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衡这顿饭到底是没能好好吃，段晖二人走后他把死皮懒脸的宇文虔也赶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正想着楚琰的事有一口没一口喝酒时，清平党的暗卫突然来报，皇上急召丞相入宫。
他急匆匆赶到皇宫时，圣上已经将所有人都赶出了他的寝宫，兀自一个人重重咳着。寝宫外，太监宫女跪了一地，没有一个人敢离开。
李衡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参见吾皇。”
段昱此刻正坐在宽大的龙床上，看起来精神倒是比之前好多了。
他笑道：“君同……朕身体不便，便不亲自去扶你了，平身吧。”
李衡恭敬起身。
“说起来，自从朕钦点你为丞相到如今，也已经有六七年了吧……”
李衡端过一旁的汤药想要递给段昱，却被他拂开了。
“朕不喝了，太苦……”
李衡无奈还要再劝，被段昱挥手打断。
“朕今天找你来，不是让你来侍奉朕的。”
李衡只好把药碗放回原地，恭敬立在一旁。
“朕还记得当时爱卿立于重重叠叠的雨幕中向朕稽首，说你生平所愿，这盛世安康，百姓安乐。咳、咳……当时朕忘记问你了，为何志向这般笃定呢？”
李衡拱手，恭敬道：“臣年少经历了秀康五年的饥荒，父母双亡，连唯一的小弟都被饿死，幸而师父河图先生捡到了臣，给臣一条活路。教书习字间隙，臣唯一想的，便是只有站得更高，才能上为君主担忧，下为百姓请命。七年来，臣战战兢兢，唯恐负了您的一番期待之情。”
“你呀……就是性子太谦恭，怪不得在朝堂上一直被慕宸打压。”
段昱自枕头下拿出一道圣旨，哆嗦着递给李衡。
“这是……”
“如今清平党已经成长起来，朕，放心了。”
李衡心中紧缩，打开后果然是——遗诏！
他连忙将遗诏卷起来扑通跪下：“皇上您——”
段昱却是笑着摆摆手，道：“这个拿好，万一以后能用到，便拿出来。”
“臣——”
“行了，去请宸王来。还有那个楚大人，朕看他，面善得很。”
李衡心情沉重收好遗诏，吩咐人去偷偷请宸王和楚琰。他望向床榻之上瘦骨嶙峋的皇上。不得不承认的是，皇上他……已是强弩之末了……
待段晖沉着脸进到寝宫时，段昱已经睡着了。
李衡将气喘的两人带到一侧候着，见楚琰神色有些慌乱，宽慰他道：“没事的小琰，圣山只说你面善，可能是想问一下蜀郡的事。”
楚琰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还是一阵心烦意乱。不知为何，自从刚刚和段晖回王府时他便焦虑得很，接着便接到段晖的通知说要进宫，一路上这种不安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更加强烈。
他额头上甚至沁出了薄薄一层汗水。
段晖立于他身侧，见状将他随身戴着的香囊挂到了楚琰腰间。
“嗯？”
“戴着，出宫还我。”
楚琰懵懵懂懂点头：“哦……好。”
这香囊好像是换了布包，但味道还是和以前一样清苦，却又莫名让人安心。
宽大的床幔后又传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段晖立刻上前将床幔拽开，只见皇上痛苦地捂着嘴，苍老的指间慢慢渗漏出血迹，一滴滴落到金丝龙凤被上。
“皇上！”
李衡惊叫出声，楚琰怔愣着看着床上刺目的血迹，不知所措。
段晖上前强势地将老皇帝的手拿开，端起床边的药喂了下去。
“咳、咳……”
段晖迟疑一瞬，轻轻拍着段昱的后背。
段昱咳过那一阵，接过段晖手中的丝帕擦了擦嘴，却是笑道：“慕宸，你可是好久……都没有和朕这般亲近了。”
“……儿臣性情寡淡，向来如此习惯了。”
