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晖抽魂离身的那刻，过往数千年的光阴一下涌入了他的脑海，各种不知是梦境还是现实的记忆碎片真真假假，走马灯似的在眼前闪过，让他瞬间陷入了无穷无尽的黑暗。
那姑且算是个梦吧。
梦中的他是一块玉，玉质通透润泽，被深深埋在暗无天日的岩石之中，日复一日，无穷无尽。
终于，他被一个身着木青长袍、以桃花枝为发簪的清秀书生模样的人慧眼识玉，从岩石中将他挖了出来。
段晖眼见着那人淡声笑了笑，道：“还真是块灵玉！北宸上神，这小东西修出了灵识呢！”
另一个身着战袍的高大男人在玉上轻抚了两下，道：“不止一个。”
那清秀男子讶异一声低呼，往玉里输了点灵力仔细感受，片刻后惊喜道：“还真的是！他们这可算是双生小精怪了！找个好地方养着吧？”
战袍男子举目望向山清水秀的地方，道：“不必，此处甚好。”
青衫男子闻言轻叹了声，语气间颇有种撒娇的意味，嘟囔道：“这样啊……那好吧……”接着不情不愿将玉石放了回去，还悄悄往玉石上滴了一滴饱含灵力的血，顿时让段晖感到一阵清明，所见之景也更为清晰了些。
然而战袍男子转身的那刻，丢下一句：“若是你想要便带着，成了精怪自己养，不准丢给别人。”
青衫男子双眼中的光彩迸发，连忙将玉石揣进了怀中好生收着，脚步轻快跟上战袍男子。
他双手负于身后，对着战袍男子笑道：“不会丢给别人的，我谁都不认识，要丢也是丢给你啊！”
战袍男子淡淡瞥了他一眼，没答。
此后段晖明显能感到自己被充沛的天地灵气滋养着，到了后来那青衫男子将自己打磨成了勾玉的模样，很小心地保护好他的本元。
段晖眼前记忆倏忽而逝，转眼自己已经化出了人形，模样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只不过更灵气、通透。
他时常蜷缩在青衫男子脚边，伸出胖乎乎的手去握那男子腰间另一块勾玉。
青衫男子笑道：“你以后便在我身边做个小童罢，我叫句芒，你叫我……哥哥！叫哥哥显得亲切。”
小段晖歪着脑袋想了想，不会说。
句芒看着他哎呀一声，懊恼道：“我都忘了，你还不到会说话的时候呢！不过也好，等你会说话了，另一个小童也要化形了。他现在每天看到你可高兴呢！”
句芒见他盯着勾玉看，笑着摘下勾玉放到了他手中，道：“你们本是同根相生，还离得这么近，居然没有将另一个给吞噬掉，想来也是天赐的缘分呢。”
段晖双手接过小勾玉，莫名感觉勾玉轻快地动了动。
又是一百年，段晖已经被句芒偷偷叫作了“宸”，说是和天神一样的名字。
真正的北宸不经常见，不过每次来的时候都会给句芒带一些山川湖泊的好东西，比如西海里一条成精的彩尾鲤鱼，在池子里撒娇打滚唱歌，还会吐五彩的泡泡。又比如一只总也不能化形的兔子，每天在宸身边跳来跳去，三瓣嘴不停地说，还总嘲笑他不会说话。
每当这时，宸便将小勾玉拿出来翻来覆去看，想着它怎么还不会化形，该不会是太笨了吧？
终于两百年过后，勾玉还是没化形，宸依旧不会说话——他记得句芒说过，只有小勾玉化形了他才能说话，可是句芒自己好像忘记了。
句芒急了。
他每日在宸身边絮叨，当九足金乌升起的时候便揪着宸的后衣领将他放到金芒之下，蹲在他身边等着宸吸收天地精华。
可是宸只是看上去在打坐，心思全在小勾玉身上呢。
终于，句芒又一次背着北宸给宸输了灵力，自己却是折损了百年修为，被北宸知道后关了禁闭，五十年不准出来。
句芒被关起来的这些日子，宸一个人无聊得紧，终于某天他发现自己也能使用一些灵力，于是抬手覆上勾玉，一丝一缕往内牵引。
勾玉不一会儿就发出了淡淡荧光，然而他还没来得及高兴，突然感觉体内灵力被掌心不断吸附，更甚至于身体一阵发寒，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被撕扯着往外拖，甚至自己的本体都在隐隐约约现形。
手中勾玉不安地颤动着，宸眼前一片模糊，晕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时，九足金乌已经回北冥了，眼前还站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看起来只有一丁点高。
后来宸才知道，当日他差点被小勾玉给吞噬了。幸而小勾玉强行化形冲破了桎梏，及时封住了宸的灵力，否则句芒就要少一个小童了。
