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丽华百无聊赖地坐在轿车后座,下意识地摸出了一根纤长的女士香烟,点火前转眼风情万种地看了身边的亨利上校一眼。
“海上花小姐还是忍一忍吧,这是斯特林领事平时常坐的一辆备车,他不太喜欢除了雪茄以外的烟味。”亨利上校笑容灿烂,却完全不为所动。
“亨利先生真是一个无趣的人呀。”苏丽华有些悻悻地将烟收起,半是抱怨半是撒娇地道,“开点窗总可以吧,都开了快半个小时了,车里全是你们这些臭男人的味道,再不透透气可要把我闷死了。”
“我们可比德国人好多了。” 亨利上校难得的打趣道,“不过窗帘就不要大开了,英租界也有很多喜欢八卦的人,海上花小姐今晚可是我们给贵客们的惊喜,在那之前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就开道小缝而已,英租界我来的也不多,你们总不会连普通的租界民生也需要对我保密吧?不是说英国人是最开放的民族吗?”苏丽华自顾自地摇下车窗,将窗帘掀开一条缝,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窗外。
亨利上校已经习惯了这个盛名上海的歌姬一会孩子气一会盛气凌人的古怪脾性,任由她折腾,不过双目依然没有任何放松,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今晚的晚宴宴请的都是在上海名动一方的各国政要,安保方面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这名临时被以“惊喜”的名义邀请而来的中国歌姬,可以算亨利上校眼中的不安定因素之一,他这支小队就是被负责安保的布里森上校直接命令来专门盯紧她的。
不过这个海上花一路上倒是没有什么异常举动,想来这个突然被邀请的女人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亨利上校揉了揉眉间,觉得布里森上校搞得自己也有些过度紧张了。
车子从一栋栋英式建筑驶过,每段路都有十几名荷枪实弹的英国士兵在巡逻值守。看起来英国人确实对这次政要云集的晚宴引起了最大的重视,特别最近日本人在上海掀起的针对虹口公园爆炸案的大扫荡行动,让英国人对可能招来的针对日本人的报复行动进行了重点防范。
直到看见那块三排排满白金龙,金闪闪的贩烟板,苏丽华心里一直紧绷的弦才算是松了下来,虽然她在车上根本看不清那个戴着破毡帽的烟贩到底是不是陈凤鸣。
沈爷通过铁尺布置下来的刺杀计划,一环紧扣着一环,看到这块突兀显眼的贩烟板,苏丽华就清楚前面的布置已经全部按着计划完成。
剩下的,就是她需要登场的华丽舞台。
车子进入英租界以后并没有行驶很久,就停在了一座英式铁门前。在上海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斯特林领事的府邸前方竟然还开辟了一片不小的草坪。
亨利上校先下了车,绕到苏丽华这边,替她打开了车门,伸出那只戴着白手套的左手:“海上花小姐,欢迎来到斯特林领事在上海的住所,希望你能在这里度过愉快的一晚。”
“希望如此。”苏丽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扶着亨利上校的左手走出了车子。
雕花精美的铁栏门内,一条可供两辆轿车并肩而行的路从门口穿过草坪,直达斯特林领事的府邸正门。这是一座典型文艺复兴风格的三层洋楼,楼宇的台基较高,底层竖向中段有五扇圆拱形窗,上面装饰着彩色琉璃窗。整幢洋楼的外立面都用清水砖铺砌而成,楼顶则入乡随俗地用了中国的蝴蝶瓦,反而显出一种异样的风采。
三层的主楼大概每层有十几个房间,边上另一栋二层的偏楼大概只有主楼的一半大,但里面却住着整个伯爵府邸数量庞大的仆人们。
亨利上校牵着苏丽华纤细的手,却没有沿着路面走向主楼,反而带着她转向一边的小路,往仆人们常住的偏楼走去。
“难道斯特林领事不打算在主楼举办宴会吗?”苏丽华偏着头问。
“还请海上花小姐见谅了,这次宴会来的客人都是各国在上海的政要,我们这些负责安保的可不敢托大,我们可不想日本人在虹口公园吃的亏在这里重演。”亨利上校看起来似乎是半开玩笑地说。
苏丽华看着亨利上校的眼神,心里一紧,脸色却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掩着嘴娇笑道:“难道亨利先生觉得我这样一个弱女子也会有什么危险吗?要知道我可是被你们‘邀请’过来的呀。”
亨利上校被面前这位上海交际花风情万种地一笑弄得有些恍神,不过还是很快恢复了过来,脸上笑容不减:“多小心一些总是好的,你们中国不是有句老话吗,‘小心驶得万年船’。”
“那么,您是打算如何让我在偏楼给诸位大人表演呢?”苏丽华毫不在意地耸肩。
“其实没有那么复杂,我们在主楼给海上花小姐准备了您需要的一切,请您在偏楼换好装,然后我会领焕然一新的您前往主楼。”亨利上校解释道。
“这么说……”苏丽华捏着亨利上校的手暗暗加劲,眼里仿佛要流出水来,“亨利先生需要盯着我一丝不挂地换完装喽?”
