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变成了快进模式。
庭院里花开花谢。
一晃又是数年。
这期间发生了一次意外。
画像被男孩儿的父亲发现了。
得益于画像的更改,他爹娘并没有如临大敌,只是询问男孩儿是从哪得来的前朝画作。
男孩儿说捡回来的,他阿爹半信半疑,在当时那年月,他阿爹算是半个知识分子。
为啥说半个,不是说他爹文化水平不够,还是那两个字,出身!
在当下朝代,要是门阀士族出身,那就属于特权阶层。
往后排是庶族,亦称寒门,这里面还分三六九等。
好点的庶族算是地主人家,像男孩儿家这种,能当个小官儿。
再往后就是平民,以及会被贴上商品标签为奴为婢的贱民。
正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
阶层卡的特别死,基本不看个人能力,纯纯看出身。
一直到科举制度的兴起,九品中正制被废止,取士才不问家世,婚姻不问阀阅。
门阀士族制度才彻底的消亡。
当然,我作为手握剧本的‘入梦者’,知道这都是历史发展的必然。
这年月的问题太多了,统治者专权不说,门阀士族间还总搞近亲联姻,后代的体格都不行。
再加上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谁总被踩着都受不了,社会的阶级矛盾不断被激化,农民隔三差五的起义,内也乱,外也乱的,能有个好?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
当我转回头再看这时期先贤们迸发出来的思想,狂放,隐逸,不拘礼法,崇尚自由……
为啥这文化现象会特别出名呢?
现实社会太苦闷了!
精神上要是再不超脱了人就得疯!
没自由才崇尚自由么,给你逼的境界都不得不高!
在梦里我都恨不得让这骨碌连续快进,瞅着心口都发堵。
奈何这梦不受我控制,手里也没个遥控器啥的,看也得看,不看也得看。
想要迎来阳光雨露,真就得先直面历史的洪流!
幸好这玻璃碴子里还能找着点糖。
我这前世走到哪都有点贵人运。
男孩儿的父亲通过画卷落款处的钤印,认出作画的画师是前朝的知名书画大家。
他直言这画作在细节的处理上虽然有些瑕疵,景物不是很对称,但胜在女子的眉眼极具神采。
整幅画看下来,倒是瑕不掩瑜,具有很高的收藏价值。
她在画里自然不敢吱声。
哪好意思说‘瑕疵’都是她刻意为之?
没辙。
得保命啊。
最终便是她在男孩儿的家里被正式供奉起来了。
归根结底,还是她沾了颜值的光。
这要是给她画的面目狰狞,龇嘴獠牙,谁能供她?
于是她安静的待在画里,倒也没闹出灵异事件,除了男孩儿,没人知道她能现身。
直到街面上传出圣上驾崩的消息。
新帝即位,这场沙门浩劫终于过去了!
男孩儿在此时已经成长为翩翩少年郎。
他欣喜的跑到她画像前,“圣上下诏复兴佛法,又允许王公庶人供奉沙门了!”
画像里的她笑着道,“那等你举办完成婚仪式,就将本仙子的画像送到庙宇里吧!”
待在私宅,烟气还是太少,她这几年修为都没怎么增长,难免怀念以前香火鼎盛的时候了!
正好男孩儿也到了该娶妻生子的年纪,男孩儿的母亲还特意来她的画像前祈福,祈愿男孩儿大婚当日,能一切顺遂,所以她即便感应到法难要过去了,也没急着走。
留在这里坐坐镇。
颇有种要站好最后一班岗的架势。
“谁说我要成亲?”
少年的脸色一变,眸眼沉沉的看向她,“我阿娘前几日来上香时没有跟你说吗?”
她挑了挑眉,感应了一下周围没有旁的人气,索性从画里飘然飞出,站到他身前,“怎么,你不是十岁那年就定下了婚约,准备在这个月十九举办成婚仪式吗?”
“我退婚了。”
“?!”
