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6月6日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和风温煦,阳光明媚。然而,这一天在陕西军的心中却是一个异常悲惨和黑暗的日子。
陈硕儒带着一七七师回到陌南镇不久,日军又集结重兵展开围攻。这天早晨七时,日军有着三万兵力,他们可以源源不断地增援,而没有援兵的一七七师只会越战越少。
日军进攻的时候,陈硕儒又想效法昨日的战术,化整为零,和日军缠裹在一起,让日军的重武器失去效果。可是,今天日军学聪明了,他们不再像昨天那样用散兵线冲击,而是集结重兵,队形密集,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只从一个点突破。中国军队如果有炮弹就好了,一炮可杀数人,可惜没有。
日军的攻打只有一点,而中国军队的防守是一个扇面。这样,中国军队明显就吃亏了。
战至中午I2时,阵地多处被突破,陈硕儒又向李兴中发报,请求突围。可是,李兴中的回电依旧是坚守。
九十六军一七七师与日军浴血奋战,九十六军另一支部队独立四十七旅也在与日军血战到底。
这天,从拂晓开始,日军就兵分九路,向陕西军分进合击,九十六军的前沿阵地全部被炮弹摧毁。但是,九十六军将士仍在大呼酣斗,拼死抵抗。一七七师一〇六〇团坚守的是朱家窑和李家坟阵地,阵地得而复失,失而复得达十余次。
之后,一七七师五二九旅一〇六〇团第二营营长李少棠率领全营战士,在阵地被攻破后,与日军展开白刃战,一次次击退日军。日军久攻不下,施放毒气,最后全营官兵大多壮烈牺牲,营长李少棠负伤,副营长和连长全部阵亡,撤下阵地的仅有60人。
李少棠是中共地下党员,此战后,他就牺牲了。营长由骆德卿接任。
日军占领了朱家窑和李家坟阵地后,向1581.7高地进攻。守卫这个高地的是九十六军一七七师五二九旅一〇五七团,全团将士与日军血肉拼搏,伤亡巨大。日军冲到阵地前时,剩余的将士们喊着号子,冲出阵地,挥舞大刀,将日军击退。而一〇五七团,也伤亡了1000余人。
战至下午六时,日军调来重炮,对着阵地疯狂轰炸,接着又释放窒息性毒气。毒气散后,千个日军发起了冲锋,阵地上仅剩30人,不得不转移到一个叫做核桃凹的阵地。日军寻踪追来,受到前来增援的陕西军一〇五九团三营的迎头痛击,不得不退缩回去。
然而,局部的胜利无法改变整个战局。
陌南镇是黄河边的一座小镇,没有高大的寨墙,没有坚固的工事,更没有便于机动的地势。占据着绝对优势兵力的日军,从三面合围陌南镇,集结重炮向镇内猛轰。南面不需要包围,因为南面就是黄河。
一七七师连日苦战,已经没有多少弹药了,又无法得到补充,他们便手持空枪和大刀,整连整排冲到镇外,寻找日军厮杀。
6月6日午后,日军攻破了陌南镇,双方展开了巷战,一七七师的官兵死战不退,先是一条街道一条街道的拼杀,后是一间房屋一间房屋的争夺,喊杀声、爆炸声、怒骂声、喘息声,枪与枪相撞、刀与刀相击的声音,弥漫在陌南镇的上空。每一条巷道里,每一块地面上,每一堵围墙下,每一棵树木旁,都是死尸,死尸抱在一起,摞在一起,连在一起。鲜血顺着街巷向前流淌。双方的士兵踩着死尸交战。黄昏时分,日军还在增兵。
陈硕儒看到战局已经无法挽回,下达了撤退的命令。他和赵寿山共事多年,很长时间里都是赵寿山的副手,他们都非常赞同八路军长期抗战的观点,地亡人在,人地两存,不能和日军争一城一地的得失。
午后三时,满身淌血的一七七师,向西南方向的风陵渡突围,日军衔尾追赶。
很多年后,我来到陌南镇的村庄寻访,当地人说起当年的情景,还忍不住流泪。他们说,咱们的人都杀红了眼,没有一个怕死的。
