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布知道2024-10-08 14:519,444

在火辣的日头下站了约莫半小时,肖佩伟总算看见路口来了一队日本士兵,负责这片街区的英国警督在检查过证件后,如临大敌地放行通过。

倒是这群日本士兵看起来并不是很紧张,他们有条不紊地通过了英国人的布防街区。看着那辆拉着灰色布帘的黑色轿车被护卫着缓缓开过,肖佩伟垂在身侧的右手微微紧握,掌心的那道伤疤又开始有些发痒。

今晚的目标近在咫尺,肖佩伟能清晰地看见布帘里影影绰绰地人影。不过肖佩伟最后还是收回了目光,没有更多的行动。在任务之前,铁尺给予的最终方案里就已经明确说明了,最终的行动地点,不会在行进路上。因为自从祝捷大会的那次刺杀以后,日本人已经不允许朝鲜皇协军接近任何高级将佐,驻扎地也尽量远离日本正规军军营,所以现在锄奸团对于日本人内部的情况,基本就是两眼瞎。所以在很难摸清日本人的路线的情况下,也和上一次一样,将最终行动的目的地,放在了英国领事,斯特林领事的府邸里。

日本人的车队很快就经过了肖佩伟他们负责的街区,这次安保最重要的保护对象安全离开后,整个英国巡捕警队都放松了下来。说实话在拥有军队的英租界里,本来巡捕房就没有什么像样的重武器,带队的英国巡捕们也不觉得如果遇到那些日本步兵无法抵抗的刺杀行动,他们这些只有小手枪的巡捕能起到多大的作用,此刻看着这群高度戒备的日本人安然离开,心里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于是带队的英国巡捕们开始三三两两地走到街边的阴凉处聊起了天,间或还有几个人跑到陈凤鸣那里买了几包烟。上行下效之下,印度巡捕和华人巡捕们也都躲进了屋檐里,陆大公分配了几个人轮值,也放了其他人的假。

肖佩伟笑眯眯地走到陈凤鸣的面前,丢了一张大面值钞票过去:“给我来包白金龙。”

“没问题,没问题,您不再多来一包?我给您算点优惠。”陈凤鸣像一个普通烟贩一样赔着笑,手脚麻利地先从烟箱里摸出一把零钱,然后从搁板一角拿起那包不久前特意拿出来的白金龙,递了过去。

“别了,这一包可要了我半个月的薪水了。”肖佩伟苦笑着接过烟,嘴上回着话,眼里却递过一个一闪而过的查询神色,“最近白金龙听说假烟不少,你可别给我假货啊。”

“爷您这话说得,我卖给谁假烟也不敢卖给您呀,这不上赶着把自己往号子里送吗?”陈凤鸣忙不迭地挥手,摊开的双手里,右手的食指微微屈起。

这是锄奸团的固定暗号:货物已交付,一切顺利。

肖佩伟拆开软烟盒,里面两排雪白的过滤嘴中,有一根有三个蓝点的烟显得特别显眼,肖佩伟把那支烟很自然地别在耳后,转过头却看见了陆大公正站在身后。

“哟陆队,来根呗,这可是白金龙。”肖佩伟笑嘻嘻地将烟盒递过去。

“不用了,我要拿上一根,你肯定要吵着报销这包烟钱的。”陆大公微微摆手,“这可不是公务用品啊,别想着往这个月的账本上贴。”

“想不到小肖你也抽得起白金龙呀。”许伯涵突然从肖佩伟的身后一伸手,摸走了肖佩伟耳朵上夹着的那根烟。

“这包是陆队让我买的,想抽你得问问陆队的意见。”肖佩伟脸色微变,手上一晃,一把将许伯涵手里那支烟抽走,叼到了嘴里。

“哎,陆队您看他这抠门的。”许伯涵眼一花,手里的烟就易了主人,不满地说。

“你小子,行了行了,我帮你报销了就是,别绕着弯子说我了。”陆队无可奈何地掏出一张钞票丢给了肖佩伟,“给大家分了吧。”

