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黑紫色的脸寂寥地枕在一方明黄色软布上。听人说,摔下来时,脑袋在一辆桑塔纳的车窗上弹起又砸落,四溅的脑浆像西瓜瓤,入殓师花了好大力气,先穿铁丝后搭支架,才勉强将五官复原。
但与记忆中的模样还是相差甚远。
柳婧瑶记得,段鸣昭有一双眼尾微微上挑的丹凤眼,脸庞很白净,鼻子过于小巧秀气,嘴唇很薄,像一张女孩的脸。
当他笑起来时,总带着些许无辜的孩子气,像狐狸的尾巴,软篷篷的。而不像现在这样,脸部线条过分锋利,看起来很冰冷,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身上套着一件藏青色缎面西装寿衣,也不是她记忆中他惯穿的颜色。
他喜欢白色、淡蓝色、鹅黄色,如初升的朝阳般轻快蓬勃。藏青色太厚、太重了。就像这场突如其来的葬礼一般。
柳婧瑶是在三天前收到邮件。
自她入职那家公司后,私人邮箱已许久不曾收到新消息提醒。
“尊敬的柳小姐”,开头便是上世纪的用语。
“很抱歉在百忙之中打搅您,我是段鸣昭的妈妈,有些事情想这周六约您在辽市当面聊聊。期待您的回信。”
见到这个名字时,她心里一沉,但还是鬼使神差地,与对方交换了联系方式。
周六一早,柳婧瑶自辽市新建的高铁站出站,转公交到约定的那家茶馆,才进门,就收到对方消息,“柳小姐,我就在茶馆对面。”
她探出头去,见一位穿黑色旗袍、短发烫小卷的优雅妇人,抬起手,向她挥了挥。
妇人揽过她的肩,“我叫段凤兰,你叫我段姨、兰姨都行。”
段凤兰带她进了对街那座栽满塔柏的大院,院内停满各色轿车,一阵浓烟自不远处腾起,她闻到一股焦木的味道。
她移了下目光,这才看到,大院门前竖着一块石碑,刻着朱红色的“殡仪馆”字样。在那之下,还题有一行黑色小字,“为生命在终点书写华章”。
她的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尤其看到殡仪馆一号大堂正中央,挂着段鸣昭的黑白肖像,她更觉得心底发凉。
司仪在台前念主持词。
“云蒙低沉,草木含悲,今天,我们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悼念一位青年才俊的离世。”
而她盯着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一滴眼泪也流不出。
等到亲友告别环节,段凤兰突然挣开身边人的手,扑向遗体,撕心裂肺地哀嚎。
“小昭啊,你这么狠心,怎么不把妈妈也一起带走?”
柳婧瑶不自觉地后退一步。她万没想到,在“聊聊”这样轻巧的词汇背后,是如此浓重的悲伤,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移开视线,不忍去看,不想却恰好对上另一双茫然又无措的眼。
周逸还留着荷叶头,原本的蓝色边框眼镜被隐形眼镜取代,割了双眼皮,但伤口尚未完全恢复,显得眼泡有点肿。
她瞧见柳婧瑶,眼睛亮了一亮,挤过人群,凑来她身边。
“你怎么来了?”
柳婧瑶抬抬下巴,示意仍跪地恸哭的段凤兰。“你呢?”
“我妈不是他高中班主任嘛,听说了,结果一着急崴了脚,叫我替她来。”
柳婧瑶叹一口气。周逸紧紧抓着她的手,她俩的手都很冰。
告别仪式结束后,段鸣昭的遗体被拉去火化。火化剩下的体骨,交由至亲亲手碾碎,美名其曰“送往生者最后一程”。
柳婧瑶在连廊外等着,风把段凤兰的哭号吹得喑哑。咯啦啦,咯啦啦,她体内的骨头仿佛也随着段凤兰的动作一起,被碾磨成灰。
“我感觉还像是在做梦。”周逸揉了把眼睛,“他多年轻啊。才二十七岁,我们就要送别自己的同学了?我以为这至少得是咱四五十岁才要经历的事。而且我真想不明白,他干嘛要自杀呢?他不是青年才俊吗?冉冉升起的导演新星?”