“是啊，你从小咳、从小便是这样，自从朕把你从京城捡回来，竟也这么长时间了……”
段晖没说话。
“你可知，咳，朕当初，为什么要把你捡回皇宫？”
段晖道：“转移谭家的视线，成为后宫争斗、拉拢以及暗杀的对象，为其他皇子提供庇佑。”
楚琰闻言脸色苍白了一分。
“呵呵咳、咳咳……”段昱想笑，可一出口便是咳个不停，“你这孩子，倒是看得通透。”
“这么些年，你非但没有成为后宫争斗的牺牲品，反而在成长起来后咳，一举搞垮了谭家——权臣谭志泉被你亲自诛杀，谭家上下百余口人，包括外姓亲属一个不留……”
楚琰是知道段晖暴虐残忍的，他也知道当初大皇子和两朝元老谭志泉争斗，最终拥有百年底蕴的谭氏大族全部被绞杀，大楚甚至一度无人敢姓谭这个姓氏。
楚琰踉跄了一步，被李衡自身后扶住。
但他还从来没有见过段晖的这一面。
“慕宸，这些年……辛苦你了。”皇上灰败的脸色突然有了些血色，浑浊的眼神也清明起来，甚至连久治不愈的咳嗽也好像一下好了。
段昱抬手把段晖耳侧一缕乱发别到了耳后，常年坚毅的目光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慈祥，就那么看着段晖，道：“当年孝贤皇后刚刚离朕而去，朕伤心欲绝下微服出巡，一眼便看到了躲在胡同角落里的你。或许真的是有缘，你居然也是叫慕宸。”
段昱拉了段晖的手来，轻声道：“朕不是故意把你丢到深宫不管的，皇后新薨，朕……思念得紧，一时便把你忘了。”
段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默看着苍老颓败的皇帝——那都是十几年前的旧事，早就过去了。
“知道朕这些年为什么一直叫你的表字么？”
段晖：“不知。”于他来说，无所谓，只是一个代称而已。
段昱却道：“因为朕的大皇儿，便是叫宸咳咳……”
李衡急道：“皇上，您休息休息吧。”
段昱执拗得摇了摇头：“朕今天咳、今天，一定要把话都说完！”
老皇帝已显回光返照，这下是真的时日无多了。
“慕宸，朕会把那个位置传给榛儿，你会不会怪朕……”
段晖闻言呼吸急促了几分，眼中的狠戾一闪而过，紧握着拳没有出声。
“替朕照顾好、好榛儿，他、他还小，才十一岁，多小的小孩子，从小不亲近和他血脉相连的奕儿，却喜欢缠着你……”
段昱说着，突然猛地咳嗽一声，吐出了一大口污血。
李衡忙大喊：“太医！太医在哪？”接着便冲了出去。
老皇帝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像是才发现一旁惨白着一张脸的楚琰一样，对他招了招手。
楚琰昏昏沉沉走过去，老皇帝努力挤出一个笑却没有成功，断断续续道：“说起来，朕的，宸儿，也是和你一般年岁呕——”
暗沉的血液止都止不住，顷刻染湿了明黄色的寝衣。老皇帝无限流连的看着楚琰，心中的话却是再也没有力气说了。
这楚琰的眉眼，有点像孝贤皇后……
他还想触摸一下楚琰的脸颊，手勉强伸到半空，楚琰下意识低头凑过去。
可惜还是晚了，那只苍老的、瘦削的、青筋遍布的手，就这么在楚琰眼前顿住，然后无力地垂下去……
等李衡拽着杨青上气不接下气跑到寝宫时，只见后宫总管李公公失魂落魄走出来，嗓音不再尖细，而是喑哑难辨，撕心裂肺喊道：
“皇上……驾崩了……”
皇宫哀嚎延绵三日不绝。
举国哀恸。
大楚兴隆十二年年关之际，各地的白绫卖断了货，家家悬挂白布，沉重哀悼圣上。
段昱在位之际，北方突厥俯首称臣，退避千里。大楚民生发展迅速，百姓安居乐业，商贾跨境通商。
帝十五登基，夙夜勤勉，弱冠之年迎娶小门小户商贾之女珍珍为皇后，伉俪情深。孝贤皇后产有一子，早夭而亡。一生仅有三子，子嗣凋零。帝崩，传位于三皇子段榛，年仅十一，托孤于义子段晖。
谥号，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