陌南镇上有一位老人对我说,有一天,他们家里走来了五六个中国士兵,一个个面黄肌瘦,身上带着伤,问他家有没有枪。他父亲说:“没有枪,你们找枪干什么?”那些士兵说:“杀鬼子。”他父亲说:“你们身上带着伤,还是赤手空拳,怎么能杀鬼子?”他们一声不吭,就要走出去。他们在说话的时候,院子里来了好些村子里的人,围着这几个士兵,有人说:“日本人就在村外,你们不要出去。”有人建议他们赶快躲起来,还有人伸手拦住了他们。这几个中国士兵“扑通”一声全都跪下了,他们说:“全连就剩下我们几个人了,我们也不活了。”然后就走了出去。
我问:“后来呢?”老人说:“以后再没有见上,肯定是牺牲了。”
I939年6月6日,陈硕儒率领一七七师刚刚撤走,赵寿山亲率三十八军主力就赶到了。他们没有听到陌南镇的枪声,看到陌南镇遍地都是死尸,以为一七七师伤亡殆尽,悲愤不已。
三十八军高喊报仇,像汹涌不息的波浪一样,一波一波向坚守在陌南镇的日军留守部队发起攻击。战斗很快就进入了巷战,听不到枪声,只听到铁器撞击的声音。三十八军志在复仇,同仇敌忾,杀声震天。日军在杀红了眼的三十八军面前,意志彻底崩溃了,一些日军倒下了,一些日军惊呆了,一些日军仓皇逃遁。三十八军将那些惊呆了的、来不及逃跑的日军全部劈死。
追击九十六军一七七师的日军,接到陌南镇日军请求救援的电报后,很是铸躇了一会。三十八军是抗战的钢铁之师,日军在这支军队面前没有占到过便宜,况且现在三十八军已经打疯了,全军上下众志成城,没有什么能够抵挡他们。如果追击一七七师的日军再回身救援陌南镇,长途奔袭,气喘吁吁,不但救不了陌南镇日军,而且还有被士气正旺的三十八军歼灭的危险。
日军指挥官决定,继续追击一七七师,不惜一切代价,先歼灭一七七师再说。
就这样,一七七师被逼到了黄河岸边的方家村、许八坡、老庄一带。
现在,一七七师已经无路可走了,前面就是汹涌的波浪翻卷的黄河,后面是挺着一片白晃晃刺刀的日军,而陈硕儒身边仅有不足三个团的兵力,而且从早晨到现在,将士们连一口饭也没有吃,弹药也所剩无几。形势千钧一发。
怎么办?
陈硕儒说:“狭路相逢勇者胜,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弟兄们,杀回去,把日本人剁了。”
战士们嗷嗷叫着,像一群被逼到绝境的野狼一样,回转身来,眼睛闪烁着慑人的凶光。
陈硕儒打仗一向是稳扎稳打,没有十足把握,绝对不会贸然出手。而今天,他被逼上了绝路,杀出了一记回马枪。
陈硕儒把全师所有的机枪集中在一起,机枪手每人一把,在前面开路,后面是挥舞大刀的敢死队,再后面,是一七七师大队人马。
日军完全就没有想到,已经穷途末路的一七七师突然杀了一个回马枪。40挺机枪一路狂飙突击,迎面的日军先头部队像麦捆子一样被撂倒了,侥幸逃脱的,又被随后的敢死队劈为两段。后面的大部队紧紧跟随。一七七师像一支响箭,带着尖厉的啸声,射向日军的心脏。
就这样,一七七师居然奇迹般地突围成功了,来到了日军的后方。日军将主要兵力都压在一线作战,后方空虚。一七七师一路向北,摆脱了日军的追击。
一七七师大部人马冲出去了,然而,距离师部较远的新兵团和五三一团的一部分官兵却被优势兵力堵截了。
这些新兵团大多数都是刚刚从陕西招来的少年,很多人都是第一次参加战斗,连枪都没有配发。然而,面临绝境,他们仍然斗志昂扬,与冲上来的优势日军拼杀,至死不降。
血战进行了一个小时后,少年兵抵挡不住日军的进攻,只能向黄河岸边退却。日军用机枪在后面扫射,他们被逼到了黄河岸边的断崖上,纵身跳入了黄河。
战后统计,在黄河岸边的许八坡、老庄、方家村、沙窝、大小沟南等地,宁死不降,跳入黄河的战士有1500多人。
