时候流传在老百姓中的一句话:“你有狼牙棒,我有天灵盖。”来自北方的金国士兵普遍力气很大,以狼牙棒作为兵器,而南宋士兵一溃千里,百姓得不到保护,只好这样自我调侃。
炮弹过后,日军发起了冲锋,缺乏重武器的一七七师只能发起反冲锋,与日军胶着在一起,以班为单位,以人为单位,与日军贴身肉搏,这样就能够弥补武器不如人的窘况。
可是,日军的数量超过了一七七师士兵的数量。一七七师全师上下不得不以一当十,以十当百,每个人都在拼死杀敌,不到牺牲的那一刻,就绝不倒下。有的战士身上多处受伤,还在挥舞大刀;有的战士被日军刺中腹部,便一手抓住日军步枪,一手抡起大刀砍向日军;有的战士全身浴血,仅剩一条手臂,还屹立不倒。这些细节都来自于当事人的讲述。
激战三小时,战场上仍然杀声震天,一七七师所有人都打疯了,他们像一群群恶狼,浑身滴着鲜血,仍旧向占据了优势兵力的日军扑去,咬去。日军指挥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不要命的打法,陕西冷娃的拼死打法终于击垮了日军的武士道,日军指挥官命令士兵后撤,脱离阵线,然后用坦克和大炮轰击陕西军。
日军一退却,师长陈硕儒马上就识破了日军的计谋,他立即命令这群陕西冷娃也后撤,撤回陌南镇,依托坚固的阵地继续阻击。
在陌南镇,正在抢救伤员的医护兵魏志鹏看到撤回阵地的战士,惊呆了,他看到他们浑身都是鲜血,有的互相搀扶着,有的拄着大刀枪支……很多年后,魏志鹏只要一想起这一幕,就忍不住痛哭失声。
魏志鹏出生于陕西省华县赤水镇,小时候因为家贫辍学了,全面抗战开始后,13岁的魏志鹏就去当兵,却被拒之门外,因为他年龄太小了。
拒绝魏志鹏的是守卫黄河的十七路军一七七师的部队,这是后来魏志鹏才知道。然而,第二年,一七七师在黄河东岸与日军作战,伤亡惨重,急需补充兵员。14岁的魏志鹏就得以进入军队,成为一名看护兵。所谓看护兵,就是护士。
魏志鹏跟着一七七师东渡黄河,参加了永济保卫战。
第一次上战场,让魏志鹏恐惧不已。日军的炮弹带着尖厉的呼啸声,接连不断地在身边爆炸,爆炸掀起的气浪,一次次冲倒了魏志鹏,他满身满脸都是尘土,下意识地跟着医生跑。
跑进了师部大院里,眼前的景象让魏志鹏大吃一惊,院子里躺满了伤兵,伤兵横七竖八躺在地上,鲜血染红了地面。有的伤兵脸色惨白,眼睛紧闭,不知生死,有的伤兵缺臂少腿,发出呻吟。魏志鹏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伤兵,他呆呆地站立着,不知道该怎么办,该做什么。九十六军一七七师五二九旅一〇五七团医务主任何秦洲催促他:“甭站着,赶紧帮忙。”何秦洲是中共地下党员。
一七七师的医疗条件极为简陋,没有手术设备,没有急救药物,只有一些最简单的处理外伤的医药,包括红汞、绷带、止疼水等。
在那种情况下,重伤员几乎是无法救治的。
我曾经采访过一个名叫朱光迪的伤兵。他是在上高会战中负伤的。
两年后的中条山战役,参战的日军部队中,有一个第三十三师团,师团长樱井省三。中条山战役发生的时间是1941年5月。而在中条山战役前的两个月,也就是1纠1年3月,日军第三十三师团还在江西上高和中国第十九集团军打了一仗,结果被罗卓英的第十九集团军打得大败。这场战役就是上高会战。
日军在上高会战中失败的原因是,日军三十三师团和三十四师团,还有由参加昆仑关战役后被打残的日军第五师团败兵拼凑而成的独立二十旅团,相约共同攻打驻扎在江西上高的第十九集团军。罗卓英运用磁铁战法,外围节节防守,将日军放近到上高附近,突然向两面散开,坚守上高的中国军队第七十四军冲出,两边山上的中国军队再乘势冲下,将日军包围,然后予以歼灭。
当时,如果三十三师团和三十四师团、独立二十旅团齐头并进,即使闯入了第十九集团军的包围圈,而人数没有占据绝对优势,武器更是相差甚远的第十九集团军,可能会啃不动日军。可是,在战役的初级阶段,樱井省三的三十三师团一路“凯歌高奏”,它错误地以为中国军队没有多少抵抗能力,就擅自脱离战场,退到后方休整。战前,第三十三师团已经接到了开拔到黄河以北,在敌后战场作战的命令,所以,此次上高战役,他们是得过且过。
三十三师团一走,第十九集团军就捉住三十四师团和独立二十旅团一顿胖揍,三十四师团几乎全军覆没,师团长大贺茂差点被活捉。
国民党军队四十九军排长朱光迪就是在上高会战中负伤的。
朱光迪负伤后,被两名村民用手推车推倒了后方医院。朱光迪说,后方医院的伤员实在太多了,医院装不下,就堆在了医院附近的一座破庙里。整整一个晚上,没有人看望,也没有人送饮食,伤员在凄风苦雨中呻吟挣扎,天明后,大多数人都死亡了。那时候,中国军队的医疗条件太差了。
抗战末期的1944年,缅北战役开始,中国军队新一军一路势如破竹,痛歼日军。参加过缅北战役的新一军老兵们认为,我们之所以打胜仗,除了新一军“打回老家”的旺盛的斗志外,还有美式装备和给新一军配备的5名医生。因为这500名医生,新一军即使负伤,也能很快得到救治,伤愈后又会出现在战场。
中国军人缺少的不是顽强的斗志,缺少的是战略物资和医疗设施。
那天,魏志鹏正在师部医院里跟着医生救治伤员,突然听到密集的枪声越来越近,日军就要攻到师部医院了。魏志鹏只好搀扶着伤员沿着一条巷子向前跑。
巷子尽头有一棵树,魏志鹏刚刚跑到树下,一颗炮弹就在身边爆炸了,跑在魏志鹏前面的一名战士应声倒了下去。一块弹片削穿了他的头颅,鲜血飞溅而出,狼在了魏志鹏的脸上。
魏志鹏抹一把脸上的血迹,跟着人群继续跑,后来他躲在了山脚下的一个山洞里,炮弹才打不着了。
日军炮弹过后,立即组织冲锋,中国军队殊死反击,阻挡住了日军潮水一样的进攻。
永济保卫战结束后,魏志鹏又跟着一七七师来到了芮城县。师部驻扎在一个名叫车村的地方,野战医院也设在这里。
1939年的六六血战开始的时候,魏志鹏已经是医务处药方调剂员。六六血战给魏志鹏留下了噩梦一样的记忆,几十年后,他只要一闭上眼睛,还是能够看到当初那鲜血飞溅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