柳婧瑶没有作声。
她们都曾在网上刷到过段鸣昭的报道。横空出世的青年导演,无人押宝的新人首作,却在国内影展接连获奖,被业内影评人称赞“开创了中国山水画式摄影美学先河”。
星光璀璨,前途坦荡。
“如果是我,我要得瑟死了。”周逸说。
确实也是死了。柳婧瑶这样想着,冷不丁笑出了声,在肃穆哀伤的氛围里,显得格外突兀。
待碾过尸骨,穿过连廊,段凤兰由两位亲友搀着,身子已几近脱力。她脸上浮着一双哭肿的眼泡,旗袍皱得不成样子,汗水与泪水混在一起,晕开了双颊的粉底。
自连廊到公墓的甬路上,香雾缭绕。周逸说,在走这段路时,不要回头,这样才能让亡者安心离去。
但正午的阳光直剌剌地炙烤下来,蟪蛄藏在柳树枝里发出阵阵嗡鸣,周逸走在她身旁,眼前人影氤氲,柳婧瑶突然觉得这一幕无比熟悉。好像曾经历过,很久以前就根植在自己记忆深处。但等再细想,熟悉的感觉已一晃而过,景色与人脸又变得陌生起来。就在这时,她听到身后有人唤她。
“柳婧瑶。”声音很轻,像一团雾气,很快就在空气中消散。
她没忍住,回过了头。
身后,只有笔直的甬路,漫长而空旷,光线将尘雾照亮,无数细小的颗粒环绕着她飞舞。
就在这一刻,她感到双颊一片冰凉,久违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很久都没能止住。
在墓前祭拜过后,葬礼车队载宾客驶往提前订好的酒楼。
段凤兰已从悲恸中缓过劲来,众人间的气氛也松快了许多。
酒楼二层,共包下十张圆桌。猪肘、炖鱼、羊肉汤,菜品一道道端上桌,除了没有司仪主持,缺了鞭炮声和张灯结彩的热闹,与来参加一场婚宴似乎也没什么不同。柳婧瑶与周逸一起,坐在最角落那张圆桌旁。一张圆桌能容纳十人,其他八个,他们全都不认识。
“要我说这娃娃也真够可以。”坐对面的中年男人扫了他们一眼,抿了口酒,撂下筷子,说。
“就这么撒手走了,撂下个老娘,怪可怜的。”马上有人搭茬。
“其实我早年看这娃娃就觉得有点怪怪的。见人也不打招呼,走路总低个脑袋,太内向了。”
“听说之前一直在北京漂着呢?二十七八也没个女朋友。我家孩子跟我说,他好像有点特殊爱好。”
“什么爱好?”其他人来了兴趣。
那人伸出小拇指,向上顶了顶,换上一副故作神秘的表情,“哎呀,就是,你们懂的呀。”
柳婧瑶听不过去,想要反驳。但被周逸拉住袖口,压了下去。
一顿饭很快吃完,中年男人要来个塑料袋,装走了吃剩下的羊肉与猪肘。柳婧瑶也打算与周逸一同告辞,却被段凤兰单独叫住。对方忙着送客、结账,等酒楼终于空下来,才坐到她对面,从手包里掏出来一张蓝色便利贴,递过去。
便利贴上只用黑色圆珠笔写了一句潦草的话,在那句话之外,是无数个圆圈、划线和标记符号。一笔连着一笔,在上一笔还未干透时,下一笔就划出去了,以至于便利贴表面被涂得黑糊糊一团,只能隐约辨认出前几个字——
“翻拍我们仍未——”
段凤兰用一双红肿的眼睛望向她,见她抬头,勉强扯出一抹笑。仅这一笑,似乎已耗尽她全部力气,连皮肤都察觉出这笑容的疲惫,只颤动了一下,转瞬便收紧回去。
“瑶瑶,微信、电话、QQ都拉黑了,我实在没辙。是我侄子告诉我,兴许还有个邮箱,也没敢跟你说他走了,对不住啊。这么多年了,我跟你头回见面,还是因为这个,谁能想到。”
“真是他自己——”
段凤兰点头。
“为什么啊?”
