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灼灼从外面回来的时候正看见白子阳一个人盘坐在那石板床上,手里抱着小狼崽子,略带敷衍地摸着,小狼崽子偶尔想用牙啃他手指,偏偏全被他给躲了过去。
“我回来了。”顾灼灼道。
今日她收获尚可,拎回来两只山鸡,草药也又采了些,至于水,那定然是少不了的。顾灼灼将明月剑轻轻放到一边,然后开始卸下身上的东西。然而等她席地而坐,才发现白子阳好像对她的归来毫无反应。
顾灼灼向着白子阳的方向望去,却发现他好像又在出神了——
那眼眸分明晦暗深邃,但顾灼灼却已经能分辨得出,他眼神并没有聚焦,没有看着自己,也没有看向洞口,更没有看向他怀中的可乐,好像就盯着地面一样。
自从来到这山洞之后白子阳就总是这样,尤其是在睡醒之后,好像在回忆那些噩梦和噩梦发生后的事情一般。
痛苦的记忆在脑中过千百遍,岂不是会更痛苦吗?
顾灼灼知道自己无法和他分担,也无法安慰他,但至少希望他不要再去想这些事情,想到这里,顾灼灼放下手中的活,起身前往白子阳的身边。
发呆的白子阳应该没有那么危险吧?顾灼灼一边想着,一边轻声唤了唤他:“白子阳?”
对方并没有回应,顾灼灼抬起眼,看了看那双眼睛。来到山洞之前,顾灼灼几乎没有见过这样的白子阳,他就算眼睛再如何深邃晦暗,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想当年在栖花楼的时候,顾灼灼也就是因为这双眼睛开始怀疑白子阳就是张狗蛋的。然而那时候的“林然”并没有发呆,只是因陆玖的音律而不得不集中注意力、顾不得再伪装,当时判断的标准是因为眼神的违和,而现在白子阳的眼神才和张狗蛋八分神似。
他发呆的时候,就藏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在上元灯会的时候,张狗蛋好像只是在怀念什么,但现在,白子阳的眼神中却透出了一股悲伤,一股愤恨,一股狠戾。
不能让他再想下去了。如果言语无法唤醒他,那就得试试别的方法。
想了想,在拍一拍他和伸手在他眼前晃一晃之间,顾灼灼选择了后者。万一一拍,自己某个地方又多了出淤青,那可不好。
好在发呆中的白子阳并不像噩梦中那般会被猛然惊醒,顾灼灼的手放他眼前挥舞的时候,他只有一个近乎看不见的应激动作,而后不过一会儿眼神便恢复了神采。
他抬眼看了看顾灼灼,道:“你回来了。”
“我回来好一会儿了……”顾灼灼装出一副有些委屈的样子,甚至嘟了嘟嘴。
看见她这副模样,饶是方才一直在回想那痛苦恶心记忆的白子阳也愣了一下,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抱歉。”
“我不是要你道歉的。”听到这话,顾灼灼想起了这几日里白子阳不知道对着自己说过多少次对不起,连连摆手,“你是又做噩梦了吧?还在想那些梦里的事情吗?这次又梦到什么了?”
尽管这些日子已经被拒绝了许多次,但顾灼灼还是问了。她没抱希望白子阳能告诉她,却又希望白子阳能告诉她。
白子阳丝毫没有跟她说过他这几日梦到了什么,又都在想些什么,但顾灼灼总有种感觉,很大概率都是关于暗影阁的。
一般的事情又怎会让他如此伤神?那该是一段多么痛苦的回忆,才能痛苦到在噩梦中不断出现,又让人无法将它们从脑子里赶走。
顾灼灼对于揭别人伤疤肯定没有兴趣,但如果这次白子阳出神想的事情能说出来,那便说明不是暗影阁的,也就不会让顾灼灼这样担心了。
然而顾灼灼的希望落了空,白子阳只是叹了口气:“确实是做了噩梦,只是刚醒过来,有些恍惚。抱歉,让你担心了。”
又是道歉。
看来这梦又是那些不能说的过往。
顾灼灼摇摇头,她想让白子阳不用道歉,但这话她这几日已经说过无数遍了,所幸也不说了。
俩人都不说话,顾灼灼下意识地便去看白子阳怀中的可乐,伸出手去,摸了摸那小狼崽子,没想到手一伸出去,就和白子阳的手碰到了一起——分明早在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便已经停止摸可乐了。
“抱歉。”
“抱歉。”
两个人同时道了个歉,然后触电一般把手缩了回来。
一时间空气里好像弥漫着一股尴尬的气息,双方都不说话,也没别的动作了,而顾灼灼坐在白子阳那平石板的边缘,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走。
她悄悄抬眼,白子阳没有再次陷入沉思,他的眼神好像在看着可乐,但下一秒,那眼神便和自己撞上了,顾灼灼惊慌失措地移开眼神之前,捕捉到白子阳好像也有些慌乱。
太尴尬了,顾灼灼准备起身,去处理食材药材,收拾收拾,还没开口,便听到白子阳略带犹豫的声音:“我……我有件别的事情,或许需要告诉你一下。”
“什么?”顾灼灼愣了一下,这倒是让她没想到,平时就算她问什么白子阳也不会说,现下竟然还有要主动告诉她的事情,“是关于你的过去吗?”
