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琰平时不怎么碰弓箭,此刻双手被长弓磨破了皮,将弓上缠绕的粗布侵染成红色。面对无休止的轮番攻击,楚琰和段晖他们三人一样,丝毫不敢放松警惕,只是一遍遍精神紧绷着拉弓射箭。
箭没了,地上捡;手被磨破,撕下衣摆缠上继续持弓。楚琰眼中甚至已经看不到了段晖,只有不断冲过来的敌方士兵和满目鲜红,叫嚣着要把他们赶尽杀绝。
终于,招贤两只手臂都打得脱力,一个不经意间被偷袭中伤腿部。
招贤丝毫没有受腿伤的影响,将手中铁鞭迅速收回,变鞭为绳套上偷袭那人的脖子,瞬间将人绞死!
招贤将尸首仍在一旁,啐道:“不自量力!”
楚琰听到声音回首间,赫然见招贤对上一个身高起码九尺的壮汉,毫不犹豫将手中最后的一支箭狠狠刺向了那人的胸膛!
箭矢没入半支,士兵疼得大吼一声,胸前鲜血喷涌,瞪着一双狰狞通红的眼将自己胸前的箭矢生生拽了出来,而后绕过被纠缠住的招贤想要冲进保护圈!
楚琰被这人的凶狠镇住,不由自主往后退,却被绊了一脚,险些栽倒在地。
坏了!他身后还有一个晕了的小兄弟呢!
楚琰猛地停住脚步,定了定神后将长弓横于胸前,死死盯着眼前之人!
那人吐出一口血,手举长刀向楚琰砍去,楚琰立刻拿长弓去挡,咔嚓一声,长弓断成两截,大刀深深陷进泥土中。
这一翻动静下来,段晖立刻意识到了楚琰有危险,回头便见楚琰正执拗地挡在地上那人之前,对面一个士兵已经对他举起了手中长刀!
段晖见状心头猛跳,不顾自己面前的敌人回身将楚琰拉至一旁,手中长剑径直刺向那人的喉咙!那人块头大躲闪不及,一瞬间便被抹了脖子。
而此刻,保护圈因为段晖的突然离开缺了一个口子,正前一个人已经举起了手中的大刀,对着段晖的后背狠狠砍了下去!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楚琰被拉开后,眼睁睁见着段晖闷哼一声,鲜血溅在了自己的软甲上。
段晖动作毫不停滞,反手杀了背后偷袭那人,将剑重重插进地里,单膝跪地咳出一口血。
楚琰听到这声音后慌忙扶住段晖身子,心中已经大乱。
“哥!哥!段晖!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楚琰急切地看向段晖的后背,那里被那士兵的大刀砍出了很长一道口子,将段晖的整个后背都已经染红!
段晖突然受伤,楚琰几人担忧之下乱了手脚,更少了一个主力,很快便被打得捉紧掣肘。
楚琰想将自己身上的软甲脱下来给段晖,可段晖死死揪着不放,愣是不让楚琰解,也不让楚琰去管他的伤,只让楚琰照看好自己。
段晖勉强站起来的地方积了一滩血泊,楚琰看到时脑中嗡一声,见段晖还要加入战斗瞬间心疼得无以复加。
他掺住段晖的胳膊,颤声道:“哥,投降吧。我们等不到援兵了。”
聂臻和招贤此刻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不见血的地方,看起来已经是强弩之末。段晖抬手揉了下楚琰的脑袋,道:“榛儿还在等着我,万一……你一定要服个软,段奕既然那么说了,就不会很为难你。”
“焕曦,保重……”
楚琰眼见段晖重新拿起长剑厮杀,拼命为自己筑起最后一道防线,眼泪瞬间决堤。他察觉到后抬手抹去,眼中是此前二十几年从未有过的决绝和悲怆。
楚琰拿起偷袭段晖那人的长刀,大吼一声冲到段晖身边,砍伤了一个鬼鬼祟祟想偷袭的小兵!
人血溅到楚琰脸上的那一刻,他心中对于战争的恐慌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杀人的快感和兴奋,恍然间似乎明白了段晖为什么这么弑杀——那是人内心深处蛰伏的怪物,是释放了野蛮天性的暴虐本性!
