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的人互相看着,都有些无言以对。
“华某可以断言,若谢小姐没有拜师学道,没有被寄予厚望,她这一生都会活的超然物外……”
华医生音腔低沉道,“她没有任何的野望,也没什么杂念,是心思无比纯净之人,只不过,她做人太习惯去将心比心,谁要是对她好一点,她都会记下来,不遗余力的去报答,为此她还会压抑自己的情感需求,只为让周围人宽心。”
“老实讲,她一直都在伪装,明明没有野心,却要去装着有野心,这可能也跟她从小接受的教育有关,长辈告诉她,要做个有出息的人,这些话听到她的耳朵里,她知道自己必须得具备野心,要不然她会显得格格不入。”
“基于此,她早早的便学会自我洗脑,告诉她自己,她也想追求那些个荣华富贵,但她的本我对这些念头又很排斥,所以她的思维会很矛盾,脑子里的想法总是在打架,这让她愈发的读不懂自己,只能不断的去给自己灌输大道理,去佐证自己,去劝服她自己。”
华医生像是给我开起专场,“甚至她还会认为,自己是天性懦弱,才不敢去勇于承认,自己也想要去追求功成名就,久而久之,她对自己撒的谎,自己都信了。”
“因为在她看来,只要是大多数人认可的观点,长辈们都支持的观点,那便是正确的观点,她一不能去违背长辈的意愿,二不能去偏离正确的轨道,她必须得有所追求,以家人的梦想为梦想,以家人的意愿为意愿,只因,她人性中有个最大的弱点,那就是八个字,德恩必报,不辱使命’。”
“再说难听点,她活的就四个字,‘委曲求全’。”
华医生发出一记笑音,“无论谁对她寄予了厚望,她都会拼命活成对方所期待的样子。”
“在儿时,她会是善解人意的好孩子,再大些,她会是乖巧懂事的好学生,她不用谁去引导教化,那些教条早已根植在她的思维里,她会长成一棵树,只想为身边人遮风挡雨,无所谓自己的得失,她由衷的觉得,她个人好不好没关系,她看重的是大家好,施恩不望报,与人不追悔……”
“知道吗?在看到谢小姐的内心世界后,我无比诧异。”
华医生仍是笑着,“这些年我进过无数的造化之境,看过很多人的内心世界,基本上,大家都跳脱不出名利爱欲四字,即便有个别人不求名利,回归本我后,追寻的也是闲云野鹤,悠然自得,不会再过问世事,唯独谢小姐,她让我知道,这世间居然真的有什么都不求,只想奉献的人。”
“其实她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她不会说,为什么呢?谢小姐很聪明,她知道说出来会显得可笑,想必谢小姐在成长过程中没少遭受嘲讽,会有人说她没个性,还会有人说她不真实,可……”
华医生的气息一沉,眼底的笑容也深了起来,“谁知她是真正的圣人之心,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呢,我们大多数人都信奉,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可知真的有人,是只求来过,不争朝夕,何为大志?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啊。”
诺大的办公室里静的只剩呼吸声。
我如坐针毡。
看向华医生数次想要开口。
他像是有所感应,直接用眼神提醒我不可插话。
我只能闭上嘴,脑门虚虚的流着汗。
不知为什么,听着华医生的话,很像是往下扒皮。
“另外还有一点,谢小姐是个很重视承诺的人,只要她亲口答应的事,哪怕只是一件很小的事,在旁人眼里不算什么的事,她看的都会比天大,只因那四个字,将心比心。”
华医生轻声道,“今天我敢说,谢小姐的年岁虽然小,她却是我行医二十载,见过的忍耐力最强,抗压性最强,乃至是承受力最强的女孩子。”
“我想,若不是她有了三爷说的那份能削弱自控力的败气,谢小姐的自律性也会是最强的。”
“她像是天道打造出来的完美之子,又因她太过完美,才无法融入普罗大众,从而被诟病,诚如无私过了头会有些冷漠,谢小姐的神性思维会让她目光超前,但又显得她太过理智。”
华医生像是开启了演讲模式,“她总会下意识的做出有利于更多人的决定,为此她不惜以扼杀自己的需求为代价,只为,让身边人能过得更好,她这一生,都将行走在为他人披荆斩棘的路上,立百福之基,只在一念慈祥,开万善之门,无如寸心挹损,如此境界,华某只得仰望。”
音落。
回馈给华医生的只有极致的静。
家里人神色各异。
他们对我性格或多或少都有所了解。
相比这些,他们更想知道我这‘双向情感障碍’是咋回事。
华医生反倒像是沉浸在某种情境里,喝了口茶水润喉,顺势还示意齐经理和韩姨不用多问,“别急,我知道你们想了解什么,只是我个人非常欣赏谢小姐,看到她被命运磋磨成这番模样,难免有些感慨。”
他扯出一抹笑看向齐经理,“刚刚齐总说,谢小姐近期开朗了一些,这便是她病症显露的特点,她想要掩盖消极,势必会花大力气去佯装开心,那么用力过猛,她必然会漏出破绽……好好想想,她最近一年,是不是话多了些,胆子大了些,整个人,都在细枝末节处,变得不对劲?”