几年的光景,他高大的就能将她笼罩了,她都得仰头看他,“好端端的你为何要……”
“我接了军书,不日便要启程出征了。”
少年的眉宇间写满英气,看她的眼神不再是早年的纯真羞涩,只有掩饰不住的炙热,“等我功成名遂,便会回来娶你。”
“你疯了吧!”
她瞪圆了眼,“我是画灵,你是……!”
没等她把话说完,他竟一把将她揽到了怀里,直接道,“我梦到了,你是我的妻子。”
她怔愣的一时间忘了挣扎,他见状又抱着她紧了紧,“那应该是前前世,我是守城的将领,你是我最心爱的女人,我叫你应应,你唤我夫君,我全都梦到了。”
许是见她安静下来,他松开手臂,眼含期许的看向她,“应应,这次我不会再让你等不到,我会回来的,圣上有令,此次突厥侵犯,来势汹汹,谁能立下赫赫战功,便可加官晋爵,封赏土地,从庶族升到士族,我阿爹阿娘答应我了,只要我能光耀门庭,他们便不会再插手我的婚事,同意我自己做主,娶我心爱的女子,应应,等我回来,我们……”
“你够了!”
她忍无可忍的推开他,后退了几步靠到供桌,“我几时说过会等你?”
他倒是岿然不动,口吻里满是执着,“这话还需要挑明强调吗?既然你我的前世是……”
“纵使是前世,我也没有许诺过你什么!”
她义正言辞的看着他,“你不要做个梦就当真,即便那个梦是真实的,我唤过你夫君,但你也不是他!这一世的你跟他没有任何关系!若你是他,你又怎会为当今的朝廷效力!你现在所拥护的君主,是胡族建立的晸权!胡人不但屠了你满门,还将你的头颅割下挂在了城门楼上示众,那一日尸横遍地,血雨腥风!”
我怔了怔,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些……
少年的眼底掠过晦暗,“那不都是前尘往事吗?”
“对啊,前尘往事,我遇到你的时候,想必你都投胎两次了。”
她微红着眼,“跟你说这些,我不是想激发出你的嗔恨心,因为这些也是我必须要去面对的修行,百年来,朝廷几经内乱,曾经的敌人,转瞬间又成同盟,这人世之道,蚁兽之理,优存劣亡,弱肉强食,归根结底,无论外族还是同宗,我们要守护的,都是天下百姓,是脚下的国土!”
“很多事,我早都放下了,你也莫要再提前世,我夫君早就死在了守城那日,我已不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应应,这一世,我更加没有将你当成他的替身去看待过!”
她声腔颤着,“在我心里,你更像是我的弟弟,自从你唤了我一声阿姊,我便想教化你成才,因为你有着他的魂灵,我希望你能有出息!但你不能跟我说成亲这种话,这是大不敬!”
“弟弟?”
他冷笑出声,高挺的身形遮掩着门外的光晕,“你敢不敢跟我出去,让世人看看,我们俩站在一起,谁看起来更为年长?我称呼你什么不重要,在我心里,一直是将你看做妻……”
“住口!我没有跟你谈情说爱的心!”
她厉声呵斥,“若你再敢以下犯上,大逆不道,就别怪我不客气!”
“你能怎么样?”
他眸光微瑕,“弑夫?”
我傻在一边儿,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打死我都想不到,在孩童时就称呼她仙子娘娘的他,居然还会爱上她。
她气到呼吸急促,“你非得这样吗?!难不成我几年的教化,就是看着你变成一头狼,一头要吃掉我的狼吗?!”
“你我二人,究竟谁才是狼?”
他声音微凉,“你自称仙子,怎能如此薄凉?”
成长起来的他,堪称那位容蒋军和孟钦的综合体。
气质中既有冷硬杀伐,又有淡漠疏朗。
她别开脸,似无语至极。
他眼底染了层黯然,“应应,你长着一张仁爱众生的脸,为什么不能单独爱爱我?”
