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侧墙的电扇转得有气无力,闷热的暑气在密密匝匝的桌椅板凳间蒸腾。柳婧瑶趴在第一排课桌边,头枕着胳膊,在一沓草稿纸上勾勾画画。
她在写一个故事。一个女孩,自幼生活在一座闭塞的小镇,小镇每年有一半的时间都在下雨,每逢雨季,小镇的居民只能乘坐镇上唯一一艘木船出行。一个夜晚,木船将一位带有女儿的陌生女人载到她家,在大人们吵得天翻地覆之际,两个女孩密谋着出逃。
她把写好的故事给周逸看,周逸从习题册上挪开视线,草草翻了一遍,问,“她俩打算逃去哪儿?”
“没想好。哪里都行,天南海北的,不在小镇里待着就行。”
周逸笑,把那张艾绿色传单又推向她。“去这儿不挺好吗?海边,阳光,沙滩,你还有啥好犹豫的?”
柳婧瑶把眉毛一拧,“钱呐,三千块钱,我怎么弄?去偷还是去抢?”
高二下学期,他们从校本部搬来学校专为高三学生筹建的市北校区。放学时间延长到晚上十点半,每周六和周日上午还要到学校来补课。
也是从那时候起,校门口多了几家发传单的机构。艺苑画室、嘉林音乐、大声艺考,班主任偶尔也会在自习课上提起两句。
“有些同学,如果在艺术上有一些兴趣爱好,可以提早做些打算。如果在高考上竞争不赢,也可以考虑考虑其他出路。”
柳婧瑶知道自己不在班主任眼中需要考虑其他出路的学生之列。靠一本又一本刷烂了的习题本,她的成绩在文科班常年拔尖。
但那段时间,可能是看他们学习太辛苦,晚自习的时候,语文老师常给他们放电影解压。《放牛班的春天》、《盗梦空间》、《肖申克的救赎》、《霸王别姬》,看着看着,那些影像扎根进她脑海中,她开始不由自主地想,有一天,自己也能在银幕里创造出一个瑰丽的世界。
于是,她央求母亲,为她在一家艺考班报了名。
艺考班只有一位老师,姓高,教人编导,自称在四川传媒学院毕业,算上柳婧瑶,一共只收了两名学员。三个人每周日下午聚在一起上课,上课地点就在高老师租住的两居室的客厅里,先背一小时文学常识,再穿高跟鞋练习半小时仪态,然后看一部两小时左右的电影,课后作业就是写影评。
“真的很有意思。”柳婧瑶告诉周逸,“你天天坐在教室里,刷题、背课文,无不无聊。在老师家,就看看电影、写写影评,很简单的。”
“你觉得我也适合?”
“当然啊,”柳婧瑶说,“你不是说,你小时候曾经被文化宫相中过,想要让你参加一个什么舞台剧的表演,结果你妈没同意吗?我念小学的时候,也被省里的舞蹈学校选上过,想要招我去他们那里念书跳舞,但是被我妈给瞒下来了,她也不想让我去。你看,现在艺考的机会就摆在我们面前,让我们继续走曾经中断的演艺道路,你知道这叫什么?这就是天意。”
她为了高老师的承诺,介绍一个学员减免五千,一通胡侃,真把周逸给拽去试听了一节课。
周逸窝在沙发里,看《天使爱美丽》看得神采奕奕,都聊好了下节课就带她妈过来给她交钱,结果转天上学,又告诉柳婧瑶,她还是不在高老师那里报名了。
“我回家跟我妈商量了,她认识个朋友,就是开艺考学校的,说是熟人好办事,叫我去他那里学。她说了,反正我成绩怎么学都那样,说不定学习不开窍,别的地方就开窍了,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吧。”
柳婧瑶气得慌,“高老师也很专业啊,而且你昨天都答应人家了。”
“那我能咋整,去高老师那儿,我妈也不给我掏钱啊。”
她把擦黑板的抹布一扔,“没所谓,你到时候叫你妈看着,我在高老师那儿肯定学得更好。”
她话是这么说,但实际上,每周日下午的课,她越上越心虚。
沙发上乱作一团的被单,客厅角落塞满的纸板箱,电视柜上家用打印机里吐出的混乱A4纸,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片单。因为要去做双眼皮手术,高老师停了一周课,也就是那一周周日下午,在学校放学之后,班主任把她叫去了办公室。
“听说你去学艺考了?”偌大的办公室,班主任坐在办公桌后面,她坐在门口的沙发椅上,两人的距离隔得很远,听对方讲话都仿佛有回音。
她下意识地去看坐在角落的母亲。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请了来。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在班主任面前露了馅。