“得令。”肖佩伟将钞票塞进裤兜里,叼着烟乐呵呵地找人发烟去了。

“陆队,按道理不是从最近的人发起吗?”许伯涵摊着手,看着肖佩伟就这样视若无睹地跑过了他身边。

“小许啊,这就不归我管了,你们沟通去吧。”陆队对这两个手下的明争暗斗也是颇有些无可奈何。

肖佩伟发完了一圈,最后还是剩给了许伯涵一根,然后叼着那根半天没有点火的白金龙溜去了路边的公用厕所。

他找了个最偏僻的蹲位,皱着眉蹲了下来,修长的手指飞快又稳定地将那根白金龙捻开,包着烟丝的那张纸上用铅笔写了一个数字:“230”。

肖佩伟将烟重新卷好,点上了火,猛吸了一口,掏出了自己那块破旧的怀表。

表上的指针指到下午两点整,他们早上是十点钟就出了警,到现在不知不觉就已经过了四个钟头了。

“半个小时吗,看来搞不好会赶不上吃饭呀。”肖佩伟叹了一口气,将最后一口烟吸完,把一切证据都燃烧殆尽。

等到他装模作样地提着裤子出来的时候,巡捕房那边已经有人送来了外卖食盒,三个警队各自分作了三堆,底层的巡捕们边吃边抱怨,接下来还要再站上半天,这食盒里连块像样的肉都看不到。

肖佩伟连忙冲到那边挑了个食盒,饿死鬼一样大口地扒着饭。

“小肖,就几个素菜你也吃成这样,平时是过得有多惨啊。”许伯涵嫌弃地用筷子拨弄着食盒里的饭菜。

“那些英国佬肯定不会让我们悠闲多久的,搞不好就来个突发事件派遣你了,不快点吃到时候你就饿着肚子执勤一天吧。”肖佩伟嘴里含着饭含含糊糊地说道。

“嗤,今天整个英租界的安保力量全集中在使馆区,能有啥突发事件发生。”许伯涵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继续慢条斯理地夹着那几片令人生厌的白菜叶子。

肖佩伟没再多说话,飞速地将自己那份食盒打扫干净,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子长舒了一口气。

这个动作自然又再次引起了许伯涵的一番嘲笑,不过这时候突然一辆巡捕房的三轮摩托高速冲进了防区,负责值守的几名英国巡捕拦下了来人。

从摩托上跳下的是巡捕房的一个中级英国督查,他一脸心急火燎地喊了几句话,正在张望的英国巡警领队听了脸色一边,招手把陆大公和印度警队的队长喊了过去。

“咦,这些火烧屁股的英国佬遇到了啥事?”许伯涵看到聚在一起的几个警队高层脸色很差,疑惑地问道。

“估计就是您说的不可能发生突发事件了吧。”肖佩伟慢条斯理地看了一眼许伯涵面前只动了两筷子的食盒。

许伯涵还要反驳,陆大公已经黑着脸走了进来。

“怎么了陆队?”肖佩伟问。

“有三个英国人的厂房被人纵了火,军队都在负责领事区的安保,上面让我们巡捕房去负责协助调查和巡逻,估计是有人打算趁着巡捕房今天在其他地区巡逻的时候浑水摸鱼。”陆大公顿了一下,随后大声喊道,“所有人放下食盒,集合,紧急出警!”

“靠,不是吧。”其他人都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只有许伯涵刚才为了嘲讽肖佩伟,吃的是所有警队里最慢的,现在肚子里面空得咣当响。