“对!她这三四个月话很密,笑点也低,还总爱找茬儿……”
乾安应道,“原先她不在意的事情,最近都会拿出来掰扯掰扯!”
“时间点再往前推,依照谢小姐的忍耐力,她的病绝不会是三四个月才形成的。”
华医生不露声色道,“这个外显的症状,至少得存在了小一年,其中必然还有个关键节点,我猜测,是跟某个人有关,此人是谢小姐生命里的一束光,当她意识到光要熄灭了,在那时,她的精神力就呈现出大厦将倾之势,岌岌可危了数月,最后才轰然倒塌,造成今天这个局面。”
“光?”
兄弟们互相看着。
自然能猜出华医生指的谁。
我坐那不自觉的又冒起冷汗。
想不到华医生入个梦居然能知道这么多!
难怪他被称为道医,这科学和玄学结合的‘诊病’方式就是无敌!
真跟借来了一双慧眼似的,把我看的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戚屹候走上前,“华医生,是不是因为小萤儿她感情受挫,所以她才会……”
“她的情况很复杂,咱们得一步一步来,你们首先得确定下她病情发作的时间。”
华医生耐心道,“好好回忆下,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才逐渐变得像是换了一个人。”
“应该是……去年的十月份下旬,小萤儿开始有了不同于往常的变化。”
武妹嘶了口气,“那时候小萤儿准备和她男朋友分手,然后我知道她私底下会为了平衡败气去喝劣质白酒,我特意给她送去了两箱毛台,在那晚我就发现,小萤儿的脾气变得有点大了,她不像以前那么好说话,会跟我吵架,还闹些小情绪……”
“不,比那要早!万萤小姐在去年的十月中上旬就不对劲儿了!”
东大爷焦灼不安道,“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她淋着雨一边哭一边笑,还说什么不能好了,没理由了……对!她就是在那天发现的什么考验试炼!要跟孟先生正式分手!”
“也是在那天,我见她回到房间里一直没开灯,进门才发现她晕倒在了书房,而且她晕倒前好像还在客厅烧了纸,有股糊吧味儿,等她苏醒过来,说话就开始避重就轻了!”
东大爷紧着眉头,“从那以后,她就不怎么再跟家里人说心事了,后面她和孟先生又牵扯了两回,睡眠时间才会越来越少,人也变得爱说爱笑……”
末尾,东大爷叹出口气,“这事出反常必有妖,我就说今年不太平啊。”
随着东大爷的话音落地,众人像是捋出了我‘犯病’的时间线,谁都没言语。
我坐那也有些怔愣,实话实说,我从未想过自己的‘不正常’会跟孟钦有关。
不过仔细一想,好像自打我下决心要跟孟钦分手,烧了发愿文,幻视幻听才会越来越严重……
原来那都是预兆。
病了。
我居然真的病了。
眼一低,我反而又有点想笑,笑什么呢?
笑命运所馈赠的礼物,果真都在暗中标记好了价格。
去年盛夏里和孟钦的那一场场欢愉,不都是我在自己的坟前起舞吗?
“那答案就有了,谢小姐从去年十月份开始,其实就是个心理疾病患者了。”
华医生说道,“这位孟先生,是她生命里的一束光,在她心里有着举重若轻的地位,当谢小姐想要推开他的时候,所作所为亦是再朝自己的心口插刀,这时候,她已经有些承受不住了。”
“可就像我刚才说过的,她不允许自己撑不住,她能忍,随后当她和这位孟先生正式分开,她又对自己展开了欺骗,她告诉她自己,她可以过得很好,因为她不想身边人担心她,但即使她能骗了自己的心,她却做不到去减轻那份‘分离’的痛苦,睡眠才会急剧缩短成两个小时……”
华医生看着众人,“要知道,思维奔逸,精力旺盛,都是双相情感能障碍的症状,但对于谢小姐来说,这个病反倒像是加持力,填补了她天性中相对欠缺的活力和朝气,她甚至愿意‘病’下去。”
“若不是她意外摔下楼梯,导致了记忆力紊乱,这个紊乱又近一步影响到了她的本职工作,她也不会去医院检查大脑,因为她对自己根本就不重视,她重视的,只是家人和工作。”
“而你们也说了,那天她不是意外摔下的楼梯,是她刚好得知了孟先生的近况,这个近况,对她来讲是一件很幻灭的事情,所以她崩溃了!她的精神力被摧毁了!”
“她觉得自己堕入了万丈深渊,终身都没办法得到孟先生的宽恕和谅解……”
华医生叹声道,“正因如此,她的双向情感障碍才会引出‘忆力紊乱’的并发症,换句话说,她实在是太压抑了!她的精神和心理都被她自己打压到不得不造反了!这个人太能憋了!憋到她自己的灵魂都看不眼儿了!再容着她折腾下去,她会彻彻底底的疯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