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段晖和楚琰的马车已经行了好远,小伍不得已重新捡起了旧业,拖着一条假腿飞奔去追赶马车,好在马车速度不快,小伍很快便追上了。
宸王出行身边都会跟着影卫,小伍先给隐藏在暗处的影卫打了招呼,然后悄无声息跃上了马车。车夫察觉到响动反手抽出一把刀便往身后刺去,小伍熟练地侧身避开那一刀,道:“哑叔,是我。”
车夫闻言一愣,然后收回了匕首,继续赶车了。小伍跃上马车的那一瞬间段晖便已经猜到了是谁,道:“你来做什么?”
楚琰掀开车帘往外看去,便见小伍一腿弯曲一腿僵硬,正半跪在车上,面对着马车门,和楚琰看了个对眼。
“大人、主上!”小伍好久没有见段晖了,刚刚在后厨也没能见段晖一面,此刻竟有些心绪翻腾的感觉——果然过起了安逸的日子人就变得脆弱起来了啊。
段晖对他点点头,道:“怎么了?”
小伍忙道:“大人之前嘱咐属下给他找了本膳食记,特地给楚大人送过来。刚才一直没机会同你们说话,没想到诗会结束后你们走太快了,属下就追过来了。”
楚琰轻拍了下小伍的木腿,道:“可以啊,这样还能飞檐走壁,不愧是小伍!”说着给小伍竖了个大拇指。
小伍对楚琰嘿嘿一笑,想到什么后脸色古怪地变了变,像是有些难为情。“主上,能不能让属下单独和大人说句话?”
“啊?你不是给我带食记么?”楚琰挠了挠头——他不记得让小伍带过什么书啊……
段晖看了眼一脸蒙的楚琰,道:“好,你去吧。”反正小书生肯定会忍不住告诉自己的。
楚琰有些莫名跟着小伍下了马车,一直到小伍确定段晖是真的听不到了两人才停下来。
“发生什么事了么?”
四周一片漆黑,小伍心道还好夜幕已深,否则主上看到自己脸红成这个样子肯定不会让楚大人跟自己走的,这也太容易让人误会了吧!他没回答楚琰的话,而是将自己怀中的一本书匆忙塞进了楚琰的前襟。
“哎哎哎?什么食记?我看看啊……”楚琰伸手去掏,却被小伍按住了手腕。
“大、大人,这不是食记啊!你忘了么?这是你让我给你找的、找的……唉!”小伍结结巴巴实在是说不下去了,跺了下脚后噌一下跃上一棵树跑了。
楚琰的手还按在自己胸前,愣了会儿后,突然就想起……这是……什么了!
他放于胸口的手蓦地像是被烫到一般甩了出去,又想起段晖肯定在看,赶紧深呼吸几口顺了下自己的呼吸,在冷风中吹了一会儿,做贼般将那本书藏得严严实实,而后才上了马车。
段晖见楚琰上车后下意识捂着他怀里那本书,疑惑道:“小伍给了你什么?”
楚琰猛地坐直了身子,惊道:“还能是什么?都说了是食记食记!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本以为楚琰会巴巴告诉自己的段晖:“……”
回皇宫的路上楚琰明显坐立不安,甚至有些焦虑。等到了含冰殿更是匆匆忙忙进了书房将门锁上,显然有什么事情在瞒着他。
段晖一路上想了很多,大部分是小书生居然会有秘密是不想自己知道的,然而分析了半天也想不出到底是什么。另外一小部分,段晖则在想江婉儿的话。
他将阿琰看做什么呢?
他控制欲极强,别人多看阿琰一眼都会嫉妒吃醋,恨不得将阿琰随时随地拴在自己身边,恨不得将阿琰藏起来谁也看不到!这种独占欲在段晖身上尤为明显,楚琰更是最大限度包容着他,为了段晖甘愿停留在他身边。
可是自己为什么还是心有不安呢?
段晖在马车上一直注视着楚琰慌乱的表情,恍惚间想起一件很久之前的事,一件楚琰不曾知道的事。
当年楚琰高中榜首的时候,段晖见过他,只是因为相隔很远没有说上话而已。
兴隆十二年,段晖特地被先皇允许在殿试的时候旁听,彼时段晖满身的戾气是最重的时候,也不屑于去看文人殿试,但如果他想要往上爬,这些他就必须要懂。
楚琰当时几乎在最后,段晖已经被前面的酸臭书生磨得没了耐性,站在昭帝身后黑着脸听帘布之后的人做那些华而不实的文章,没有一个能说到点子上的,反而是将皇上夸了一溜够。
楚琰进去时段晖本是想找个借口离开练武的,谁知昭帝拉住了他,意味深长道:“这位是李相的师弟,想来应该和李相才学差不多,日后定是个可用之才。”
段晖当时立即就明白了昭帝的意思——昭帝要在朝中制衡,这是要对权臣谭家出手了!昭帝见段晖的表情便明白他已经听懂了,于是接着给楚琰出了个老生常谈的题目。
可谁知楚琰并没有说那些老生长谈的话,而是别出心裁作了一篇山水赋,将治国之道融入了一山一水中,通篇押韵,寓理于事,美不胜收。
昭帝对这篇文章很是满意,有意圈他为状元,等楚琰离开后问道:“慕宸,你觉得这文章怎么样?”