“他在北京,租的那小屋,一个单间,桌子、床腿都生锈了,但收拾得特干净。整整齐齐的,满柜子的书,一摞摞空白的草稿纸,还有那台电脑,他上大学的时候我给他买的,用了小九年,开机都费劲,结果里头也是干干净净的。邻居说,他之前见过有人大半夜的在楼下蹲着烧纸,那时候清明刚过,他还以为是祭奠亡者呢。就剩这张破纸片了,这孩子只留下了这么个东西。我问遍我身边所有能问的人了,亲戚、朋友,派出所都跑了好几趟,没人知道他这是要干嘛。瑶瑶,阿姨就想起你了。你们毕竟——”
柳婧瑶盯着那张纸片,每一道划痕都深而重,像要把桌面戳出洞口。
“我们仍未——知道祂那一晚是否来过。”她把纸片上被划痕淹没的后半句话补充完整。
一时间,记忆的浮尘被悉数掸落,那段几乎已被她抛到脑后的往日时光,再度鲜活起来。
段凤兰一把抓过她的手,“你看懂了?”
《我们仍未知道祂那一晚是否来过》,他们十年前合拍的一部小短片,完全是小打小闹,除了这个又长又拗口的片名,她想不起它还有什么特别之处。
“他要翻拍这个片子?这就是他的——遗愿?”
段凤兰殷殷地望向她,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又咽回去。只是起身,弯下腰,给她深深鞠了一躬。
她忙回礼,搀着段凤兰的双臂把她扶起来。她没了今早接待柳婧瑶时的从容优雅,卸掉妆的脸上,密布的细纹与发白的唇色都让她仅一上午的功夫便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离开时,段凤兰在路口向她摆手。她越走越远,段凤兰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变成一个小点,再也看不见。
她心头像噎了团棉花,堵得慌。
转个弯,去公交站的路上,周逸追过来,一把挽过她手臂。
“多少年没见了,柳婧瑶,走吧,一起去吃个饭,我请你。”
实验高中市北校区对街的砂锅米线店,正值午休,店里挤满穿校服的学生。听他们聊老师今天又骂了谁,月考哪道题做错了,喜欢的男生今天同自己多说了两句话,青涩的心事、稚嫩的烦恼,随米线汤的热气一起在狭窄的店面内漫开,只望过去一眼,便觉得恍若隔世。
“加麻油,加醋,加辣椒。”周逸把三只油腻腻的调料瓶摆到她面前,“还是这个口味吗?”
其实柳婧瑶这两年已经不怎么吃辣了,她工作后,总不能按时吃饭,胃被饿出了毛病,吃得太辣就会胃疼。但她还是点头,像高中时一样,一大勺麻油、一大勺醋、一大勺辣椒,倒进小碗里,喝一口汤,嘴唇被麻得说不出话来。
“段鸣昭他妈妈,找你干嘛啊?”周逸问。
“你还记得吗?高二暑假,我跟段鸣昭一起拍的那个短片。”
“记得啊,就那科幻片,片名又长又拗口,什么来没来过的,有一回我半夜看成片,把我吓个半死。”
“你还记得是讲什么的吗?”
“就一女的失踪了,男的要找她,乱七八糟的,别的忘了,挺吓人的倒是。怎么了?都多少年了,又提这片子干嘛?”
“段鸣昭的遗愿,是要翻拍这部片子。”
“他什么情况?”周逸瞪大双眼,“他不是电影导演吗?要翻拍就自己拍呗,至于搞这么大个动静?那片子有啥特别的?”
“我不记得了,我也没有存档。我是想问,你——有那片子的原片吗?”
周逸瞥了她一眼,神色有些古怪。“我哪可能有,你要问,也该是去问那两位。这片子不是你们四个合拍的吗?当年你们四个,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他俩叫什么来着?我只记得一个姓邹,一个姓王。”
“邹芮祺和王光耀,好多年没联络了。”
“那你跟段鸣昭呢?”周逸又问,“你们高考后,还有联络吗?”