“小许,赶紧的吧。”肖佩伟“好心”地劈手夺过许伯涵的食盒,丢进了垃圾堆里。

“让我再来两口啊!”许伯涵一声惨叫,然后被人拉进了集合队伍中。

除了出事的几个厂区派出了一些后备队,其他的巡捕们都被按着原来的值守区域分了队,派了出去。

肖佩伟和许伯涵和原来一样被分了一组,奔赴向自己的巡逻区。路上许伯涵一直苦着脸,想来空腹赶路是一件比较痛苦的事情。

肖佩伟掏出旧怀表看了一眼,指针已经指到了下午2:50分,看起来2:30的那场骚乱是铁尺那些外围兄弟开始转移英国人视线的行动开始。

现在这些事已经成功地将他从大部队里分隔了出来,剩下的就是要找个理由潜入斯特林领事的府邸了。

最终的目标,今井日上应该很快就会抵达那里。

肖佩伟和许伯涵负责的这片区域在英租界的外围,居住着不少在英租界讨生活的中国人,所以在租界中心很少见到的中式小摊在这条街上也有着好几家。在经过第三家香气四溢的小吃摊位的时候,许伯涵的脸色越来越差,吞口水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不过肖佩伟知道,按照许伯涵的性子,就算饿死也会要着面子硬挺的。肖佩伟看起来很宽厚地笑了笑,说:“小许,不如我们吃点东西再走吧,这么长时间的路我也饿了。”

“开什么玩笑,咱们可是在执勤时间,怎么可以开小差呢。”许伯涵下意识地反驳肖佩伟,紧接着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却已经开始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反正咱们这块向来安稳得不行,连小偷都少遇到一个,就休息一会吧。”肖佩伟继续说服着许伯涵。

许伯涵打了个哈哈:“小肖,我这可是为了照顾你的哈。那我就勉为其难地陪你吃一点吧。”

两人各要了一碗牛肉面,等到许伯涵三下五除二地将自己那碗吃了个底朝天的时候,肖佩伟的那碗面不过就动了两筷子而已。

许伯涵皱了皱眉头,和肖佩伟的长时间的明争暗斗的经验让他突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因为肖佩伟正一脸慈祥微笑地看着他。

“你……你要干什么?”许伯涵背上没来由一寒,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一把按住自己的口袋,“我告诉你,我今天可没带多少钱。”

“没事没事,这顿我请,咱们同事这么长时间,这点事还计较啥呀。”肖佩伟大方地摆摆手,数出几张钞票给了面摊老板。

许伯涵看着肖佩伟这态度更是心中发毛,终忍不住颤声道:“肖佩伟,你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嘿嘿。”肖佩伟奸笑着摩擦着双掌,“咱们不是说好去见见海上花吗?现在时间也不早了,就不用执这什么鬼勤了吧?”

“多大点事啊,你把我吓得……”许伯涵擦了擦汗,拍了拍胸脯,“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是,是,一切就拜托您了。”肖佩伟讨好地笑。

许伯涵撩起衣袖,手腕上竟然是一块擦得铮亮的手表。

“时间正好,咱们现在就偷偷赶过去吧。”许伯涵说。

“那些英国佬不会来查岗吧?”肖佩伟故作担忧地问。

话音刚落,远远地又传来一声爆炸声,看方向是另一个英国人的厂房。

“我看他们现在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时间管我们这些小巡捕了。”许伯涵幸灾乐祸地笑道。

“我现在根本没有时间,你们自己想办法解决!”劳勃一脸怒色地对着话筒怒吼,然后直接挂断了电话。他现在恨不得把手下的一个巡捕队掰成两个来用。连续四次不大不小的爆炸,让整个英租界陷入混乱之中。

除了劳勃手下的巡捕们以外,原本分配在领事区外围进行护卫工作的英国军队也分走了几个小队进行维护治安的工作,几场爆炸在时间和地点上都衔接得恰到好处,让所有的人都疲于奔命。

冷静了一会,他又喊来了凯瑟琳:“让楼里的那几个值班的警卫也去东区那里帮忙,韦德快把我催死了。”

“我的上帝,连看门的老约翰也要派去吗?”凯瑟琳惊讶地张开嘴,旋即脸上又露出一股媚笑,“那我们巡捕房可真的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人家还没试过在走廊里呢。”

劳勃听到这句话,下身不由得一硬,满心的怒火立刻变成了欲火,狠狠地捏了凯瑟琳圆滚滚的屁股,笑骂了一声:“还不快去把那些碍事的家伙派出去。”