她嗓子里发出呵的一声,没待开口,他就转身离开了。
算是不欢而散,她气哼哼的回到了画里,“等你晚上过来我在收拾你,真是翅膀硬了,我是画,你是人,怎么能在一起?难不成我神仙不做却思凡吗?疯子,再敢执迷不悟,我就自己飞回庙宇,此生不复相见。”
谁料军情告急,他连夜出征了。
我从画面里看到,他离家时回头看了眼。
其实他是有时间来跟她道个别,说上两句话的。
但不知是少年的盛气作祟,还是他害怕听到接受不了的答案,不愿去面对,他只远远的看了眼供奉画像的那间屋子,便跟随大军出城了。
消息再传回来,已是来年三月。
他当真立下了战功。
朝廷还为他追封了官爵土地。
只不过回来的他,只是一具尸体。
他享受了那年月最高级别的礼遇,尸体被马皮包裹,运送归乡。
亦称,马革裹尸。
他的阿爹老泪纵横,阿娘悲伤过度,直接晕死了过去。
春雨淅淅沥沥的下着,雨丝落到那裹尸的马皮上,宛如滑落下无数泪痕。
其实在男人战死沙场的那一刻,她便有了感知。
当男人的尸体运送回来,她只是远远的站在廊下,既像是看雨,又像在目送男人最后一程。
宅内挂起了白幡,哭音阵阵,空气里透着丝丝缕缕的冷寒。
她没去堂前,静静的站在供画的屋门口,整整一夜。
雨声凄凄,我默默地看着她,不知她在想什么。
是在想,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还是,远路应悲春晼晚,残霄犹得梦依稀?
前来吊唁的家眷意外看到了她,见她一袭白裙,如穿缟素,站着一动不动,不禁大呼有鬼。
宅内的一众倾巢出动,跑到供画的那间屋子,推门一看,只有火烛摇曳,挂画的墙上空空如也。
是的。
她走了。
那晚她为男人念了一夜的经。
男人的魂灵上有她最初下的往生符箓,咽气后会顷刻间上路。
除非她愿意让他见,否则,男人的魂灵做不到靠近她。
而她像是坚定了决心,只遵循最初的承诺,护他的魂灵转世为人。
其余的,不见不念。
那幅画在清晨的细雨中飘荡,再次远离了容棠。
她应当是想回到庙里,毕竟那是她最熟悉的地方。
只可惜沙门经受过一次法难,哪怕风声过去,寺庙都得重新修建。
她恍然间想到,画里的她服饰已经更改,回到庙里自是不妥,索性飞去了一处道观。
跟上回一样,她的画卷被道观里的人捡起,道长看出她是有些修为的灵物,感慨她身为无心之物,修行不易,便将她重新挂起,在道观里接受起了香火供奉。
命运的齿轮再次启动,时间飞速的流转。
我没想到的是,她会第三次遇到‘容棠’。
这一次,居然又是法难。
受难的不光是沙门,还有道家。
圣上下令,初断佛道二教,经象悉毁,罢沙门,道士,并令还民。
这回朝廷只是强制僧人、道士、尼姑还俗,并没有极端的杀害僧道之人性命。
前因是当时的百姓很多都来出家了,一时间都形成了风气。
僧徒一多,自然什么人都有,其中不乏有蛊惑百姓者。
就连耕地都建起了寺庙,劳动力急剧减少,经济发展不前。
圣上便下令,求兵于僧众之间,取地于塔庙之下,国力才逐渐得以昌盛。
大方向上来看,圣上此举完全是为了國家发展。
在后世的眼中,这位圣上亦是有着雄才大略的明君。
奈何她作为释道画难免会受到牵连,在道观被毁后,她随着画卷被一同收到箱子里。
这回她原身倒是免了火刑惊吓,圣上为了推进这场运动,额外下达了奖励——
三宝福财,散给臣下,寺观塔庙,赐给王公。
亦就是说,这回她不但不会被烧,还意外成了王公贵族的赏赐品。
当她被人从箱子里拿出来,画卷徐徐展开,她像是逃不出宿命般,又一次撞进了他的眸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