“是周逸的妈妈告诉我的。”班主任说。
周逸的妈妈赵老师,文科二班的班主任,她们班的英语老师。
“叛徒。”她在心里暗骂。
“柳婧瑶,老师不是挡着你,你要是家境像周逸一样,你说去走艺考学电影,我绝对没有二话。”
周逸的父亲靠零售起家,通过创建公司再把公司转手的方式,积累了千万身家。平时周逸坐她旁边,俩人都穿一样的校服,就算知道她家富,自己穷,柳婧瑶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但这回,坐在办公室,被班主任如此直白地点出差距,她的脸还是一下子烧了起来。
“且不说她成绩如何,人家家里有托底的,不管怎样,大不了回家就行了。那你的托底是什么呢?一直以来,我都秉持一个观念,就是人不管到哪,都要有一门能吃饭的技术,靠着这样技术,她能养活自己,不至于饿死。我举个例子,以你的成绩,高考正常发挥,也能考上个东北财经大学。你去学会计,掌握了算账这门技术,到哪里都能凭这样手艺吃上饭。那你要学电影,你的核心技术是什么呢?有多少年轻人,从影视院校一毕业就失业,到时候你要怎么办呢?”
班主任又转头看向她母亲,“婧瑶妈妈,您说我说得是不是这个道理?”
母亲叹了口气,“她说她喜欢,我想着那就让她去学学看。但至于将来能做什么,这还真不好说。”
那天的晚饭吃得格外沉重。
“你可以自己做选择。”父亲说,“只要你将来愿意承担这个选择带来的后果。”
“如果你说还是想学编导,将来就要做电影,那我们也支持。”母亲说,“但你要想好,如果将来毕业了,要熬要吃苦,你能不能受得住。”
“我可以,”柳婧瑶一仰颏,“就算到时候住地下室,吃馒头咸菜,我也愿意。”
她话讲得掷地有声,却整晚辗转难眠。
爸妈的话听起来无比开明,但她却恨死了这样的开明。她宁愿他们强制她退课,把学电影这条路彻底堵死。这样她至少知道该去怪谁。但他们把选择的权利交给她,若是她选择不学电影,她知道自己将来会后悔,为什么没有勇敢尝试一把?若是她选择学电影,她担心未来会失败,为什么这么不理智不听劝?
她才十七岁,未来于她而言是一团白雾。人生听起来是一个好沉重好沉重的词汇,她为此而惶惑不已,却没人能为她指点迷津。
为什么她的一个十七岁尚不成熟的选择,听起来似乎会决定她漫长余生的成败?周逸却不会面临这样两难的处境。她可以自由选择艺考或是高考,去这家艺考学校抑或是去那家。而她只能死死抓住一个高老师——因为在她所有咨询过的机构里,高老师是收费最便宜的那个。
柳婧瑶第一次直面这个尖锐的事实。事实像一根探针,毫不留情戳破了她幻想的泡沫。
第二天一早,她顶着红肿的眼睛,向爸妈宣布自己的决定。“艺考课退掉吧,我不去了。”
她注意到爸妈偷偷松了一口气。
“你不要因为钱——”母亲说。
“我不是因为钱。”她又高傲地仰起头,“我觉得那个高老师看着也不咋靠谱。而且我想好了,只要是我想做的事,不管走不走艺考,我都能做得到。”
回想着自己当时说的这句话,她拿过周逸手里的传单,把它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
招募:暑期创作营营员
或许你想要在画布上挥斥方遒,或是在碧海蓝天下一展歌喉,抑或你喜欢通过镜头,创造不一样的梦中世界。
竹青艺考机构为你圆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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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额六十位,招满即止,期待你的到来。
竹青艺考学校,就是赵老师给周逸报名的那家机构。周逸说,自己一得到消息,就来告诉柳婧瑶了。
“多好的机会啊,就一周,还是在暑假,啥也不耽误。你不是天天写这个故事那个故事的,到那儿,你就能把那些故事都拍出来,多牛啊。”
柳婧瑶乜斜她一眼,“你这么几次三番劝我,真的,太可疑了。就跟我当初忽悠你去高老师那里报班一样。实话说吧,到底什么目的?”