我在后面将会详细写到这些跳入黄河的勇士们。
这天,一七七师医务处药方调剂员魏志鹏和大部队跑散了。
突围开始的时候,魏志鹏挑着两麻袋药材,跑在人群中。前方在激战,不断有伤亡的士兵被抬下来,即使形势万分危急,一七七师还是不丢弃受伤的战士。医生和医护兵来到魏志鹏身边,解开麻袋取药材和绷带,魏志鹏应接不暇。等到医生和医护兵离开了,魏志鹏将麻袋整理好,站起身来,却发现战场上只剩下了
他一个人,一七七师走远了,日军也追远了。
夜风吹来,吹得他不住地哆嗦,他环顾四周,只看到茫茫一片,天上是惨淡的星光,地上是无边的死尸,风中送来了鸱鸮的叫声。他突然感到极度恐怖。
后来,魏志鹏找到了一个黑窟窿,在黑窟窿中呆到天亮,他担心日本人会搜山,将自己的身体缩小到最小,黑暗中有什么昆虫爬上了他的身体,但是他感觉不到害怕。
天亮后,他意外找到了师部军医处处长邵佰番和他的警卫。一见到邵佰番,他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魏志鹏跟着邵佰番和警卫爬上了一座山岗,刚刚坐下歇口气,突然看到半山腰一片亮晶晶的闪光,那是日军的钢盔,日军开始搜山了。
他们三个人赶紧向山的另一面跑去,跑到山脚下,日军开枪了,子弹在他们脚边飞舞。他们跑到了一片麦茬地后,一颗炮弹飞过来,魏志鹏被气浪掀倒在地,等到他站起来时,看到空荡荡的麦茬地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我在《十七路军编制序列》中看到,1939年,第一七七师军医处处长先后为邵佰番、刘宏治、刘浪亭。一年内就换了两次人,军医处和别的作战序列不一样,不会换到别处任职。那么,很有可能是,在1939年这一年里,邵佰番和刘宏治都先后牺牲了,刘浪亭才做了医务处处长。
不是作战单位的军医处牺牲都如此巨大,可见当年的战争会有多么惨烈。
魏志鹏一个人继续前行,直到这时候,他都没有丢掉那些药物。在抗战时期,药物实在来之不易,魏志鹏舍不得丢掉。他把这些为数不多的药物分成两处,用一根绳子分开捆扎,掉在胸前,这样就行走方便些。在一个深沟里,他意外地碰到了一群中国士兵,他们弹尽粮绝,已经丧失了战斗力,而且大半负伤。
魏志鹏不知道他们的番号,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深沟里有一汪脏水,他们爬在地上,围着脏水大口大口地喝。
突然,山头上出现了一群鬼子,他们架着机枪向山沟里扫射,脏水边喝水的战士再也没有爬起来。山沟里的战士无法还击,只能四散奔跑。跑到了后来,魏志鹏和大多数人失散了,他的身边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一七七师工兵营的战士。
工兵营在这次六六血战中,他们的表现同样异常悲壮。
芮城县陌南镇大沟南村老人吕庆延至今还记得那年工兵营驻扎在村中的事情。1929年麦收季节,村子里来了很多中国军人,每人一杆长枪,有的是一把大刀,有的是一把铁锹,每人腰间都绑着四颗手榴弹,说是要在这里打鬼子。村里人见到这些中国军人,都非常高兴,纷纷让出房子让军人们居住。吕庆延家有几十口人,都拥挤着住在一起,把其余的房子腾出来给军队住,这支军队就是第四集团军九十六军一七七师工兵营。
工兵营营长叫宋克敬,住在吕庆延家后面的房子里。工兵营有三个连,一连连部设在吕庆延家,二连连部设在村东头,三连连部设在村西头。整个村庄,家家户户都住着军队。