饶是亨利上校这样训练有素的军人也觉得消受不了面前的美人,连忙摆手道:“失礼失礼,这些女仆会负责帮忙海上花小姐换装的,我就在门口等您就好了。”
说话间,一名穿着淡蓝色管家服的女管家领着几名穿着朴素棉服的女仆走到了苏丽华身边,恭敬地示意对方和自己一起走。
“其实我很期待亨利先生过来失礼一下呢。”苏丽华善意地对为首的女管家点了点头,转过头低声地丢给亨利上校一句话后才掩着嘴走进偏楼。
“呼,真是个妖精。”看着苏丽华婀娜着远去,年轻的亨利上校长出了一口气。
等到苏丽华半个小时后被女仆牵着手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上了一身火红色的英式露肩礼服,手上戴着一双黑色的真丝手套。
“亨利先生,我还以为您已经先走了呢。”苏丽华眨眼,“你们的人把我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收走了,现在我全身上下可真是一个铜子都没有,您要是把我丢在这里,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去。”
“海上花小姐说笑了,您的私人物品在宴会后我们都会返还的。”亨利少校微笑道,“今天我会全程陪同在您身边,希望您到时候不要嫌我烦才好。”
“亨利先生真是太绅士了,我想我们现在应该可以去主楼了吧?”苏丽华伸出手。
“乐意为您领路。”亨利少校低头亲吻了一下她的手背。
亨利少校牵着苏丽华走过华丽的拱门,走上长长的雕花旋梯,将她领到了二楼西侧的一间房门口。
“这是我们专门给海上花小姐准备的化妆间。”亨利少校打开门,里面是一个三面环绕的化妆镜,上面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瓶瓶罐罐。
“虽然可能不如我原来的好用,不过我就入乡随俗一下吧。”苏丽华抿了抿嘴,走进化妆室,转身对亨利少校妩媚一笑,“接下来就是能让我瞬间美丽的私人魔术时间了,亨利先生不会也需要监督吧?这可是商业机密哟,我可是要额外收费的。”
亨利少校摸了摸鼻子:“布里森上校可没有给我拨这笔外快,我还是在门外等你吧。”
“那么,就辛苦亨利先生了。”苏丽华笑着关上门。
苏丽华脸上的妩媚笑容在门关上的一瞬间立刻消失不见,转而开始细细打量身处的这个房间。
虽然是匆匆整理出来的,不过依旧一丝不苟地贴上了新的墙纸,化妆台上的化妆品大部分都是时下上海歌舞厅流行的牌子,不过每一类都笼统地拿了不少,看来是特地派人去调查了一圈拿来的,反而英国人爱用的牌子不多。
苏丽华仔细地检查了三面化妆台背后和地下的缝隙,确认了一下没有窃听器之类的事物,总算是微微松了一口气,放松地坐在绵软的靠背沙发椅上。
她捏起化妆台上一支大红色口红,仔仔细细描画了一遍。看着镜子里艳丽的面庞,苏丽华满意地笑了笑,拢了拢头发,起身打开了化妆间的门。
刚打开门,两个面色冷漠的英国士兵就伸手拦住了苏丽华。
“嗯?那个看起来比你们绅士好几倍的亨利先生呢?”苏丽华又换上一张轻佻的面容。
“亨利少校暂时有事离开了,有什么事情就吩咐我们吧。”左手边一个英国士兵用生硬的中文说道。
“噢?什么事都行?”苏丽华促狭笑道。
“只要是不威胁到今晚宴会安全的事务,其他的一切我们都可以帮您解决。”那名英国士兵略带高傲地说。
“那就拜托你帮我去一下盥洗室吧。”苏丽华掩着嘴巴笑了一声,“我感觉还蛮着急的。”
对面的英国士兵愣了一下,脸色一黑,明白自己被面前这个鲜花一样的中国女人耍了一道。不过这个人是亨利上校离开前叮嘱过一定要好好关照的贵客,他也没敢发作,只能低声道:“我给您带路。”苏丽华也是见好就收,点头道:“有劳了。”
那名英国士兵当先走去,另一人则紧跟着苏丽华身后几步,一起穿过长长的回廊,将她带到铺满了大理石的盥洗室门口。
那名带路的英国士兵停在门口,点头示意苏丽华进去以后,就和另一名士兵一起并排站在了门口。
“还真是一点都不放松啊。”苏丽华离去时的余光看着站得笔挺的两名英国士兵,心底暗叹。
等走进盥洗室里,苏丽华轻推了一下几个隔间,确定盥洗室里只有她一个人以后,走第二个隔间,拉开上面的黄铜雕花把手,闪身走了进去,仔细地关上了门。
装帧奢华的洗手间隔间里,装帧倒是比较简单,只有一个洁白如新的陶瓷马桶和一只英式高脚凳,上面放着一盒手纸。
苏丽华脱下高跟鞋,摘下手套卷起衣袖,站在马桶上,将手臂伸进上面的陶瓷水箱里。一阵小心仔细地摸索以后,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那是一根透明的钓鱼线吊着的一个湿漉漉的橡胶手套,苏丽华将钓鱼线搁在水箱边缘用力磨了几个来回后扯断,然后抽出几张手纸,将橡胶手套和自己的双手擦了个干干净净。