周逸嘿嘿一乐,“老师说了,这个到时候要结组创作,我新来的,谁也不认识,到时候结不成组,多尴尬啊。”
“好啊你,拉我当垫背的。”
“你就直说吧,到底想不想去。”
“我当然想去,但我妈在高老师那儿为了我都折进去小一万块钱了,我肯定不能再管她要钱——”
不等她说完,周逸拽着她胳膊,就往教室门外冲。
出了文科一班,隔壁就是文科二班。周逸拉她到二班后门,隔着门玻璃,恰好能看到一男生正在伏案刷题。那男生留平头,蓝白相间的秋季校服外套在他身上,像一件宽大的罩袍。他右手紧握一只黑色圆珠笔,食指关节被压出深深一道印痕。
“干嘛?”柳婧瑶一头雾水。
“这人就是段鸣昭,你不是老早就恨他恨得牙痒痒了吗?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嘛。三千块奖学金,就看你的了。”
段鸣昭或许是注意到了门外的目光,翻页时,往柳婧瑶的方向瞥了一眼,但很快转回去,视线又粘在手头的习题册上。
柳婧瑶也眼尖,紧盯着那本册子,趁他翻页的功夫,一眼认出了册子封面的标题。
“他丧心病狂。”她对周逸说,“咱还没开始一轮复习呢,他就刷上高考真题了。”
中午午休,她一头扎进校门口的书店,抱回高高一摞红的绿的黄的真题、模拟题、专项练习题。
周逸瞧她一副不拿第一誓不罢休的模样,笑着往她桌上拍下一沓卷纸。
“我求赵老师一整个中午求来的,段鸣昭历次周考、月考的答题卡复印版,记着请我吃饭。”
时间一下子变得匆忙起来,课堂上老师讲卷子的时间、不用去厕所的课间、上下学坐公交的路上,柳婧瑶都用来刷题。
等到晚自习或周日下午,难得的大段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她把各科错题挨个梳理成册,又根据知识点之间的关联性绘制思维导图,还把段鸣昭的答题卡研究了一遍又一遍,总结出了他的几项弱点——数学最后一道大题第二小问,遇到椭圆题型就麻爪;地理碰上自转公转、直射点运动这类涉及计算的问题总绕不清;政治大题太仰赖书本上列举的答题点;遇到新颖题型时也不太懂得变通。
好巧不巧,段鸣昭这些弱点,全都是她的强项。
她对着他一笔一划印刷体般的字迹,总结出他的卷纸带给她最深刻的印象:死轴。
那自己到底差在哪儿了呢?