凯瑟琳扭着腰带上门离去,劳勃惬意地向后一仰,揉了揉太阳穴。这短短一天感觉比上任后的这两年过得还要长,要是每一天这英租界都乱成这样,他觉得自己还是早早辞职算了。

不过想到凯瑟琳那丰满的身材,劳勃觉得自己这个局长还是当得很值当的。他眯起眼睛,粗短的手指敲击着桌面。

时间很快过去了二十多分钟,劳勃敲击的声音也变得急促起来,短短的一个通知,凯瑟琳怎么到现在都没有办好。

就在他不耐地准备出去催促的时候,办公室门上响起了敲门声。

“赶紧进来吧我的宝贝。”劳勃淫荡地喊了一声,迫不及待地解开了自己的皮带。

下一秒,他的手僵硬在那里,肿胀的下体立刻软了下来。三个穿着黑色中山装的男人走来进来,其中一人勒着凯瑟琳的脖子,一柄手枪顶在她的太阳穴上。

劳勃一把推开椅子,手就摸向自己腰间的配枪,“砰”的一声枪响,一颗子弹直接擦着他脸颊飞过,直接打碎了他身后的窗玻璃。

“我不奢望您能怜香惜玉,但是劳勃先生,我建议您还是不要乱动的好,我的枪法可不太好。”说话的中年人人带着一个厚厚的黑框眼镜,手中对着劳勃的枪口上,硝烟未散。

“你……你们是什么人?!”劳勃色厉内荏地吼道。

“劳勃先生,您刚才才发令,把楼里的人都派出去支援了,现在就算让您在这里喊上一个小时,估计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不过嘛……”中年人手一晃,第二发子弹擦着劳勃另一侧的脸庞而过,另一扇窗户应声而碎,“我希望您不要再浪费时间和耍小花样了,我有一些小事需要您帮忙,请让我说完。”

劳勃的脸庞两侧被子弹的劲风扫得生疼,两腿一软,整个人瘫回椅子上,却不敢再开口。

“很好。”中年人满意地笑了笑,走上来直接拉开了劳勃面前的座椅,大咧咧地坐了下来,“我们只是要劳勃先生帮两个小忙而已,很简单的。”

“第一件事,过一阵应该租界里的乱局会告一段落,马修·斯特林一定会让您继续调动人前往驻防。我需要您帮我拖到今晚八点以后再行动。”

“这……这不可能,斯特林领事会杀了我的。”劳勃颤声说。

冰冷的枪口瞬间顶在了劳勃满是冷汗的脑门上,中年人的声音冷了下来:“劳勃先生,我不喜欢重复我的话,我更不喜欢被人打断我的话,懂了吗?”

劳勃脸色惨白,忙不迭地把头点个不停,直到中年人将手枪收回,他的脸色才恢复了几分。

“至于第二件嘛,也很简单,我们有一个兄弟今晚想去领事馆参观一下,想来以劳勃先生的能耐,只是举手之劳嘛。”中年人又恢复了笑容。

劳勃嘴里一阵发苦,上一件事如果算通敌的话,这件事就是让劳勃可以直接顶着叛国的名号上绞刑台了。

不过看着近在咫尺的枪口,劳勃知道自己现在最合适的做法是先答应下来。这些冷血的杀手需要靠自己混进斯特林领事的府邸,他们不可能用枪顶着他进门,到时候他只要振臂一呼,这些杀手就会轻易被斯特林领事的卫兵们拿下。

劳勃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就要张口说话,却听见对面的中年人笑道:“你是不是想着先答应下来,然后在伯爵府邸的时候再对我们动手?”

劳勃背上一股寒气冒起,准备好的话被对方戏谑的笑意堵在嘴里,不知道该如何接口。

“比尔是个好孩子。”中年人突然没来由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劳勃心里猛地一沉,就看见中年人将一张照片丢到他面前。劳勃只瞟了一眼,眼前就是一黑,几乎要昏死过去。

照片里,一个胖小孩被绑缚在一张破旧的木椅上,嘴里堵着一块破布,眼睛里满是恐惧和惊惶。

“把我的兄弟带进去以后,我保证比尔明天就会完完整整、健健康康地回到您的家里。”中年人还在笑,语气却渐渐变得冰冷,“如果你到时候动了什么歪脑筋,你的宝贝孩子也会被完整地送回您的家里,不过可能需要辛苦您把他从几个麻袋里取出来拼好了。”