段晖后背一直出血,楚琰两下为他解了围困之后,从自己软甲之下的衬衣上撕下了一大块布料,嘱托招贤聂臻守卫好这个方向,而后快速将段晖的后背裹了起来。
段晖失血过多眼前有些模糊,更是被楚琰勒得透不过气,缓了几口气才开口:“焕曦,你……”
楚琰一把捂住了段晖龟裂的嘴,手上的鲜血全糊在了段晖脸上。
“段晖你听着,若你有事,我绝不会一人独活!”接着在段晖惊异的目光中吻了下段晖的唇,提起长剑怒吼一声进了聂臻和招贤的队列。
段晖心中流淌过一股暖流,然而这股暖流却不能让他安心,只觉心中苦涩。
罢了,随他吧。
四人朝向四个方向,为了那点希望渺茫的援兵,机械地重复杀人的动作……
很久之后,也可能根本没有多久,楚琰几乎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沉重的手脚了,远方突然传来一道箭矢破空声,带着灼灼火焰呼啸而来,一头扎进了段奕的队伍中!
楚琰不敢分神,也没力气去分神了,机械地挡住面前一个看起来只是少年模样的攻击。那少年眼中满是惊恐,被挡住后竟是不敢再一次攻击,看着浑身是血的楚琰不知所措。
楚琰没有丝毫迟疑,当头对少年砍下,但在砍到少年肩膀的那一刻,他已经麻木的脑中突然清醒了一瞬,下一刻手中长刀斜斜擦过了那少年的肩膀,削去了半块铁甲。
“滚!”
楚琰对着少年怒吼一声,转向了另一个人。
他不敢放下自己手中的刀,哪怕停下来歇一会儿都不敢,他怕自己一旦放下了手中的武器,便再也不敢将它捡起来!
哥初到后宫时也是一样吧,须得时时刻刻保持神经紧绷,将一身的刺全部狰狞对向每一个试图接近他的人,一旦有机会便先下手为强,杀了那些要来加害于他的人。
哥一定也是不敢将手中唯一的刻刀放下的,否则怎么会在高烧时仍然警惕异常?只敢在烧糊涂的时候喊一声糖包……
可是为什么手脚这么沉重呢?远方发生了什么?为何喊声震天?
段晖呢?段晖在哪……
哥,我害怕……
楚琰眼前突然一阵眩晕,感到头异常沉重,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哥……”楚琰迷茫地看着澄澈湛蓝的天空——杀人和战争对我来说,果真还是太勉强了……对不起。
“焕曦!”“先生!”“大人!”
三道惊吼从不同方向传来,楚琰跪伏在地的身子被什么人温柔搀起,耳边是一遍又一遍不复镇定冷漠的声调,听起来很是可怜无助。
“焕曦!醒醒!”
楚琰努力睁眼想看看是谁,却是陷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
三天之后。
宇文虔胸前吊着条胳膊,在避暑山庄的一处正寝转来转去,面上是肉眼可见的焦躁。
段晖浑身被布缎缠得像是裹起来的干尸,正不耐烦地扯开胳膊上的白布。
宇文虔面向段晖时惊呼一声,赶紧按住了段晖乱动的手。
“你疯了?赵青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一定看住你,这布不过五天不能拆!”
段晖甩开宇文虔那条完好的胳膊,把人甩了一个趔趄。“滚开!不然孤将你另一条胳膊也打折!”
宇文虔猛地想起那天段晖被救出后看向自己的眼神,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话本子说的那种像是来自地狱的恶鬼眼神,顿时打了个寒颤,不敢再劝了。
不过这事到底是宇文虔有错在先心虚,被骂了也活该!
段奕发动突袭的那天,宇文虔留在了猎场之外,带领两千精兵随时看守着段榛,生怕段奕对榛儿下手。
段晖楚琰他们进去猎场约莫一刻后,丞相大帐突然躁动起来。宇文虔彼时正在巡视,听见动乱后没怎么在意,继续巡视自己的。
然而后来守卫来报,说是李衡不见了,丞相大帐的地上有血迹,怀疑有人谋害了丞相。
宇文虔听后愣在原地,旋即拔腿往丞相大帐中飞奔,跟着宇文虔一起巡视的精兵不知发生了什么,也一股脑儿跟了上去。
宇文虔跑了几十步后猛然回神刹住脚步,回身点了御林军的统领,嘱托道:“本将若不在,你便是皇家护卫的最高首领,一定记住,千万保护好皇上!”