这时候盥洗室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苏丽华身子一颤,赶紧将那个橡胶手套收到身后,全神贯注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进来的人很快走进了第一个隔间,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就没有了更多的动静。
苏丽华静候了一分钟,听到隔壁没有更多的动作,知道自己只能冒险行动,不然再拖下去,门外的两个英国士兵也会起疑心。
她用指甲一点点抠开钓鱼线,解开后的橡胶手套里面躺着一个油纸包,看起来并没有被打湿。苏丽华将裙子微微撩起,将油纸包扣在吊带袜顶端,将橡胶手套和钓鱼线又丢回了水箱里,捋了捋头发,拉了一下水箱,在哗哗的水声中自然地走出了隔间。
隔壁隔间的门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开了,一个留着金色长发的英国少女走了出来,看见苏丽华的时候也是一愣,随后想起来什么,展颜道:“你好,你就是久负盛名的海上花小姐吧?”
“不敢当,您是?”苏丽华虽然着急赶回化妆间,却不得不和这个热情得有些过分的英国少女说几句话。
“等晚上你就知道了。”金发少女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好奇地绕着苏丽华看了一圈,皱着眉嘀咕道,“身材也没我好,真不知道徐先生喜欢她什么。”
苏丽华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脑子却在飞转,铁尺给予的人物资料很细,这个少女看年纪和外貌似乎是英国领事斯特林领事的小女儿珊莎·斯特林,但是完全不知道她嘴里的那个徐先生到底是谁,从这个名字里只能推断应该是个中国人。
一切计划外未知的因素都有可能造成致命的错误,为了今晚计划的顺利,苏丽华决定冒一冒险。
“噢?这位徐先生说不定和我有过一面之缘吧。”苏丽华微微一笑,“不知可否带我一见?”
“那可不行,要是你真的把他抢走怎么办?”金发少女撇了撇嘴,“虽然我还是觉得我比较好看一些。”
说完这句话,她就嘟着嘴转身离开了。走到盥洗室门口的时候,苏丽华看到两位英国士兵恭敬地对着金发少女行了个礼,也从侧面验证了苏丽华对她身份的猜测。
看起来暂时只能把那个神秘的徐先生丢在一边了。苏丽华轻轻按了按夹在腿侧的油纸包,走出了盥洗室。
两位英国士兵尽职尽责地将苏丽华送回了化妆间,她反锁上门后,才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个油纸包,搁在化妆台上。
苏丽华深吸了一口气,从化妆盒里拾起两个精致的眉毛镊子,用它们小心翼翼地打开油纸包。重重包裹揭开后,里面是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肉色指甲片。
“千万要小心,只要接触过它,就不要再触碰任何食物。”铁尺当时的叮嘱还在耳边,苏丽华知道这片貌似普通的指甲片上涂抹了最致命的毒药。
苏丽华比对了一下指甲片的长度,将自己双手的指甲修剪到和它一致的长度,然后从英国人精心准备的十几瓶指甲油里挑了一瓶最鲜艳的红色,将九根手指和指甲片上都仔细上好了颜色。
静静地等待着指甲油风干的时间里,苏丽华将今晚的整个刺杀计划在心里又细细梳理了一遍,确定除了那个神秘的徐先生以外,其他的一切到现在为止都和计划中一模一样的完美。
苏丽华不由得佩服制订整个计划的沈爷来,这个一直藏在黑暗中的组织者精心筹划了这张完美无缺的击杀网。
指甲油风干得很快,苏丽华将假指甲粘在唯一没有涂抹的左手食指上,然后在接缝处补了一点甲油以后,张开纤细白皙的十指,满意地点了点头。
紧接着,她小心地将那双黑色的蕾丝手套戴好,终于将紧绷的身子靠在椅子后背上,长出了一口气。
屋子里的英式座钟指针轻轻划到了下午五点。
距离宴会开始还有一个半小时,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杀人的蛛网已经静静张开,就等待今井日上踏进这张网。
一切顺利,他一来就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