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子阳醒的时候,天才蒙蒙亮,而他看到的是自己旁边一个乱糟糟的脑袋,他甚至差点下意识地给那脑袋来了一下,定了定神才发现,那就是顾灼灼本人。
昨夜他给顾灼灼疏通了经脉,再躺下后二人虽然又经历了一段难眠的时期,但由于他身上有伤,顾灼灼又是不知多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最后两个人倒是都成功睡着了。
如顾灼灼所说,白子阳睡相确实不差,他能保证,自己没有哪怕一根头发是越过那以枕头一半为界的分界线的。可顾灼灼就大不一样了,她现在整个脑袋都到自己颈边来了,一只手和一只腿都搭上了白子阳的身体。
大早上的……
白子阳有些无奈,可现在顾灼灼这么睡,饶是他也不可能无声无息地起来了,他刚一动,顾灼灼就皱了皱眉头,嘴中竟还哼哼唧唧的。
努力与顾灼灼缠斗多时,这累坏了的小姑娘才终于醒了过来,睁眼看到自己的手脚全都在白子阳身上的时候,再次如同一只受惊的兔子一般猛地跳了起来,脸和耳朵绯红,眼睛瞪得老大,也不管白子阳还在看着她,疯一般地冲出去洗漱,留下白子阳一个人坐在床上慢慢缓缓。
二人起得还算早,洗漱过后顾灼灼便去准备早膳,孙二每日上午出去砍柴,若是早的话午间便会回来,就算是晚些也不会太迟,之前他也不让顾灼灼帮忙,只要她好好照顾白子阳,大部分时候他都是自己多做些早膳,午膳就用余下的包子馒头解决,简单吃过午膳后他又要出发,把柴火拿到山下的村中卖掉,能换一整日的生活所需。
白子阳还不能太多地走动,二人便留在孙二家中,好在现下他也不需要太多照顾,因此除了早膳之外,其余两餐也被顾灼灼揽下了。本以为会很忙碌,可等孙二刚刚出发去打柴,二人收拾好了早膳的餐碗,甚至简单打扫了一番卫生,竟然还有些闲暇时间。
在这里就算做得丰盛些到底也都只是些家常菜,尤其孙二午膳吃得简单,因此二人此时暂时还不需要开锅做饭,想了想,最后就坐在院中晒太阳。
白子阳倒是躺得舒服,甚至让顾灼灼感觉他是不是都快睡着了,可顾灼灼心里却一直揣着东西,偶尔想到今早起来的窘迫,偶尔又想起昨晚的内力。
“怎么,突然不需要时刻照顾病人了,也不需要出去打猎打水采果子了,倒是不适应了?”白子阳看出了顾灼灼有些坐不住的样子,却猜不出为何如此,便问道。
“也不是……”顾灼灼挠了挠脑袋。
“既然闲的话,不如练练剑?”白子阳倒是给出了一个建议。
听到这里,顾灼灼愣了一下,然而却有些踌躇,嘟囔道:“作为一个天湖山庄的人,天湖剑法还不及你,上次便丢死人了……若是现在有了内力,可剑诀却不见长进,那不就更……”
“这有什么丢人的。”白子阳没有笑她,反而有些严肃,“若是怕丢人,那便学不好武了。你看我和莫堂主切磋时,可曾怕过丢人?你之前在天湖山庄也好,和小瓜子切磋也罢,就是因为觉得不好意思,剑中一直都带着犹豫,这可是大忌。到了沧海盟自己练时反而还好些,上次在那桃花树下刚开始还有些踌躇,练了两式便进入了状态,其实还是在进步的不是吗?你需要的,就是一个开始,现在既然想练,那便去练,越发熟练,才能越发自信。”
这番话说得简直有些天湖那几位庄主的味道,尤其自己在那广场上站着,总被顾老爹说成“畏首畏尾”,语气凶巴巴的,吓得顾灼灼甚至缩了缩脖子。