一口热汤呛在柳婧瑶喉头,她猛咳两声,下意识答:“没有,高考之后,我们就没见过了。”
“那个创作营,真是。”周逸叹一口气,“早知道这样,当初不该把传单给你看的。”
邻桌的高中生结了账,呼朋引伴往外走。门帘撩开,晌午的阳光照进来,在糊满污渍的瓷砖地上晃出一圈圈光斑。不知怎的,柳婧瑶眼前蓦地涌现出那个黄昏。
在那间光线昏暗、空间逼仄的出租屋,生锈的暖气片上,蟑螂的触须在抽动。她摔断了茶几上的木质隔热板,段鸣昭砸了一只塑料装的小瓶酱油,一声钝响,柳婧瑶明白,他俩这算是彻底完了。
她连夜收拾好行李,临走前,又往客厅望了一眼。段鸣昭窝在笼有落日余晖的沙发里,嘴角紧绷着,五官因日影的切割而显得扭曲。
她闭上眼,长出一口气,关上门,头也不回地离开。街道两旁,路灯随她的脚步渐次亮起,她在微风中展开双臂,仿佛扔掉一块巨石那样轻松。
啜一口汽水,让甜滋滋的液体浸满口腔,嘴巴却依旧发干,没等汽水咽下去,一股铜锈味就从胃里返了上来。
“现在呢?你现在怎么样?”为转移话题,她主动问。
“还能怎么样,混着呗。我大学不是读的2+2嘛,就到北京的一家教培机构,教雅思。你呢?”
“我啊,我也在北京。”
“那太好了,你是明天回吧?买票了吗?咱一块儿吧。”
“买了,一早儿就买好了,现在那个车次应该已经售罄了。”
“那没辙了,咱回北京见吧,有空约个饭,约个咖啡什么的。”
柳婧瑶连忙应下,为自己临时想的这个车票售罄的借口,也为对方没继续追问她的具体工作,而松了一口气。
吃过饭,又到附近商场随便逛了逛,等日头落山,周逸有家里的司机来接,顺路,把她也送回家。
家在城市北部的一座老小区,爸妈三十年前结婚时买的一栋五十平小两居,老两口至今仍在这里居住。一段昏暗的阶梯,灰扑扑的楼道,糊满小广告的铁门。她揿响门铃,铁门吱呀一声转开,母亲穿一身自制的瑜伽运动服,惊喜地迎她进来。
家里特意为她炖了棒骨,香气溢满狭窄的客厅。母亲扔下手机直播间里瑜伽老师轻柔的指令,父亲在饭桌上摆好碗筷,把最大的棒骨夹到柳婧瑶碗里。棒骨的热气蒸腾得餐桌旁的落地镜都起了一层白雾,柳婧瑶看着雾中的一家人,总觉得有点虚幻。
“还是家里好吧?”父亲又呷了一口酒,“你要是搁家,我跟你妈天天给你炖棒骨吃。”
“哪有天天吃棒骨的?那不得吃吐了。”
“还有你爱吃的那些,可乐鸡翅、糖醋排骨、辣炒鱿鱼,都翻着花样给你做。”
“打住吧。你们就是看我偶尔回来一次,才觉得我哪哪都好。要是在家待久了,肯定嫌我烦。别说给我做好吃的,不打发我出去自己找饭吃就不错了。”
她本意是想开玩笑,可撂下碗,却见母亲红了眼眶。
“瑶瑶,我们说真的,你要是回来,我们彼此还能有个照应。你看那小段——”
“你们怎么知道?”
“高中家长群里都炸锅了,这么年轻的孩子,多可惜。”
“那小段,”母亲喃喃,“我见过那孩子,看着眉清目秀的,也不知道是经历了什么。辽市到北京,那么远的距离,出了什么事,都没办法及时赶到。要是近一点,说不定,人就能救下来了。”
一口气闷在胸口。明晃晃的日光灯下,父母双鬓的白发看起来格外刺眼。她又想起段凤兰的泪眼,她脸上哭花的妆,瘫软的身子,与自己说话时声音里的哽咽。段明昭是怎么狠下心,又怎么舍得的?
洗漱过后,回到卧室,卧室的陈设还保持着她离家前的模样。父母每天都会打扫一遍,刚晒过的被褥还残存阳光的味道,橱柜与地板纤尘不染、光可鉴人。书桌上摞着她高中时常翻的影评书,用红色蓝色做了许多笔记。影评书上方,挂了块小黑板,用磁石贴满已卷边的便利贴,还有几张褪了色的旧照片。
她的目光从照片上依次扫过,钉在角落一张已泛黄的合照上。四个人揽着彼此的肩,面庞青涩,笑容灿烂。在他们身后,是一片清澈的海湾。午后的斜阳照着海面,不仅海水是金黄色的,连他们四人的脸也是金黄色的。
她凝望着站在她身旁那少年的身影,他斜睨着镜头,白衬衫被海风吹着鼓起,目光里透出锐气。段鸣昭曾那样意气风发。
却选择在黑夜孤寂地结束生命。
她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