“我……我答应你。”劳勃沉默了半天,面无人色地吐出了这句话。

“那咱们赶紧出发吧。”中年人看了看劳勃的金边手表,“时间不多了。”

“时间不多了,你们赶紧去把偏楼的客房都收拾一下,还有各层的盥洗室也记得清洁一下,宴会还有两个多小时就正式开始了。”曼森老管家在用人休息室里召集了几个男仆,迅速分配了任务。

被分配到打扫盥洗室的一个英国男仆亨利只有十七八岁,看起来只是个孩子。他的脸色不太好,比起收拾客房,他分配到的工作看起来真是有些不平衡。

“我们换一换吧。”一个真诚的声音响起,亨利扭过头,看见说话的是那个前一阵新来的中国男仆,汤姆·林。

“真的?”毕竟还是年纪不大,亨利脸上喜笑颜开,突然想到什么,又有些羞赧,“这不太合适吧,曼森老爷知道了会教训我的。”

“没事,你就说是我主动换的。”汤姆·林的笑容在亨利眼中现在就像一个天使,“反正我都还没去过客房,要是弄坏了什么就不好了,盥洗室的打扫就简单多了,只要干净就行了,对吧?”

“嗯嗯,就是记得纸巾都要换一下,还要检查一下抽水箱是不是都好用。”亨利点点头。

“行了,就包在我身上吧。”汤姆·林拍了拍亨利的肩膀,“书房也拜托你了。”

“没问题。”亨利故作成熟地拍了拍胸脯,然后哼着小曲蹦跳着上楼去了。

看着亨利远去,顶着汤姆·林名字的龙明扯了扯嘴角。曼森这个老家伙千方百计地不让他接近主楼,这次的任务差点就没能完成,还好这个英国男孩怕脏怕累,终于是给龙明找到机会进了主楼。

龙明走到主楼二楼盥洗室的时候,外面早已经挂上了代表清洗的布条。他戴上口罩,拿着抹布和刷子,扫了眼空无一人的走廊,钻过布条走了进去。确认了两个相邻的盥洗室都没有其他人以后,他才戴上橡胶手套,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塞着木塞的褐色玻璃瓶。

龙明舔了舔舌头,将玻璃瓶放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埋头一寸一寸地开始检查起暴露在墙外、曲折环绕的一根根水管来。

斯特林领事所住的这栋府邸的主楼基座还是在清道光二十五年兴建的,当时时任上海道台的宫慕久以告示形式,公布上海租地章程,划定洋泾浜以北、李家厂以南之地,准英国商人租地建屋,承认租界成立。虽然后来几十年来陆陆续续重建和扩建,盥洗室这边的这些镀铜水管倒是和整个排水系统一起,新换了没有多少年。不过因为长时间身处潮湿的环境里,虽然常年有仆人进行打扫,依旧不可避免地有些锈蚀的痕迹,龙明耐心地趴在地上,一根根水管查找过去,终于是找到了一处锈蚀得最厉害的地方。

他满意地捏了捏锈蚀的镀铜水管,感觉隐隐地有些松软的意思,站起身拿过了那个褐色玻璃瓶,小心翼翼地拔开木塞子,将里面的液体倾倒在已经有了显著锈蚀痕迹的水管上。

随着液体的接触,水管上立刻开始冒起一阵好似沸腾一般的气泡,腐蚀的痕迹立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散开来。

“啧啧,这所谓的硫酸真是好使,怪不得铁尺告诫我千万别沾到身子上,这铁管子分分钟就化了,滴到身上怕是骨头也会给化开。”虽然已经提前被铁尺详细嘱咐过了会出现的情况,龙明还是对这瓶不起眼的液体啧啧称奇,不禁低声嘀咕了一句。

原本还很厚实的水管很快就开始渗出水来,龙明双手攥紧了水管的一边,猛力摇晃了数次,只听“喀喇”一声脆响,水管应声而断,喷涌而出的水柱打湿了龙明的半边身子。

龙明抹了抹脸上的水花,看着水流将酸液稀释干净,将玻璃瓶子和塞子都丢进了马桶里,哗啦一声冲了个干净,才不急不忙地湿着半个身子走了出去。

事后若要细查,堵在下水道的玻璃瓶子必不能逃过追查,不过只要过了行动的今晚,龙明就会立刻离开这栋官邸,眼下只要能过瞒过就足够了。

龙明刚走出盥洗室,脸上就换上了个惊惶万分的表情,好像被人压着嗓子一样高喊起来:“漏水了,漏水了!”

