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儿从来不知道自家阿爷为什么总是用他看不懂的眼神看自己,在家里,阿爷并不常与自己说话,说话嗓门也大也很凶,时不时地会打自家爹爹,还逼着自己学这学那的,砍柴生火、设陷阱摆夹子,还有一些简单的拳脚功夫,年幼的幺儿就被逼着学,一开始那双手常常血呼里拉的,慢慢地也不流血不冒泡了,幺儿被娘抱着哭过好几次,幺儿也疼也想偷懒,可是幺儿不知道怎么的就是不怕他。
阿爷总是看着山下发呆,娘说阿爷在等叔叔,可是叔叔是谁,幺儿从来没有见过,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家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了,他好饿啊……
吴家是猎户,野味山珍是家常便饭,虽然不富裕,可是在吃上却是不大愁的,然而渐渐地吴家男人减少了打猎的次数,下山去换粮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娘和姑姑在家里叹气的次数越来越多了,爹和阿爷沉默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
那时候幺儿还不懂,后来他懂了,一切都是因为战争,因为那从北方来的洋鬼子。
最后,吴家不得不搬家下山去了,幺儿第一次见到山外的世界,那个混乱、动荡的世界。他知道了什么是人心险恶,知道了什么是战争残酷,知道了什么是流民什么是洋鬼子,他还终于看见了那个听过很多次的叔叔,虽然只有一回。
叔叔只有一只眼睛,脸上、身上还有好些骇人的伤疤。他和阿爷更像,不像爹爹那样经常笑,眉间深深的川字,不过他没有留胡子,一张脸上最显眼的便是那一只蒙了黑布的眼睛。
娘说因为叔叔自家才能在城里落下脚来,可是幺儿并不喜欢城里,那些洋大人拿着火器,肆意妄为,对,幺儿是从叔叔那儿学到的词汇。
他亲眼看见一个小姑娘被那些洋鬼子从家人的怀里抢走,那些人在哭,而那些洋鬼子在笑。
叔叔在家里待了好些日子,这段日子里,他教幺儿习字写字,还用镰刀教些招式,幺儿手上因此又多了几处厚茧。后来叔叔走了,再也没回来过,有一次阿爷和爹捏着拳头在家里发火,姑姑和娘抱着自己痛哭,幺儿才知道,原来那天被吊在城门口示威的无头尸体就是叔叔。
再后来,洋鬼子越来越多,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吴家又要搬家了。
就在临走前的那个夜晚,洋鬼子闯进了家里,几枪打死了拦在前面的爹,打倒了阿爷,抢走了姑姑和娘,幺儿举着镰刀上去,可是他太小了,六七岁的孩子因为常年的饥饿,瘦的和三四岁的孩子差不多,那些洋鬼子踩在他的背上,当着他的面扯开了姑姑和娘的衣裳。
他们的淫笑中夹杂着哭喊、咒骂,他挣扎着,却没有用,只换来了更重的几脚,连头都抬不起来,双眼模糊,他已经辨别不出那是血水,还是泪水了,就在绝望之际,一声惨叫,随后是一连串她听不懂的语言,听语气是咒骂无疑了,幺儿背上的力道终于松了。
一声枪响,幺儿勉力抬起头来,正看到自己的娘亲衣衫不整,一嘴血污,含笑看着自己,慢慢地倒地,还说了一个字,看口型,幺儿知道,是“跑”。
所有洋鬼子都围到了那一片,有些踩在了娘亲的尸体之上,他再看不见娘亲的眼睛,紧接着又一声闷响,姑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顶着一个黄头发的洋鬼子冲向了墙角,又是一声枪响,幺儿想要转头去看,却被一只布满厚茧的手遮住了眼睛。
原来是倒地的阿爷醒了,拖着残躯趁乱到了幺儿身边,他将幺儿拖起来,趁着那群洋鬼子忙乱的时候带着幺儿跑了出去。
可是街上也都是流民和尸体,很快那群洋鬼子就追了出来,眼看着躲避不及,阿爷将幺儿扔到了几具尸体中,然后自己扑在幺儿身上,不一会儿,洋鬼子就到了,拿着武器对着尸堆——
幺儿感觉到从自己的身体上方留下的血,热热的,即便这样,阿爷也没有动一丝一毫,渐渐地洋鬼子的笑声、骂声都远去了,而阿爷也渐渐凉了,幺儿不敢动,因为阿爷压上来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
“不要动。”