她的语文作文、英语作文,得分都比他低;文综大题,碰上俩人答对了一样的答题点,她的综合得分也要少个一两分。还有数学选择、英语完型,她总因为算岔了个小数点、漏看了半句话而选错。她跑遍所有科目老师的办公室,向他们讨教,把收集到的答案汇总到一起,就一句话——
太毛躁,写字太连。
把这句评语告诉给周逸时,柳婧瑶脸上喜气洋洋的。
“我就稍微仔细一点,写字慢一点,他那么多知识点漏洞,这回期末考总能碰上一个吧?碰上一个他就栽了,我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课间,在操场或走廊与段鸣昭擦肩而过时,她总昂起头挺起胸,以胜券在握的十足信心,打量她这位未来的手下败将。
段鸣昭被她盯得发毛,尴尬地冲她点个头。她也轻轻抬个下巴,算是回礼。
期末考那天,柳婧瑶与段鸣昭都在第一考场,按上回考试排名落座,段鸣昭坐柳婧瑶前头。
他的背很薄,好像只长骨头没长肉,但穿秋季校服拦在她眼前,却仿佛一堵墙。她甩着因翻试卷时不慎碰落而断油的水性笔,想着下回考试,就该轮到他忍气吞声对着自己的背。
想得美了,甩笔的幅度也大了,笔油顺着被摔掉滚珠的笔尖喷溅而出,恰好落到段鸣昭雪白的校服上,雪地里的一只猫爪印。
她“哎”了一声,扭头扫了眼身后,其他考生都在埋头答题。监考老师往她这边看过来,她忙低下头,收起笔。距离考试结束还有十五分钟,她开始从最后一道大题往前,检查第二遍。
尽管没考椭圆题型,但也没有她不会的知识点,算来算去,也不过是她一早就在答题卡上写下的答案。她觉着有点无聊,又瞄了眼时钟,还剩最后五分钟,还差最后五道选择待检查。
第五道选D,第四道选B,第三道选A,第二道——
第二道有点问题。
∠BAP=∠CDP=90°,她看岔了字母,把CDP当成了CDA。一通演算下来,草稿纸划破了两处,赶在打铃前的最后一秒,把答案从C改成了A。
卷纸收上去,改答案时剧烈加速的心跳还没缓过劲来,她拍段鸣昭的肩膀。
“同学,第二道选择选什么?”
“选C。”
怎么可能。
他也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唇角漾起一抹笑。
转过头,又去问上回考试的第三名。
“选什么?”
“选C。”
“不是∠CDA等于90°吗?”
“对呀,∠CDA等于90°,选C。”
还不死心,又问了一圈。
选C、选C、还是选C。
甚至有同学记性好,把整道题默写下来,她自己又演算了一遍。
确实选C。
“怎么脸色这么难看?见鬼了?”有同学调侃。
柳婧瑶不理,只顾在心底哀嚎。
都怪自己瞎改。不检查第二遍屁事没有。一道选择值五分。
五分啊,三千块钱,这下完蛋了。
第三名取回书包,拿了下一科的复习资料,经过段鸣昭时,叫了他一声。
“哥们,你衣服后面——”
“我刚刚甩笔,不小心溅上去的,对不起啊,你要我帮你洗吗?还是要我再赔你一件?”柳婧瑶打断他的话,因为心情差,她语气不算好,甚至已做好了段鸣昭找她碴的准备。
段鸣昭却笑,“没关系,我知道你,文科班的第一名,数学考得比理科班分还高,赵老师常让我向你看齐呢。”
“看什么齐啊,你这不是都超过了吗?”她小声嘀咕一句,不等段鸣昭回话,先一步跑出考场。
米线店,周逸请客,柳婧瑶拿了两瓶汽水,把桂花肠、鱼丸、虾丸、蟹棒、鱼豆腐,统统点了一遍。
“你宰我呢?”
“我考不了第一名,拿不着奖学金,去不成创作营,还不能宰你一顿了?”
“又不是我叫你考不成第一的,我还好心给你段鸣昭的答题卡呢。”
往碗里加了足足两大勺麻油和辣椒,柳婧瑶叹一口气,“要不是因为看了他的答题卡,我也不至于这么掉以轻心。”
“这不是还没出分呢,别这么悲观。”
“拉倒吧,你妈不是都说了,他英语确实比我高两分。数学椭圆大题,没考,地理计算题,没考,文综新颖题型,也没考。我还丢了道五分的数学选择,没我这么点背的。”
周逸不吭声了,只拣了颗自己锅里的撒尿牛丸,夹到柳婧瑶碗里。
回学校的路上,天下起雨,柳婧瑶的帆布鞋不慎踩到水坑里。坐回教室,等班主任念成绩单,她的心也像她的鞋一样,湿漉漉的。
“柳婧瑶,六百三十八分,年级排名——”
“第一名。”
一记闷棍,打在头上,等成绩单全部念完,她才回过味来,一把薅住周逸的胳膊,“我第一?我去,咋回事?段鸣昭考砸了?”