等到老管家曼森赶到盥洗室门口的时候,整个盥洗室外面的水阀已经被关上了,几个女仆正蹲在地上用抹布擦拭着半泡着的地面。距离斯特林领事精心筹备的晚宴只有不到三个小时了,现在主楼的盥洗室乱成一团糟,曼森管家的脸色阴沉得就好像暴雨前夜。

“到底怎么回事?”曼森管家看着一群忙乱的仆人们,厉声问道。

“曼森先生,我扫除的时候有根水管锈蚀的厉害了些,我擦拭的时候没吃住劲,直接就断了。”龙明诚惶诚恐地低着头说。

“胡闹,盥洗室不是亨利负责清洗的吗,你怎么会跑过来擦拭?”曼森知道事情原委,更觉得荒谬,原本就没打算让这个新来的中国人在主楼核心处负责事宜,结果想不到竟然给他混进了盥洗室,还搞出这么大一个乱子来。

亨利心惊胆战地垂手站在那里,眼眶发红,嘴巴张了几下,明白是自己怕脏在前,终究是不知道该如何对现在正在火头上的曼森管家解释。

“和亨利没有关系,我只是觉得清扫盥洗室的活比收拾偌大的几层客房轻松一些,就擅自提出要和他调换任务。”出乎亨利的意料,龙明这时候倒是先站出来说话了。

曼森管家从十六岁跟着现任斯特林领事的父亲做男仆开始,到现在做到仆人总管,眼前的情况一看两人的态度就大概知道了详情,不过这时候既然龙明站出来要负责,曼森也没有兴趣追究到底,直接罚了龙明半个月的佣金了事。

不过现在只剩下三个小时,这盥洗室也不可能一封了事,当务之急还是得找个人来把断了的镀铜水管给换了去。

要是在英格兰,曼森总管只需要喊男仆去镇上喊一个卖管子的商人来换就可以了,在这里却没有那么方便,有条件穿洋过海来租界的英国人没几个会去做这些事情,连这些仆人都是曼森总管从家乡领来的,不然也不会窘迫到要招几个中国人进入官邸帮忙。这一时间手里没多余的水管储备,难道一个电话就叫水电局的那帮游手好闲的英国老爷们过来?

龙明早就知道这个英国老管家会在这种情况下一筹莫展,就装作讨好地凑上去说:“小人认识几个在租界混饭吃的兄弟,有个就是做各位英国老爷们府上的水电修理的好手,不如我让他过来帮个忙?”

“嗯?”曼森总管斜眼看了看这个中国男仆,他倒是知道租界里有不少中国人在靠这些生意过活,价钱还便宜。不过如果他弄断水管是为了帮人拉活而故意做的,这家伙也太奸猾了一些。

龙明一看曼森总管怀疑的眼神,立刻叫起苦来:“曼森先生,换个水管才多少钱,我还非得搭半个月工钱过去不成?这水管真是锈得厉害了,我也冤得慌呀。只希望解决得顺利,曼森先生能少扣点,让我还有口饭吃。”

“哼,只要进了宅子,都是包吃包住的,扣光了你的工钱你也饿不死。”曼森总管倒是被这几句话消去了怀疑,摆摆手催促道,“这事赶紧去办,进来前后都要搜身,让他手脚放干净了!”