然而伤重和寒冷不断侵袭着幺儿,他失去了所有的家人,而此刻,他还要失去家人们拼死留给他的——命。
他挣扎着在悄无声息的黑夜中爬了起来,可是全身的疼痛让他再走不远,他蜷缩在一棵大树下,那树没有一片叶子,只有枯枝,渐渐地天开始下雪,越下越大,越来越冷……
那一天,那世上的无名幺儿不在了,埋葬在厚厚的白雪之下,还有那纯白下面成堆的尸堆之中,没有人记得这个孩子,没有人知道他死之前立下的誓言——
若他活着,他必要惩尽天下奸恶,打抱天下不平事。
而这世上,太曦门前的大树之下,出现了一个蜷缩着的、伤痕累累的短发孩童,看上去只有三四岁,身上覆盖着一层寒霜,太曦门的掌门不忍,将那孩童带回去洗净、治病、抚养,才发现这是个小姑娘。
穿越后的幺儿在太曦门将养了很久,可还是瘦瘦小小的,也不说话,在她第一次看见太曦门的雪后她开口了,隐去了她的真实年龄,隐去了“幺儿”这个名字,只留下了一个没什么记忆,只记得自己姓吴的四岁孩童。
太曦门将其纳入门下做弟子,用那天霜降之景取名一个“霜”字。
从此,这世上便有了吴霜。
后来,机缘巧合之下,太曦门女弟子吴霜被沧海盟发现了,几番接触以后,太曦门吴霜消失了,取而代之出现在世人面前的是沧海盟定远堂的女侠吴霜,双手持钺,嫉恶如仇,以霜月之名行走江湖,惩奸除恶。
顾灼灼曾经学过那段历史,那时候的国家南北受敌,北方被列强侵占,签下一个又一个丧权辱国的条约,如今听到当事人的描述,吴霜是平淡安静的语气,可是那更加真实的视角、更加残酷的细节,将那段历史血淋淋地撕开。
一个孩子,一个家庭,没有那么大的视野,可是就已经足够了。
难怪吴霜做出男子的动作也如此自然不做作,难怪她年纪轻轻,手上就有那样的厚茧……
***
如此一番讲述之后,几人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不少。
“方才张哥说的未婚妻,我现下才知道,之前在归月堂中还不曾听说,张哥你藏得够深啊,抱得美人归,恭喜啊恭喜。”顾心儿开口,气氛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嗐,这不是有人不让说嘛。”张同祺意有所指地偷瞄着一旁的吴霜。
再次换来一个吴霜的白眼。
“哼,谁说要嫁给你了……”
“你不嫁给我,你干嘛还挂着那坠子?”张同祺显然是习惯了吴霜这模样,完全不怵,乐呵呵地指着吴霜身上唯一的配饰——那块暗红色的、似玉又不像玉的坠子。
“我乐意。”说起这个,吴霜也不害羞,双手好好地捂着那坠子,可以看出她对那坠子的珍惜。
见状,张同祺乐了,故意开口道:“不过就是个石头坠子,又不值几个钱。”
带着几分调侃,明明是嫌弃那坠子的话语可明显带着喜悦和甜蜜,见顾灼灼和顾心儿一脸好奇,张同祺挠了挠头,开口道:“这是我上次外出任务在河边捡的卵石,回来的路上我在这石头上刻了一朵霜花,想着让这坠子陪伴她。”
不用多说,更不用点名,那刻着霜花的暗红色石头代表着什么,不言而喻。
就像是吴霜,一朵献血之上傲然高洁的霜花。
“我就喜欢这石头。”吴霜头扭朝一边,小声却又清晰地说道。
张同祺闻言,没有再说什么,但他笑着看向吴霜的眼神中全是温柔,即便吴霜看向的不是他。
从之前对吴霜的细致了解,到随时随地的关怀牵挂,再到现在互知彼此心意的默契,顾灼灼表示,作为单身狗又是为神仙爱情哭泣的一天。
“所以,定远堂和归月堂的人可以恋爱、成亲?没有什么忌讳的吗?”感动之余,顾灼灼又有些好奇。
“当然可以,盟里并没有不同的堂部就不能恋爱、成亲的规矩,也没什么忌讳,不过数量不是很多。”说着说着,吴霜有些惋惜地叹气道,“毕竟两个堂部的目标不同,一个是为了回去,而另一个是为了留下来。”
是了,不同的来历可以不重要,不同的语言可以学习,不同的习俗习惯可以适应,但是不同的人生目标和追求、不同的未来规划和想法却很难两全,尤其是在双方的选择可以说截然相反的时候,追求统一势必要有一方舍弃、牺牲、妥协、接受。
每每到这个时候,结果就很明显,要么分,要么合。
所以说,相爱容易相守难。
“因此不同堂部的人若是想要成亲,基本都会转堂,要么都在定远,要么都在归月。”吴霜继续解释道。
“那你们?”
“我要转去定远堂,申请早已经交上去了。”很久没说话只是听着的张同祺这时候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