工兵营来到村庄的第二天,就在村庄外面挖海壕。挖海壕的土堆积在南面,这样就显得南面更高,日军的坦克如果掉进了海壕里,就更难以爬出来。海壕足有两三里长,两丈宽,两丈深,在村庄的东北到西南连成一条线。村外的海壕挖好后,又挖村庄里的,村里村外的海壕连在一起。工兵营演练的时候,吕庆延亲眼看到他们不走村庄的道理,跳进村里的海壕,然后飞快地奔往了村外的海壕。
挖海壕的时候,不但工兵营的人挖,村子里的百姓也帮忙挖,而且从黄河南岸的河南灵宝也来了很多百姓帮忙一起挖。
海壕挖好后,日本鬼子就来进攻了,先从村北攻打,打了大半晌,也无法越过海壕,在村北坚守的是三连。日军没有占到任何便宜后,又转向南面进攻,南面坚守的是一连,一连照样让鬼子无法前进一步。
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村外的枪声依然响成一片。吕庆延的母亲蒸了一筐子馍馍,让他给战士们送去。他沿着海壕来到村外,见到了一连卢连长,卢连长正在阻击敌人,他对吕庆延说:“先搁在那里,赶紧回家。这会顾不上吃。”
那时候吕庆延年龄小,很好奇,他就藏在一边看怎么打仗。直到现在他还能清楚地记得,一连把阵地前鬼子的一挺机枪打哑了,机枪手也被打死了。当时,战士们看到这挺机枪都红了眼,冲上去夺,刚刚跑上开阔地,日军另一个机枪手赶到了,架起机枪扫射,那几个抢机枪的战士全部牺牲了。
为了争抢一挺机枪,工兵营牺牲了好几个战士。这件事情,大沟南村的很多老人都能够记得。
后来,二连在日军两面夹击中,几乎全部阵亡;一连的子弹打光了,却无法得到补充,三连在日军强大的攻势下,节节撤退。村庄里的百姓跑到了山中躲避。一连和三连合兵一起,向南突围。刚开始还能够听见密集的枪声,后来枪声就稀疏了,再后来就再也听不到枪声了,工兵营的子弹打光了,500人的队伍只剩下了100多人。躲在山中的百姓看到弹尽援绝的工兵营士兵,被黑压压的日军赶到了村庄西南方的码头崖,码头崖高200米,如同刀砍斧削一样,那100多名中国士兵被日军逼到了悬崖边,纵身跳了下去。
工兵营500多人,但大沟南村人最后见到的,只有一个姓宁的翻译官。宁翻译官在撤退路中,迷了路,来到了吕庆延和乡亲们藏身的山沟里。吕庆延的父亲吕永祥认识他,他也认识吕永祥。吕永祥担心鬼子会认出宁翻译官,就赶紧用随身带着的剃刀剃光了宁翻译官的头发,把剌下的头发埋在土里,还把一套多余的衣服让给他穿,把他的军装也埋了。
时间不长,鬼子开始搜山,把藏在山沟里的人全部赶了出来,一个个辨认,看谁是军人。鬼子问宁翻译官的时候,吕庆延的母亲说:“他是我家里的人,不是军人。”鬼子看到刹了光头的宁翻译官也不像军人,就放过了他。
鬼子当天就撤走了,宁翻译官也出了村庄,寻找部队。
第二天,全村人在山沟里,峁梁上,一具一具找到工兵营战士的尸骨,用架子车拉到村庄东北的大坑里,含泪掩埋。那些牺牲的战士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这些年家人是不是一直在等着他们,一直在寻找他们,都不知道。
那天,魏志鹏和那名工兵营的战士,还有另外一名不知道部队番号的战士,三人结伴同行。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他们走到了陌南镇圣人涧镇西延村,在村外被几个便衣擒住了。魏志鹏当时以为是日军便衣或者汉奸,心中一场愤懑,这几天死里逃生,东躲西藏,到最后还是被抓住了。
那几个便衣将他们三人带到了村中,听到满口的陕西方言,魏志鹏才知道这是三十八军十七师。突然看到了自己人,他们三人都兴奋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