那人明白了宇文虔的意思,随即喝住身后之人,轻声对宇文虔道:“将军尽早。”接着便领着一众人继续巡逻了。
宇文虔不敢有丝毫耽搁,一路飞奔至丞相大帐,将碍事儿的清党全部赶了出去,细细查看账内情况。
门口的护卫被随便放置在地上,已经没了气息。屋内一片凌乱,显然经过了什么剧烈的争斗。床脚有一滩血,已经凝固了很久。不过稍稍让他安心的是,这摊血不是很多,边缘还有拖蹭的痕迹。李衡很可能是在争斗中被打伤,然后被拖出了大帐!
宇文虔召来在此处巡视的小队,询问有谁来过大帐。其中一个小兵说是看见过段奕的护卫来过,但不久便一个人出去了。
这人肯定是来招安的,段奕拉拢不到人便起了杀心。
宇文虔在大帐中转了几圈,正想着要个什么由头去康王亲帐看一眼,又一个兵突然道:“将军,今儿属下早起拉肚子,曾经见到康王殿下的护卫去过后山,不知道有没有关系?”
宇文虔猛然停住脚步,风一般往后山跑去。
显而易见,没有楚琰段晖在身边,重情重义的宇文虔再一次被骗入了陷阱中,后山等待他的,是昏迷的李衡和段奕的五百精兵……
宇文虔离开后,枫叶山上立刻动起手来,段奕不知何时已经不在亲帐了,反而身穿铠甲出现在了山口处,一声令下活捉了山上正赏景秋猎的官员,胆敢反抗的就地诛杀!
这些个官员本来就没带多少护卫,只能举手投降,个别硬骨头的全部被斩首。
御林军首领保护皇上的同时还要兼顾这些个官员,根本统筹不过来,再加上将军不在,将士人心惶惶,很快便被攻破防线。那首领不得已,放弃了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大臣们,带着皇上下了山。
行至半路时候才发现山脚一片火海,有两队人马正浴血奋战。他们唯恐伤了皇上,转而将皇上身上的龙袍脱下,选了几百个精锐中的精锐,护着段榛进了深山藏匿。
“愣什么呢?滚过来帮我解开!”段晖和赵青亲自系上的死扣对峙了半天,终于发现这死扣是自己不可战胜的,于是更加怒火冲天,殃及了宇文虔这条战战兢兢的池鱼。
宇文虔看了半天无从下手,段晖骂道:“拿本王的剑来!赵青这个混账!”
宇文虔心道不妙,劝阻道:“慕、慕宸啊,虽然他很混蛋,但他是太后面前的红人,我们不好——”
“闭嘴!”段晖被气得脸红脖子粗,“孤要砍断这该死的布!”
宇文虔:“……”他赶紧拿了把匕首将段晖的双臂解放出来,趁段晖扯布条时灰溜溜跑了。
段晖连带着脖子上缠着的布都给扯了,将那些沾血的布带全部扔到了火炉里。
屋内的温度因为这又暖和了几分,段晖去握楚琰被中的手,仍旧冰凉。他没再放开,另一只手给楚琰掖了掖被角,面上的心疼如有实质,静静看着楚琰很不安稳的睡颜。
“唔……哥……哥哥……不要!”
楚琰被救起后一直陷入梦魇中,经常会在梦中抽噎,无数次喊着“哥”,段晖一步不曾离开,答应了无数次。
“哥不走,哥就在你身边呢。”段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近百处,一动便牵扯全身,他丝毫不在意身上正往外渗血的伤口,掀开被子钻了进去,紧紧搂着怀中体温过低的楚琰。
楚琰身子正发抖,察觉到身旁的热源后搂住了段晖的腰,迷迷糊糊睡踏实了……
又两天,段晖已经在赵青要杀人的目光中将全身的防护都拆了,楚琰依旧没有醒。
段晖吻了吻楚琰的额头,皱眉道:“退烧了。怎么还不醒?你不会是故意的吧?”
赵青在一旁只当什么都没看见,盯着自己的脚尖愤然道:“下官虽然在你这里经常被气得死去活来,但下官是一个大夫!治病救人是下官的——”
“行了,别拿这一套糊弄孤!”段晖将楚琰扶起靠在软枕上,拿过一旁的补药试了试药温,还有些烫。“你就说他什么时候能醒?”
赵青:“……”这他娘的我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