“不算吧……”白子阳想了想,道,“准确来说,应该是关于你……?关于我和你。”
自己认识白子阳三个月都不到,如果是关于自己的事情,那应该确实和过去没什么关系了……莫非是关于这身子原主和张狗蛋的?可张狗蛋去天湖好像也没几天啊……
等等,张狗蛋!
这家伙不会还以为自己不知道他就是张狗蛋呢吧?顾灼灼失笑,半揣测地问道:“你该不会是要告诉我,你就是张狗蛋吧?”
白子阳愣了一下,没有否认,只是看了顾灼灼几秒钟,而后露出了个带着欣慰的笑容:“看来你之前就知道了。”
“你也太小看我了!”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那天在桃花树下练剑的时候吗?”
“前一天我就知道了!”
“哦?”这下白子阳似乎脸上是真的带了些疑惑。
“确切地说,是更早之前!”顾灼灼没好气道。
“更早?”
“在栖花楼的时候,阿玖弹最后那首凛冬之曲,期间那声调过于让人不适,我就捂着耳朵四处看看,结果却发现坐在旁边的你眼神可太可怕了,就跟真正的你差不多,一点儿也不像林然的样子。”
“那时候我本来也就没打算藏着了。”白子阳挑了挑眉道,“可这和张狗蛋有什么关系?”
“是没什么关系,可那眼神放在平日总是笑着的林然脸上,就很违和。你记得吗,上元灯会的时候,我们一起坐在河边看过河灯,我还给你说过小时候我们一家人出去玩,结果我却没能放到河灯的事情。”
“记得。”白子阳点了点头。
“那时候你发过呆。”顾灼灼道。
“发呆……?”白子阳对于此事,仿佛完全不记得了一般。确切地说,是他根本没想到他会发呆。要知道他千面影的名号便是从这易容技术上传出来的,一直以来他干的大多也都是刀尖上舔血的活,步步为营,他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发呆的眼神竟然能让顾灼灼捕捉到,并在后来出卖了他。
“你那时候的眼神,就和作为白子阳的时候很像了,不过更像刚才的你。”顾灼灼耸了耸肩道,“那时候我还没有往那方面想,毕竟当时我与真正的你不过一面之缘,张狗蛋的身世这么凄苦,每个人都有不会示与外人的一面,联系不到一起去的。”
“……”
“但当我知道传小厮的纸条是你,又开始怀疑林然是你的时候,就想到了张狗蛋。加上那时候和你可是经常见了。”顾灼灼谈起这个,没有生气,语气里反而有那么几分自豪的味道,“你知道吗,只要你一出神,你的眼睛就只是白子阳的眼睛了。”
这是白子阳不能否认的。这个世界有没有美瞳这玩意儿,想要将眼睛和眼神做太多的伪装并不可能,也正是因此,当年学易容的时候他就知道,眼睛可以传达情绪,但学的东西都不是在眼仁儿上下什么功夫,而是通过化妆去调整眼眶轮廓,改变整个眼睛的视觉效果。
何况也没几个人会盯着人的眼睛看啊,更不要说记下一个人眼仁儿的细节了。
想了想,白子阳反而打趣顾灼灼道:“也就只有你会这样盯着我看。”
顾灼灼听到这话,心中一惊,下意识地出口:“你为什么不说你只在我面前出神?”
“那……我只在你面前出神。”
这下顾灼灼彻底哑了,如同一只惊慌失措的兔子,她第一反应便是从这石板做的床上赶紧下去,把自己的脸埋起来,然而脑子动了,身子却没动,只低下头去,掩饰自己的害羞。
话说出口的白子阳也意识到好像不太妙,脸上竟然也反常地多了一抹淡红色,他摸了摸鼻子,也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装作专注的样子,又开始撸起了怀中的小狼崽子。
空气中现下不是尴尬的气息了,而是充斥着暧昧,好似填满了整个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