周逸一脸嫌弃地推开她,“你真行,枉费我一锅米线和一颗牛丸。”
等不及下课,柳婧瑶高举起手,借口肚子疼,管班主任借电话。
0418-7026596。
她早把这一串数字熟记于心。
响铃半晌,对面接起电话,一个甜美女声,“您好,竹青艺考学校。”
“您好,我想报名创作营。”
“创作营——好像满员了,等我查一下。”
窗外雨越下越大,听筒里的沉默仿佛一个世纪那般长。
“查到了,刚好有一个同学退费,你要报名哪个班?”
“影视——”
“没错,就是影视,刚好空出一个位置来,太巧了。同学,你叫什么名字?我帮你先预留上,记得四十八小时内过来缴费。”
她刚想再争取一下,缴费期能不能再宽限两天,表彰大会下周才办,最快拿到钱也得四天后。
但班主任推开门,朝她招手。她只好挂断电话,交还手机前不忘删掉通话记录。
“怎么样?你妈来接你?”
“没有,她叫我再坚持一下。”
“受不了叫周逸来办公室找我,我那儿有药。”
临进门前,班主任拍她肩膀,笑对她说:“这回考得不错,比隔壁班的段鸣昭高出十来分呢,高考就照这么考,没问题。”
坐在课桌前苦恼,不得第一,烦没有钱,得了第一,烦钱到账太慢,赵老师在讲台上讲完形填空的语法,她一个词也听不进去。
周逸轻轻戳她的腿,被她拍开,她又戳,柳婧瑶急了。
“干嘛?”
周逸把一只信封放到她桌斗里。
打开看,三十张百元大钞,红灿灿的,晃得她眼疼。
“我妈叫我给你的,等奖学金下来,再还我就行。”周逸说。
“你妈又知道了?”
周逸点头,“放心,这回不会告诉给老班的,她跟我保证了。这下是不是该你请我了?两顿。”
“肯定的,亏不着你,请你吃大餐。”
“柳婧瑶,周逸,你们两个,上来做题。”赵老师一声断喝,打断她俩的交谈。
柳婧瑶快步上台,飞速写完,把粉笔往笔盒里一扔,经过赵老师时,朝她微微鞠一躬,“谢谢赵老师。”
赵老师轻轻点个头,没看她,又继续讲题。
课间,柳婧瑶与周逸趴在走廊窗边。半个月后就是创作营了,这是她二人头一回离开家长出远门,一时间都有些兴奋。
“到时候要带点什么?一次性床单被罩?还有暖水瓶,需不需要?听说宾馆的都很脏。我还有一台MP3,也带着吧,还能听听歌什么的——”
“你看楼下。”柳婧瑶打断周逸。
楼下的雨,大得把水泥地面都砸出白烟。一个男孩,没有撑伞,只披了件校服外套,张开双臂,站在雨帘中,旁若无人。
“是段鸣昭吧?”
“他是不是真的脑子有问题?这么大的雨,装什么青春疼痛文学呢。”
周逸凑柳婧瑶耳边,“我打听到了,段鸣昭这回分低,是因为他语文作文写跑题了。”
“不就是写友情吗,这也能跑题?”