段晖隔着帘子看不到楚琰,刚刚只能听到楚琰稍显稚嫩的声音,随口答道:“辞采过繁,华而不实。”事实上楚琰的声音很有少年气,段晖根本没注意他在说什么。
昭帝听后捋着胡须笑了,道:“你可知道他今年多大?”
“儿臣不知。”
昭帝叹道:“一代人才辈出,河图先生的弟子个个了不得啊!别人考一辈子也不一定能中举,这楚焕曦,连中三元,可还未到弱冠之年啊……小小年纪,比之李君同更甚。”
发榜之后的庆功宴,段晖一次不曾去过,然而那年却心血来潮,想见见未及弱冠便连中三元的人会是个什么样子,会不会在灯红酒绿中迷了眼——若是自己没有进宫,应该也会是个读书人的样子吧?
当年招贤酒肆的老板娘已经是招贤了,段晖没让下人跟着,自己一路走到了长安街。然而还没等他走到酒馆,远远便见康王的车架撞到了了人。他没心情去管,却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少年音,还带着略微的沙哑。
是楚琰。
段晖回身,便见刚刚高中的状元郎被马踢翻在地,正和马车对峙着。段晖只能看到楚琰的左侧。
他冷眼看着楚琰傲气却澄澈的眼神,不屑道:“不自量力。”
果不其然,段奕直接将楚琰给带走了。段晖在原地顿了下才抬脚跟上,约莫他们会去城郊杀人抛尸,便提前通知了宇文虔的父亲让他去救个人——自己不能暴露实力,也不到和段奕交恶的时候。
宇文拓当时还调侃他:“哟,是谁有这么大面子能让我们大皇子相救啊?”
段晖还清晰地记得当时说的话:“未及弱冠,死了可惜。”
宇文拓听后耸耸肩,赶去救人了。
段晖那年确实需要拉拢官员,可楚琰连朝廷封赏都没要,直接去了丞相府当客卿,根本不是段晖能拉拢的。
一眼望见了楚琰神采飞扬、自信傲气的侧脸,此后竟再也没能忘记,以至于在凤鸣山的时候,他迅速认出了眼前之人,顺带看到了这人的殷红小痣……
如果当年段晖能自己去救,现在两人之间又该会是什么关系呢?才貌俱全、骄矜从容的楚焕曦还会选择跟了疯魔的自己么?
可是这不公平!
自己是为了他才这样的!
他楚琰,只能是季慕宸的!就算是嚼碎了烧光了只剩一把骨头一抔骨灰,那也应该随时随地藏在自己身上!
段晖一个不注意弄疼了楚玉的胳膊,楚玉白嫩的小臂上顷刻出了一道红印子,疼得眼泪汪汪,强忍着没有掉下来。
段晖心惊回神,便见楚玉小心地看着自己。他在木桶中水面的倒映下看到了自己红了大半的眼睛,随手拿出香囊闻了闻,许久之后才哑着嗓子道:“今天去找你小叔叔睡好不好?”
楚玉将眼泪憋了回去,湿漉漉的胳膊抱了下段晖,脆生生道:“好。父亲别难过,给我穿衣服,我去找小叔叔,你和爹爹亲亲就不难过了。”
段晖抬手蹭了下楚玉的鼻子,三两下给他洗好捞出了木桶。
楚琰鬼鬼祟祟回书房的时候还担心段晖会跟上来,特地在内侧锁上了书房的门。见段晖去了楚玉的寝室后才满面通红将书拿了出来。
他不敢将蜡烛点得太亮,接着朦朦胧胧的光线看到了最外边拥抱在一起的两个男子。
楚琰心脏砰砰直跳,比小时候偷溜出青崖书院去看斗蛐蛐跳得都厉害,在心里默默给自己加了把劲儿,翻开了第一页……
一个时辰过后,楚琰掩面出了书房直奔寝殿,匆匆忙忙让下人备好沐浴用的木桶,将所有人都赶出了寝殿。
段晖将楚玉送走后,回来便见楚琰胳膊撑在案几上托腮,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面上又有一抹可疑的氵朝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