然而宸还是很郁闷，因为他本来已经和句芒大腿一般高了，现在因为本元差点被毁，只到了句芒膝盖上一点点。
句芒给小勾玉取名为“琰”。
宸和琰从来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跟在句芒身边，神智也没怎么进步，仍然如十岁小儿。偶尔北宸来的时候，他们四人还会一起在银河里挑星星，据句芒说，那是一种发光的小石头，夜里放在水榭旁会闪闪发光。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北宸来这里的日子逐渐变多，到后来干脆住在这里。句芒也更加活泼起来，最喜欢每日缠在北宸身边。
每每这时两人都会远远躲开，因为有一次，琰看到了他们在亲亲，吓得句芒开了满身的粉色桃花，将他自己都包裹进去了，只剩下了头顶两个嫩芽儿。
宸和琰每日在蹲在一起看彩尾鲤鱼吐五彩泡泡，又和兔子精在一起斗嘴。但是由于宸不怎么说话，琰还不会说话，每每被兔子吵得哑口无言，气得琰跳脚打滚。
千年之后，两个小童长成了葱葱少年，每日习字打坐修习，兔子精仍旧没能化形，吵嘴也吵不过琰了。
那年从不下雪的地方下了雪，北宸和句芒也吵了一架，宸和琰便在院内堆了四个雪人。
后来北宸走了。
再后来句芒急匆匆跑上了九霄，身陨魂散。
宸和琰呆呆地看着九天，而后骤然携手冲进了漫天桃花雨中，众目睽睽之下强行摧散修为和本元，为句芒挣得一丝生机，而后阴差阳错双双堕入轮回……
璞玉之才天生地造，木神句芒以血为祭，宸琰散尽修为报恩。天道轮回向来大繁至简，两位精怪终于有了魂魄，但要去饱尝为人的生老病死之苦……
段晖头疼欲裂，可是鬼也会头疼么？
宸和琰在人世轮回之中总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后命运催生缘分，于千万世中重逢。
段晖终于从黑暗中脱出身，睁眼再看自己，已然是一副少年人模样。
他想起了自己曾经和琰的约定。
若是其中一人先死，另一人便守在身边等着陪着，两人要同去奈何桥，同饮孟婆汤。
段晖在楚琰身边跟了六年，眨眼便过了。他眼见着楚琰从一个爱笑爱闹的小老头变得越来越沉默，到后来花白了头发，成了一个沉默的小老头。
六年时间不算长，段晖还没来得及从这一世中脱离，每每心如刀绞。
楚琰题字的时候段晖感觉到了，他便在一旁对着楚琰张开了臂膀，等着楚琰小老头投怀送抱。
楚琰魂魄抽离的那瞬间和他一样记忆回笼，有短暂的迷失时间。等他再次睁开眼，飘过去紧紧抱住了段晖，哽咽道：“哥……”
幸好两人都是鬼，否则连拥抱都成了问题。
段晖擦了擦楚琰并不存在的眼泪，轻声哄道：“不哭。哥哥在这里。”
琰一直喊宸哥哥的。
楚琰牵了段晖的手，小心道：“河图已经和黑白无常打了招呼，我们这一世等等再去轮回好不好？”
段晖用力回握，无声应允。
两人携手等到了大楚的盛世，也见证了榛儿和小玉儿潇洒的一生。人们逐渐忘记了宸王和曦王，曦王山上的红梅年年开满山野。
黑白无常念着悼词过来引魂的时候，楚琰正试图摸一摸梅花殿里句芒哥哥的神位，可惜他已经是个鬼。
白无常见状挥了挥惨白的衣袖，楚琰手下终于有了实物。白无常小心翼翼看了眼黑无常，却发现他正好看向了别处，当即松了口气。
段晖对两人点头致谢。
奈何桥旁有很多血红色的彼岸花，楚琰每一世见到都很喜欢，常常因为看得太入迷挡了道，被别的鬼咒骂。
段晖这时便会使个小法术，让他们张不开嘴。
孟婆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让这两位的资历比现任阎王还要大上不少呢？
孟婆恭敬给两位呈上了两碗孟婆汤，道：“最后一世了吧？”
楚琰淡然一笑，道：“是啊，最后一世了。句芒哥哥都回来了，怎么还会让他的小童受轮回之苦？”
千年之前的事孟婆听前任孟婆说过一些，若不是眼前这两位，天生地养、上神之一的木神句芒，恐怕要落得个神魂俱灭的地步。
不过那都是神仙打架，不是她小小孟婆能听的，刚刚的话已经是僭越。孟婆讪笑一声闭上了嘴。
二人各自端过自己眼前孟婆汤，寻常喝酒一般碰了碰碗。
琰对着宸眯眼笑：“哥哥，下一世见咯。”
宸看着琰深邃的眼睛，重重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