但白子阳说得不无道理,人越多,自己就总是怕,在天湖山庄时一堆人一起练剑,还总能听到巫峡他们的笑声,顾灼灼又是初学,学不好,更放不开;和小瓜子切磋时也是一堆人围观,自己更是怕得不行,甚至提前看了看白子阳在不在场;之前在桃花树下的时候,也是因为害怕丢脸一直紧绷着身子,好在那时候就只有白子阳一人,又因为他的指点找到了些许窍门,才能进入状态,而且他方才说两式练了才终于放开,其实两式也不少了。
想到这里,顾灼灼也觉得白子阳说得对。因为跌落山崖的原因,平日用明日剑都拿来对付山鸡野兔了,现下已经荒废了不少时日,现在不练更待何时?思及此,顾灼灼立马站了起来,小跑着进了屋,提上了那把明日剑。
就像白子阳说的那样,有没有内力,好像和记不记得剑法并没有什么关系——该卡壳的地方,顾灼灼一样记不住,耍了三遍才能勉勉强强顺下来。
但若说是完全没有关系,却也不然。先前天湖的庄主也好、白子阳也罢,总说自己的剑中带着犹豫,既不稳,更不轻快,可若是用了重量较轻的剑,又觉得轻飘飘的,耍起来就更觉得飘忽,无论怎样,都是绵软无力,但如今她学会了将内力聚在手中,又从剑尖生发而出,那剑在自己手中就好像活了一样,顾灼灼总觉得,连挥出的剑风都好像轻了许多,却又带着平稳,若是招式能再连贯些,肯定比自己之前好几百倍。
记不记得剑法用得灵不灵活自然和内力无关,可能不能用上巧劲儿顾灼灼觉得还真和这内力颇有关系。
也难怪陆玖和李清弦那样的人,能将手中的琵琶都当做武器,想来身体原主那顾三小姐确实是个极有天赋之人,靠着自己便能将内力与剑法深度结合,用最重的剑,使最轻最快的剑诀。
耍完了一套,顾灼灼轻喘着回过头去望向白子阳,看到的是他微微笑着的神情,这次顾灼灼没有感觉错,她在进步着,甚至之前在沧海盟的一点一滴或许也都是有用的,哪怕细如尘埃,但总有一天也将聚沙成塔。
***
白子阳的身体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好——只要能有一个好的环境,再有正规有效的药材,就算在这样偏僻的地方,有一个土郎中加上久病成医的白子阳自己,他便能快速好起来。
孙二也是个热心肠的,过了几日又将那土郎中请来了一次,郎中这时便已说,可以建议白子阳多出去走走了。
也正是因此,今日下午顾灼灼便陪着白子阳去附近走走,白子阳伤口未愈,不能太劳累,也没法帮着孙二干砍柴的活儿,但顾灼灼和白子阳还是带上了明月剑,若是碰上了什么小兽,可以猎回来,也当做是给孙二的报答。
二人听孙二说,向南去、入林沿着小路走,会有一片瀑布,瀑下是一个小湖,平日洗衣所在的河也都是从那里流过来的,瀑布险峻,湖水清澈,顾灼灼和白子阳便往那里去了。
虽说也要入林,但由于这里林子相对稀疏,距离较近,又可以沿着河滩走,现在白子阳身子也好了许多,因此也不用太过担心迷路和野兽的问题。
河水蜿蜒,顾灼灼还没有见到瀑布,便先听到了那流水落下的声音,等到沿着河水转过去直面瀑布的时候,顾灼灼惊讶得差点张大嘴巴——
她从不知道,这里的山竟然能如此险峻,那瀑布如同一条天上垂下的白练,直直而下,长而狭窄,跌落到湖中溅起的水珠甚至能飞溅到与瀑布遥遥相望的顾灼灼脸上。
一路走来的河水便是清澈见底的,这湖自然也清洌可鉴,一些游鱼在湖中窜动,倒还真如同游于空中一般。
这几日天气渐暖,唯独这里,能让顾灼灼感受到一丝凉意,但又不会让人觉得寒冷。
“这里也太好看了!”顾灼灼甚至有些兴奋,这哪里像是陪着病号散步的样子,简直就是出来旅游的。
“那就在这里玩一会儿?”白子阳好像心情也很好,看了看周围,一眼瞧见一块稍微平坦的巨石,估摸着应该够两个人坐,便指了指。
“好!”