“死轴嘛,书呆子。”
缴过费,领过钱,仅两周的暑假悄然而至,转眼,就到创作营开营报到的日子。竹青开在一座带小院的四层独栋里,与高老师那间窝在老小区需要步行上六楼的两居室相比,简直云泥之别。
乳白色的木栅栏,青石板铺就的地面,藤架上挂着晶莹剔透的紫葡萄。柳婧瑶推开那扇纤尘不染的玻璃大门,踩进铺满金黄色晨光的大厅。白色的墙壁精心设计成流线型,四周挂满画框与巨幅海报。抽象派的画作、名导演的专访、LED屏幕上循环播放的黑白实验短片。
她到得早,大堂里还一个人也没有,她被眼前这幅高雅、脱俗、有格调的景象吓傻了,不由自主放轻脚步、屏住呼吸。以往,她只在电影里才见过这场面,一群男男女女,身穿高定礼服,手持香槟,轻声细语交谈一些晦涩难懂的专业名词。眼下,她却只穿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黑色短袖,一条黑白格纹的六分紧身裤,还有一双浅蓝色果冻凉鞋,身边还立一只被母亲塞得满满当当、快要爆炸、土到掉渣的二十八寸屎黄色行李箱。室内空调冷气开得足,她裸露在凉鞋外的脚趾不由自主蜷缩着。
身后,一阵叮铃咣铛的开门声。一个女孩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
“你来这么早?在这儿傻站着干嘛呢?”她顺着柳婧瑶的视线瞥了一眼,瞥到LED屏上不知所云的影像画面,“够能装的。我跟你说,能力越差的导演,越爱拍这种故作高深的片子。连要表达的东西都讲不明白,还好意思说自己思想多深刻,艺术水平有多高,真搞笑。”
脚趾顶端的冷意缓缓褪去。女孩挽起她的手臂,带她到等候区。
“我叫邹芮祺。你呢?”
“我叫柳婧瑶。”
邹芮祺打扮得时髦很多。一件白色棉质紧身背心,一条卡其色工装裤,一只黑色机车包,齐耳短发,身材高挑,清爽利落。
但她对竹青大堂的装饰嗤之以鼻。
“画与画之间,摆的都看不出逻辑。片子更是无病呻吟。还有这一堆破海报,不就是这两年上映的一堆国产烂片。啧,真够没品味的。”
柳婧瑶听着她的评论,边听边笑。心头的局促早就消散大半。
她把邹芮祺介绍给周逸。周逸递给她俩一人一颗西瓜味炫迈,拉着她们一起坐在大巴最前排,“到时候结组的话,咱仨一块儿吧。”
上午十点,大巴即将启动,一个焦急的男声,顺着门缝挤进来。
“师傅,别走,等等我!”
那人脚踩一双最新款AJ,在柏油路上跑得直冒火星。戴一副Gucci的墨镜,穿一件巴黎世家的白T恤,在司机师傅一脚刹车踩下后,探进来一张笑得过于灿烂的脸。
“王光耀?”邹芮祺低声惊呼,“你来干嘛?”
“我不是跟你说了我要来,我什么时候食言过?”
“谁在乎?”邹芮祺嘟囔了一句,别过头去。
王光耀看着她,嘴角的笑意又止不住地漾开。阳光透过车窗洒进来,他汗津津的双颊飞上两抹淡淡的红晕。
第二排靠窗的地方有一个空位,他从坐在外侧的男生身边挤过去,恰好坐在邹芮祺身后。周逸朝柳婧瑶挤眼睛,俩人又一脸八卦地去看邹芮祺。
“他神经病,甭理他。”邹芮祺从包里取出帽子,遮到脸上。
绿树蓝天渐次从窗外闪过,柳婧瑶打开一道窗缝,任夏风吹乱她耳边的碎发。周逸从口袋里掏出MP3,把左侧的耳机塞给她。轻快的民谣摇滚乐,唱“If I was in L.A.,California dreaming——”
“兄弟,怎么称呼你?”
她隐约听到王光耀在身后问。
半晌的沉默。
“你怎么不说话?”
“心里有事儿?”
“你家里逼你去的?”
“怎么感觉你这一脸的不高兴。”
像是为了止住王光耀毫无边界感的接连发问,那人终于开口。
“段鸣昭。”简短凝练。
柳婧瑶心中一惊,忙摘了耳机,扭头一看,段鸣昭依旧穿校服,大半张脸隐在棒球帽的帽檐下。
她去推周逸,“什么情况?”
周逸也摸不着头脑,“我都说了我新来的,没见过他啊。都去创作营了还穿校服,至于吗?”
“我看他怎么老穿秋季校服,不热吗?”
“死轴嘛,书呆子。”周逸压低声音。
All the leaves are brown,
And the sky is grey——
音乐声更响了。