“那是那是,伯爵的府邸能让他进来见见世面就是天大的好事了,他要敢乱来,不用曼森先生动手,我就先帮您打断他的狗腿。”龙明赔笑着说完,就小跑着出去了。

十五分钟后,龙明满头大汗地领着穿着工装裤的唐林来到曼森总管面前,身后跟着两个英国哨兵。

“曼森先生,人过给您带过来了。”龙明颇有几分邀功意味地说。

“你们搜过了?”曼森总管没有理睬,倒是先问了跟在身后的两个英国哨兵。

“没有问题曼森先生,除了修理的工具,没有其他危险物品。”其中一个哨兵说。

“一个修水管的会有什么危险,我要求的是他进来和出去,身上不能多一件屋子里的东西。”曼森管家不屑地说。

“明白了,我们会盯着他的。”那个哨兵点头道。

唐林讪笑了一下,赞叹了一下伯爵府邸内部的金碧辉煌,就被两个哨兵半架半推地送上了二楼。

到了盥洗室才发现里面下水道也因为大量的水反涌上来大量污秽的东西。两名穿着白色礼裤黑皮靴的英国哨兵皱起了眉头,唐林察言观色,直接笑着说:“两位军爷,你们就在外面守着吧,里面也没啥值钱的物什,我换个水管就出来,到时候大不了再让你们搜个身就好了,也不用两位跟进去弄脏了衣服。”

“嗯,给我们老实点,赶紧干完,曼森先生高兴搞不好就赏你一个鹰洋。”带头的那个哨兵很满意这个中国人的识趣态度。

“能给张绿票子我就满足了。”唐林笑着鞠了鞠躬,从身上破旧的挎包里掏出一把扳手,挽起袖子,眉头也不皱就蹚进去了。

女盥洗室原来洁白的瓷砖早就污秽不堪,唐林三下五除二将已经断裂的旧水管拧了下来,把新的水管摸出来,却没有着急换上,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门口的两个英国哨兵等着无趣,二楼左近没啥人,不用像门口一样站得端正,两人就靠着扶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来。

唐林于是轻轻走进了第二个隔间,把工具箱里的一个大号一字起子拿了出来,在木柄那边用劲一拧,转开以后露出一个空心的暗槽来。

暗槽里面是一个细小的油纸卷,唐林将油纸卷小心地取出,丢进一个崭新的橡胶手套里,仔细地将橡胶手套的口子牢牢扎紧后,用一条透明的细鱼线系好后,沉进墙上的水箱里,将鱼线系在内侧冲水的杠杆上。

随后他掏出一块抹布将水箱和隔间里自己踩进去造成的污迹都擦了个干净,确认没有其他遗漏的地方,才轻出了一口气,走出隔间,将那个水管替换妥当。

门外的两个哨兵聊了一会,正觉得时间有些长,想进去看看的时候,唐林身上湿漉漉地走出来,差点撞在他们身上。

“两位军爷,水管已经修好了,您要不要让人看看?”唐林搓着手。

很快几个女仆就被喊来进去检查了一遍,确认了水管修复完毕以后,两个哨兵把唐林又搜了身,曼森老管家丢给了他几张小钞,将千恩万谢的唐林赶出了门去。

唐林笼着袖子转过几个街口,来到陈凤鸣的烟摊前,买了包最便宜的纸卷烟,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也没有多说话,只是丢给了陈凤鸣一张卷成细条后打折的钞票。

陈凤鸣不动声色地接过钞票,明白唐林已经搞定了计划中的步骤,从烟箱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十几包白金龙,一包一包地放在搁板上,占了整整三排,看起来金灿灿得晃眼。

“靠,英租界就是不一样,看路边那个卖烟的,一天保准能卖出去二十包白金龙。”边上一个新拉活到附近的拉车夫看到这一幕,不由得啧啧嘴,摸了摸自己怀里刚拿到的车费,坐车过来的英国人还多给了一些小费。

路边几队巡逻的英国士兵将这个面生的拉车夫赶走,斯特林领事举办的盛大晚宴还有三个小时就要开始,这条路马上就要开始戒严。

坐在路边贩烟的陈凤鸣也被赶到了更靠里的路边店面的屋檐下,赶人的英国士兵看到那三排白金龙也稍稍错愕了一下,随后陈凤鸣识相地凑过去给了他一包,那名英国士兵悄悄地塞进自己的口袋里,就没有去在意更多。

至于穿着工装裤,抽着纸卷烟缓缓远去的唐林,则根本没有引起任何人更多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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