然而坐了没一会儿,顾灼灼摸着手中那明月剑,反倒是觉得手痒了起来,这几日天天在白子阳的目光下练剑,顾灼灼早已没了之前的踌躇和害羞,提着剑一步跳下了石块,在旁边找了个平坦些的地方,舞起剑来。
舞着舞着,她却听到了笛声。
顾灼灼下意识地停了手中的动作,回过身去,正看到一身粗布衣衫的白子阳盘坐石上,双手抬起,面前是那一把晶莹剔透的玉笛。
他双眼闭着,眉头舒展,仿佛此时这瀑布之下,就应该有一个吹笛人一般。
那笛声确如他所说,调子相对低,笛声不清脆,也并不算婉转,却悠长至极,仿佛能抚平人的心神。它与这山这水融为了一体,吹出的好似是山河壮阔。
顾灼灼并不是个很通乐理的人,她只大概听得出这笛声比起陆玖,或许在技法上并没有那般复杂,但笛音绝对是美的。
一时间顾灼灼竟然看得有些呆,直到白子阳的笛曲中突然出现了一段有些急切的音调,仿佛在催促顾灼灼,叫她别看太久,手中还提着剑呢。
笛音,竟然是会说话的。
顾灼灼连忙紧了紧手中的剑,转回身去,又接着耍起了她的剑。等到真的耍起了剑的时候,顾灼灼又发现,空气中好像有一股力量,若隐若现,若有若无,可又仿佛在指引着她的每一招每一式。她的动作平稳,那力量就平稳,连带着笛音也缓了起来;她的动作若是快而狠,那力量便也凌厉起来,连带着笛音也开始抑扬顿挫、节奏加快;有时候她的动作本是缓的,那笛音却好像故意带着她快起来,仿佛在告诉她,这个地方,应当轻,更应当快。
白子阳难道还能用笛音配合她的剑诀,更能指导她练剑不成?
瀑布直直垂落,溅起的水雾之中有一人石上吹笛,一人河前舞剑,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顾灼灼和白子阳二人一般,顾灼灼舞着舞着,甚至觉得自己也和这山水融成了一体。
挥着手中的剑,顾灼灼也一边想着这个世界,也想着来到这世界后发生的所有事情,那全都是她未曾经历过、甚至想都未曾想过的事情。
初来时她慌张而又迷茫,自己曾经二十二年来经历过的所有东西好像都在大货车倾倒的一瞬间遭到了彻底的否决,更失去了自己原本所拥有的全部亲朋好友。
在这里遇到的人们告诉自己,自己身处在江湖之中,是四庄主的女儿,是山庄的三小姐,却也是江湖门派中的剑客,彼时那故意贴了满脸麻子的白子阳头头是道,给她讲了许多江湖门派,可她却一个也没能记住,仿佛在听的是一个、或是许多个故事。
那时江湖如同在千里之外,可人人都要告诉她江湖就在咫尺眼前,她并没有实感,只觉得遥远,而自己就是独立于他们之外,一心想的只有厨房那一方天地而已。
后来到了沧海盟,她看过听过陆玖的一场演出,又经历过丐帮和沧海盟的对峙和解,终于感到恩恩怨怨或许便是所谓的江湖,她也总算能代入其中,然而白子阳是她与江湖唯一的联系,本质上她依然是听故事的人,好像自己依旧参与不到那江湖中去。
可如今她却突然觉得自己就在这江湖中,它无隅,无声,无形,却无处不在。
和丐帮和沧海客的交集是江湖,天湖山庄中的点滴是江湖,小小的厨房是江湖,自己练的剑诀是江湖,如今她和白子阳,伴着明月希声、瀑布河水、山峦草木,也是江湖。
有人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人和人的恩怨就是江湖。可她却突然觉得,天地之大,无处不是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